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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陆菀将外衫脱了下来铺在地上,打算胡乱将就一夜。

她倒是随意了,谁知一转眼,就借着火光看见周延红着脸转过身去。

……

她疑惑地看了看自己严丝合缝的中衣,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洛京的贵女们夏日素来爱穿薄纱,我又不是没见过。”

周延也听见了她的笑声,虚张声势地小声辩驳了一句。

他挪到了火堆旁,依旧背对着陆菀,拿根树枝胡乱拨弄着火堆。

“阿菀先休息吧。”

他才在水中泡了泡,发丝上还在滴水,“我再守会夜。”

陆菀看了看他的背影。

未曾束起来的长发全部披散着,搭在少年郎瘦削的背上,乌鸦鸦的,发尾还不住地滴水,便也未曾再劝。

山洞有些狭小,她一躺下,就能看清不远处谢瑜的面容。

已经换上晾干的衣物,又止住了血,他的面色似乎好上了些。

也许他明日便能醒来了,他们也就能一道去寻路,陆菀临睡前昏昏沉沉地想着。

把他好生带出去,再让阿耶和阿娘奉上一大笔财物聊表谢意。

其他的,尤其是他最想要的,自己是断然给不了了。

*

洛京城内,黑暗街巷内,还有一人趁着夜色在策马潜行。

谢觉小心翼翼地把玉雕件放进了袖袋中,便连夜去了裴府。

他握着缰绳时,另一只手还在时不时摸一下袖袋中的硬物,确认不曾丢失。

看郎主胸有成竹的模样,这就是自家郎君的救命符,可千万不能出了任何差池。

马蹄上裹了几层布,只有极轻微的哒哒声,隐秘到甚至都入不了沿街居户的梦境。

谢觉沿着昏暗街巷,仔细绕过了巡逻之人,等他看见裴府大门就在眼前时,已然是夜深了。

他借着夜色徘徊了会儿,就难免有些犯愁,若是裴蔺早就睡下,自己可就白来一遭了。

但也不能白来,他索性死马当作活马医,上前叩了门,将玉雕件递给了门房通传之人。

却不料,才过了片刻,自己就被人领了进去。

提着灯的人引着他行过了不知几重门,才进到了一处昏暗的内室。

仅穿着素白中衣的裴蔺正坐在桌边,认真端详着他送来之物。

他背对着烛光,谢觉试图用余光偷窥,却根本辨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是谢鸿教你来的?”裴蔺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谢觉颔首道:“我家郎主身子不爽利,特邀裴侍中入府一见,此物便是信物。”

“信物——”裴蔺骤然冷嗤了一声,“这等秽物也好意思称为信物。”

他此话何意?难不成这物说不动裴蔺?

谢觉心中大惊,他勉强维持着笑容,试探道,“那裴侍中意下如何?”

裴蔺甚至都不曾抬眼多看他一眼,便将那玉攥进了手心。

他起身往内室去,扬声换道,“来人,为我更衣。”

这就是成了,谢觉松了一口气,将掌心的冷汗随意在袖边擦了擦。

只盼着这回,能救自家郎君一命。

洛京如今局势紧张,裴蔺也不曾张扬,他换上了寻常不起眼的衣物,策马而行,悄然与谢觉一道潜入了谢府。

一路行来,两人不声不响的。

待进了府门,他环顾了下谢府影影绰绰的轮廓,竟是感叹了句,“也有二十余年不曾来了。”

难不成裴蔺当真曾与郎主有些交情?

谢觉有些好奇,竖着耳朵想听听,但裴蔺只感叹了这一句,便又不出声了。

他瞥见裴蔺手中仍是死死攥着那块玉,难免就有了些猜想。

难不成,自家郎主与当朝侍中之间,曾有过什么隐秘来往。

一路无言,谢觉亲自提着薄纱灯笼在前面照路,把裴蔺引到了谢家家主的院内。

此时院中伺候之人尽数被打发了下去,静悄悄的,没有多余的旁人。

谢觉推开了谢府家主寝居的门,俯身作了个请的手势,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即便是很好奇,但有些话未必是自己能听得的,他一向很有些自知之明。

屋内悄无声息,裴蔺默了一晌,才踏进了萦绕着伴月香气的寝居内。

“一别这许多年,你倒是还好这伴月之香。”他冷笑了声。

“就不知是心怀故人,还是心怀愧疚了。”

床榻上的人寂静无声,微弱悠长的气息几不可闻。

裴蔺不耐烦地上前几步,便见到了床榻上瘫软着的瘦弱之人。

虽是一直听说他病重若此,但乍然见到旧时同僚再不复年少潇洒,而是形如销骨命不多时,也是目光一凝。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同着冠冕,同朝而列,也曾戏言作止。

如今虽是同在洛京,却多年不肯相见,故人竟是落得了如此模样。

裴蔺别过眼去,木着脸,随手将价值千金的美玉摔回了床上。

“你将此物送来,那贱人可是仍活着?”

床上的人略略吸气,艰涩道,“他不会想听见你这般称呼夫人的。”

“她算哪门子夫人,”裴蔺语气极尽不屑,“不过是个亡国祸水罢了。”

床榻上的人用尽全身气力,挣扎着想坐起,唇角的弧度也变得嘲讽。

“的确,如你这般弑君之人,自然不会认的。”

足以震惊世人的禁忌两字从他口中轻飘飘地落下。

床前站立之人却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登时跌入了最深的梦魇心魔,当即便红了眼。

他上前俯身,一把拎起谢鸿的衣领,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些旧事,不是你这等畏缩懦弱之人可以提起的。你若是想救你儿,需得拿出些诚意来,你且说说,那贱人可还活着?”

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谢鸿抬眼盯着状若疯狂的裴蔺,也渐渐红了眼。

嗓音都带着些哽咽,“你这些年,便是将那些背叛他的人都赶尽杀绝又如何,他不也是你亲手所弑杀的?”

“是你,裴蔺,亲手砍下了他的首级。”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在怨恨我。”

裴蔺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收紧了手中的衣领,面无表情地看着谢鸿越发地喘不上气。

他冷嗤了一声,声音转低:“若是我不曾拿了他的头颅去效忠叛贼,你猜那些害了他之人,是不是便能安然地享受这从龙之功,最后还能家族兴旺,颐养天年?”

他手中的谢鸿还在艰难地喘着气,额角的青筋随着脉搏起伏不定。

谢鸿无力地挪了挪手,羊脂般的温润玉色在被子中现出。

裴蔺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那贱人呢?”

他似是恨极了那人,咬牙切齿道,“她受尽了荣宠,还成了清君侧的名头,甚至让郁清心甘情愿留在洛京为她送死,居然无能到连他唯一的子嗣都保不住。”

说出此话时,裴蔺只觉得额头内隐隐作痛,像是有什么在烧灼着。

前朝末帝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如此自然,仿佛已经喊过了千百遍一般。

“可……郁清临死前,还是……让我护着她。”

谢鸿竭力往后仰头喘息,一字一顿地从喉咙中里挤出了这句话。

裴蔺脸色一沉,松开了手中的衣领,他闭了闭眼,胸口起伏不定。

骤然被松开了束缚,谢鸿也重重地倒回了枕上,气喘吁吁。

半晌,才缓声道,“夫人遗物在此,你该知晓当年我离开实是受了郁清的指令,是他让我想方设法护着扶风夫人。”

“已经二十余年了,夫人也早已仙逝,我的职责已尽。不过是想拿此事,与你讨个人情,也请你看着旧日共事的情分上,高抬贵手,放过我儿一回。”

裴蔺负手站直了身,垂眼瞧着床上说了许多话,越发难过的苟延残喘之人。

忽而想到了前些时日自己的戏局,与才到手的消息,唇角也翘起了戏谑的弧度。

他饶有趣味地说道,“你那次子倒是与郁清的性情有几分相似,都是痴情儿郎。”

谢鸿少年时与他同为伴读,青年时又曾与他共事过多年,对他知之甚详。

听了他此言,更是知晓他能这般说,便是答应了。

他撑着脑袋,费力转过脸去,目光黯淡地仰视着他。

“多谢。”

裴蔺心思沉沉,他寻了这许多年,没想到郁清将她藏得那般好,竟是让谢鸿将她藏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他捡起床上那块羊脂美玉,沉沉凝视片刻,遽然扬起手,将这价值不菲之物摔得粉碎。

玉碎之声清脆刺耳。

床上人眼皮轻颤,叹声道,“你这般,又是何苦。”

他这些年虽是昏昏沉沉,却也不是不知。

自宫变后,裴蔺便借着悼念亡妻名号再不曾娶妻,无妻无子,也无心重整裴家,孑然一身,只将这半辈子的心血都扑在了筹谋算计旧人之上。

便是他怨恨裴蔺亲手弑君,却也从不曾怀疑过他对郁清的忠心。

所以此番,才敢在二十余年后又用旧事来求他手下留情。

裴蔺轻笑了声,他最是看不上这昔日的好友,只低声地念了半句什么,便提步离去不屑回头。

床上的谢鸿却是听得清了,他阖上眼,眼角边便有什么水光滑过。

他念的是半句诗,那还是少时他与裴蔺,还有郁清,一同念书时,太傅教与他们的。

连上了下半句,才算是完整。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闭紧眼,眼前仿佛又是许多年前的三月春光。

彼时旧朝败象已露,四方烽火暗藏,东宫的太子书房内,锦袍的稚嫩少年郎站在另外两名年岁尚小,面露怯弱的伴读身前,将温和隽秀的眉眼刻意挑起,故作轻松地一笑。

少年学着太傅模样,负着手,信誓旦旦地许诺给另外两人。

“太傅所说不过是古时故事,若是真有那么一日,我定是不会让你们陪我一道死的。”

郁清从来不曾骗过他们。

如今,他与裴蔺也确实还活着,俱都是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谢鸿唇角微动,露出了苦笑来。

一晃已经……这么多年了啊。

*

天还未亮,昏迷了许久的谢瑜便睁开了眼,眸中神色平静。

他虽是昏迷,却并不是一无所知,期间很有些半睡半醒的时刻。

所以只扫了眼睡得正沉的女郎和火堆边靠洞壁睡着,一直守着他们的少年,便知晓了如今的情形。

背上有些尖锐的痛感,可他却好似一无所觉,柔和的目光只落在睡得香甜的陆菀面容上。

原本白皙娇嫩的脸颊上细细密密的小划伤和不远处一小堆芦花俱都落入眼中。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是阿菀为他处理的伤口。

谢瑜动作极其轻柔地抚了抚腰间的系带,像极了触碰珍爱之物。

尤其是触到系带上的蝴蝶结时,唇角更是弯起了几分。

在这夏夜将尽时,还有些寒凉。

他略整了整松散的中衣,把自己的外袍仔细地披盖到陆菀身上,便无声无息地半坐到她身边,阖上眼开始闭目养神。

睡着的女郎仿佛梦到了什么,极微弱地喃喃了两声,本能地寻着身边热源处摸了过去,直到窝进了他的怀里,才勉强安心地蹭了蹭。

谢瑜身形微僵,垂着眼,视线落在她生出致致粉晕的双颊上。

他知晓陆菀若是清醒着,定是不会喜欢自己这般亲近她,自己应该将她小心挪开。

可指尖才触及到她微凉的发丝,便舍不得再将她推离自己的怀中。

左右阿菀对他的芥蒂也不差这一遭了,谢瑜稍稍往下躺了些,让怀中人可以窝得更舒服些。

他也不阖目了,连姿势都不曾换过,只静静地望着她,眸中平和宁静,不起丝毫涟漪。

直到她如蝶翅般的长睫微微扇动,他才挪开了视线,想了想,就又闭上了眼。

陆菀醒了过来,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哪哪都酸痛。

她抬手遮住了自己眼,等又清醒了几分才伸出手,想去揉捏一下臂弯和膝盖。

不止是因着昨日落了水,更是因为一整夜都睡在瓷实的地上。

上一次睡在地上,还是她没被爷爷收养之前,但那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她想抻个懒腰,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是半埋在谢瑜的怀里,那袭青色外衫也是搭在自己的身上。

一瞬间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下来,她猜想,大约是谢瑜昨夜醒了过来,把外衫披到自己身上的。

至于如今的姿势,也许是因为自己夜间怕冷,自行滚过去抱住他的。

陆菀轻轻拍了下发热的脸颊,起身将地上的外衫折好抱起,打算出去就着江水随意冲洗一下。

纱裙掠地,发出些细碎沙沙声,却不曾惊醒火堆边下半夜才睡熟的少年郎。

陆菀踮着脚走出了山洞,清晨山林间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换了几口气,满目的苍翠光影让她的心情也跟着明朗了起来,便脚步轻快地往江边去。

她寻了个平缓的小坡,小心翼翼地捏住上襦的一角,将之抛诸水中,待得浸湿之后,才提了起来,揉搓着沾了泥土的痕迹。

在她又要将衣衫浸到水里时,水面的光影忽而一闪,陆菀迅速回头,就看见谢瑜站在了离她几步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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