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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柳宁欢震怒的表情落在清伶眼中,清伶捂着心口,脸色慢慢恢复了,表情也随之变得淡漠起来。

她松开手,垂在身侧,说:“我是在骗你,但不是为了逗你玩。”

柳宁欢难以置信地看着清伶,说:“见魅……你的蛊毒解了?”

清伶依旧跪在泥地里,说:“我只是找到了与它相处的方式。”

“什么……方式……”

清伶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柳宁欢,柳宁欢也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清伶才说:“那是蛊毒,不是人,它没那么聪明。蛊毒不能判断一个人有没有背叛另一个人,这个判断,是中蛊者自己做出来的。”

柳宁欢露出疑惑的表情。

清伶继续说:“太多人被见魅束缚,是因为他们无法骗过自己。可我能。”

柳宁欢突然想起测谎仪。

人类的所有情绪波动,都会反应在生理上。呼吸、脉搏、血压……几乎所有人在说谎的时候,植物神经系统功能都会发生变化。虽然不是百分之百可靠,但也具有一定的参考性。

背叛……算是说谎的一种吗?

清伶真的能骗过她自己的心吗?

“你是……什么时候……”柳宁欢喃喃。

“大概是从,卧底任务失败开始吧。”清伶笑了一下,说:“你总是问我,我内心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可我的人生是为了公子而生的,”——在讨论到人生意义这个层面的时候,清伶会使用公子称呼赵湛,因为那才是她的起点,是她的本源与构成——“我后来一直在想,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想着想着,我好像变成了两个我。你能想象吗,一个我目光呆滞地缩在躯壳里,而另一个我浮在半空中,低头看着前一个我。离开你的日子里,我总是梦到这个场景。再然后,我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与见魅共处的办法。”清伶看着柳宁欢说:“既然借尸还魂都能发生,那么也一定有神吧。这是神教给我的事情。”

清伶说着这些,柳宁欢的心情却更乱了。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所谓自我意识觉醒吗?所有末流作家在无法自圆其说时,都喜欢用的烂梗。

可……

柳宁欢伸出双手,又后退一步,下意识隔绝开她与清伶的距离。

她想了好一会儿,说:“所以,你现在想要做什么?你跟在赵湛身边,不是因为你对她忠诚?你来这里学医,又是不是为了治好她?我有点搞不懂你了……”

“你之前问我,我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我终于找到了答案,这就是我在做的事情,我想把皇位还给你,这是你应得的。”清伶说。

柳宁欢:“可我并不想要皇位,你也看到了,我能力不够,我无法守护那么多人。对于百姓来讲,赵湛说不定是更好的人选。”

清伶说:“对于我来说,你是更好的人选。”

“……”

柳宁欢沉默片刻,又说:“那你打算怎么做?”

清伶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柳宁欢说:“最好不要。”

“可是我想相信你,”清伶对柳宁欢笑了一下,说:“我来学医,是因为我想取得她的信任。她中毒很久了,太医院无人能解。如果我能够成为她跟前唯一能够解毒的人,她就会离不开我。而一个大夫,能在药方里做的文章太多了。”

柳宁欢说:“你要给她下毒?!难道不会被太医院发现吗?!一旦被人发现,那可是杀头的死罪……”

清伶说:“所以我必须医术高明。等事成之后,宫里的人或许会怀疑我,或许会请云景鉴定。而云景不会揭穿我,因为她在乎你,而你是继任的皇帝。”

柳宁欢说:“如果赵湛放心不下你,请云大夫或者越仙人为她诊治……”

以赵湛的疑心程度而言,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情。

“等我学成之后……”清伶面色一冷,甚至还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柳宁欢惊道:“不可以!”

清伶抬头看着她,说:“这是我的计划,我只告诉你。告诉你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但你可以提醒云景,也可以提醒赵湛。败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清伶深深、深深地看着柳宁欢,她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对方了。这些秘密里藏着她的算计、卑贱和阴狠毒辣,清伶知道柳宁欢是个……过于理想主义甚至到了软弱地步的人,也知道柳宁欢或许会因为这段坦白而更加地厌恶自己。

可是,她能骗过赵湛,能骗过见魅,唯独不想骗柳宁欢。

当柳宁欢用那种眼神问她到底想做什么的时候,她愿意说。哪怕死也愿意说。

柳宁欢被清伶的眼神吸了进去——一个人的眼神竟然可以传达出这么多信息,就像是把清伶完全摊开在柳宁欢面前,她想翻哪一页就翻哪一页,她甚至可以选择烧毁这本书。

柳宁欢思绪繁杂的时候,脑子里竟然跳出来了闻大姐片刻之前说过的话。

——戏子身不由己,很多事情都不是她自愿做成的。

——你要是真的爱她呢,你就大方点,原谅她的身不由己。

而她的身不由己,有一部分是我造成的。

——你要是不喜欢她唱的那戏,你就挑你喜欢的,让她唱一百遍!

如果我不喜欢她的做法,我可以让她改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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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宁欢久久地沉默,清伶寞然站起来,转身朝闻大姐家走去。“我回去换身衣服,就不送你了。一路平安。”

柳宁欢往前走了几步,抓住清伶的衣袖,说:“不要杀人……”

清伶顿了一下,没有转身。

柳宁欢说:“应该、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

清伶挥开了她的手,没有说话,继续朝闻大姐家走去。

塞外,将军主帐。

“鲁格——阿缪露鲁格受伤了!”

斥候先行回禀,帐中留守的几名将士非常担忧地问:“怎么回事?伤得严不严重?!”

“鲁格敌军主帅厮杀,穆山刺中了鲁格的右肩,鲁格从马上摔落!具体情况还未明晰,战场情况混乱,小的只好先行回来!”

几名将士眉头深锁。

自从两年前彻底开战之后,战争就一直没有停下来过。边关数城成了两国拉锯的绳索,数次易手,城中已经完全没有民众居住,但两国军队不能不争。

阿缪露从赵国回到阿尔泰族之后,迅速与其他部落的首领达成利益一致。其后耶勒有所察觉,将阿缪露派往前线。彼时阿缪露的右臂刚刚受伤,甚至还不能自由活动,就被耶勒派往战斗最激烈的战场,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在那种情况下,阿缪露以不要命的姿态撑下来了,最终在阿尔泰族内树立了威信——若不是耶勒给了她那么艰难的挑战,她也不可能那么早立足。

这两年内,阿缪露时时冲杀在第一线,受了很多伤,也曾三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但阿缪露愈挫愈勇,竟然隐隐成了阿尔泰族的英雄。

英雄受了伤,将士们自然很担忧。

但还没等他们说上几句,帐外便传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受了点伤而已,我还没死呢!”是阿缪露的声音。

众位将士连忙出帐迎接,随即看见阿缪露躺在担架上,浑身是血。她右肩上有一个巨大的血洞,但更为可怖的是,她的右眼处插着一支断箭。

阿缪露倒吸一口冷气,喊道:“大夫呢?老子疼死了!”

随行军医火速拨开人群,走到阿缪露身边,接手了担架。

军医按着她,往她身上擦着某些消毒或是止痛的药水。阿缪露一边痛得哇哇大哭,一边哈哈大笑说:“老子把穆山抓住了!抓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位将士对视一眼,脸上皆露出喜不自禁的神情。

陈将军这两年身体不适,越来越多地坐镇后方,逐渐从一线撤下去。随之顶上来的,是他的徒弟穆山。穆山年少气盛,用兵谨慎又不失灵气,是阿尔泰族目前最为忌惮的赵国将领。

如果阿缪露真的把穆山抓回来了,那么……

阿缪露捕获穆山的消息,经由斥候传回族内。虽然还不知道族内准备拿她来做什么,但一想到这样可以给本族带来更多的主动性,大家都很高兴。

军医给阿缪露的治疗,足足用了一个晚上。阿缪露的伤又细又重,清理起来很麻烦,更别提还伤到了眼睛那么重要的部位。

医疗处理完毕之后,阿缪露在床上昏睡了两天才醒过来。

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穆山关在哪里?”

手下说:“有专人把守,还用了五条铁链锁起来,穆山是不可能逃走的,请鲁格放心。”

阿缪露此时还很虚弱,但强行撑着下了床,说:“我要去看看她。”

手下说:“鲁格现在身体不好,还是过几天再去审问穆山吧。”

阿缪露扫了手下一眼,说:“需要你教我怎么做?”

那手下便连忙跪下了,说:“不敢。”

阿缪露去了专门用来关押战俘的帐篷,穆山果不其然,被五根链条死死束缚着。

穆山看见阿缪露的样子,嘴角微微勾起,竟然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

阿缪露问:“你笑什么?”

穆山说:“你折了一只眼,我也算不亏。”

阿缪露说:“我用一只眼换来了赵国的战神,赵国的军魂,我才不亏。”

穆山摇了摇头,说:“你错了,赵国的军魂在每一个将士的身上,不在某一个人身上。你就算杀了我,也不会影响什么。”

阿缪露听见这番挑衅,脸上却没有什么波动。她说:“我刚痛醒就过来找你,不是为了跟你斗嘴的。我问你,赵宁欢到哪里去了?”

穆山略微疑惑地看着她。

阿缪露说:“你们放出消息说赵宁欢死了,我不信。是不是赵湛把她藏起来了?!”

穆山低垂了眼眸,半晌,说:“我不知道。”

阿缪露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她是赵国皇室,以赵湛的性格,怎么可能让她脱离掌控?”

穆山仍是说:“我不知道。平真公主的后事,是皇上和清伶姑娘处理的,其他人都不能参与。如果你坚持认为她还活着,我没有证据反驳你。如果你想去祭拜她,我倒是可以给你地址。”

“住口!”阿缪露随手捡起一根鞭子,重重地抽在穆山身上。穆山躲也不躲,身上瞬间浮现几道血痕,鲜血淋漓。

“不准你说她死了。”阿缪露这么警告着,然后离开了牢房。

她没想到,穆山也不知道柳宁欢消失的真相。但既然赵湛和清伶都这么讳莫如深,甚至不让别人接触葬礼流程,那就验证了她的猜想:柳宁欢没死,其中大有猫腻。

会有什么猫腻呢?被赵湛藏在某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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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阿缪露一直派人跟踪赵湛和清伶的行踪,也没找到类似能够藏住柳宁欢的地方。虽然也有可能是她们俩躲过了探子的监视,但直觉告诉阿缪露,她们俩也没有柳宁欢的行踪。

但柳宁欢一定还活在这个世上。

阿缪露刚一走出帐篷,就看见一只鸽子飞了过来。那鸽子专门用来传递赵湛和清伶的消息,阿缪露一看到这个,眼睛都亮了起来。

她吹了个口哨,把鸽子召唤过来。鸽子脚上系着一个小木筒,解开之后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寥寥数语,写着清伶最近的动向。

“清伶汲汲营营,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赵国的朝廷里,有很多人对清伶不满,都在想办法绊倒她。在这个时候,她竟然能够放弃权力,跑到深山老林里去学医?她又不在乎赵湛的身体……”阿缪露喃喃自语,最终得出结论。

“既然这样,那么一定是跟柳宁欢有关了。”

阿缪露的眼睛亮了起来,然后快步走进自己的帐篷。她右手和右眼都受了伤,所以只能找人代替她写命令。

“要写什么,鲁格?”

阿缪露沉吟片刻,说:“就写——跟紧清伶,尽量不要被发现。如果发现了赵宁欢,务必把人掳回来,切记不可伤她。”

“他们应该不认识赵宁欢。”

“我有一副她的肖像画,给他们传过去。”刚说完,阿缪露就后悔了:“不……不能把肖像画给他们。这样,你找个会画画的过来,临摹一幅给他们。”

“是,鲁格。”

清伶在山上呆得越久,就越与山民打成一片。

她是那种水一样的性格,以前就能为了赵湛的任务假装成各种样子,如今为了自己的私欲,变得更能忍耐了。

更山民朴实,她又长得又好看,这种取悦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柳宁欢冷眼看着这一切,觉得清伶就是个绿茶,只有自己识破了绿茶本性,可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就算她跑出去说清伶是个处心积虑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山民们也只会说“别开玩笑了”。

柳宁欢很惆怅。

她还惆怅着,该不该把清伶的计划告诉云景和越仙人。

清伶说,她想悄无声息地杀掉赵湛,这是不是意味着,在真正的解药被研制出来之前,云景和越仙人是安全的呢?

自己劝清伶换一种方式,清伶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她有可能采取自己的建议吗?自己对她的影响,真的有那么大吗?

柳宁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云景正在看医书,说:“今天你都叹气三次了。”

柳宁欢说:“唉。”

云景说:“既然你坐在门口没有事情干,不如去找大春小夏玩。你这样唉声叹气的……是为了清伶姑娘?”

柳宁欢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去闻大哥家了。清伶和云景探讨医术的时候,柳宁欢就坐在不远处幽幽地看着她们俩。

柳宁欢说:“你怎么知道?”

云景手指抖了一下,面上神色未改,说:“她去山上采草药了,你若是实在想她,就去找她吧。”

柳宁欢摇摇头,说:“你想多了。”

柳宁欢从门槛上坐起来,走到云景面前,撑着书桌说:“你最近,有没有跟清伶单独相处?”

云景抬起头,用一种怪异的、含着隐隐期待的眼神望着柳宁欢,问:“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她方才说话声音没抖,现在却颤抖起来。柳宁欢的问法……让她忍不住多想。

柳宁欢说:“我坐在这里,是不是打扰你看书了?可是我不想你跟她单独相处,所以我必须坐在这里。如果你嫌弃我,那我就坐在你背后好了。”

说着,柳宁欢搬了一把椅子,当真坐在了云景身后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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