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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慈宁正教战士说着英语,王连长从外面疾步走了进来。听到侧面开门声,见是连长进来,坐在地上的战士们谁也不敢再说话,都当好好学生了。

王江林走到前面对周慈宁道:“小周,今天就到这里,我来说两句。”王江林转过头,正对着他的手下,战士们看到王连长脸上表情有些复杂,有些紧张,有些激动,有些遗憾,还有些无奈。

“全体起立!”王江林清了清喉咙喊道。一百七十多名军人在听到口令后齐刷刷站了起来。

虽然五连队列训练比别的连队少,不过半年的时间加上王连长近乎变态的折磨让五连战士学会了行动整齐划一,除了学外语声音显得乱哄哄很沉闷,其他时候全连回答问题就如同一人。

“上级决定,我们这星期六,也就是后天一月十三日离开莫枝训练营,全团乘军列转到广东季高营进行训练。大家现在可以到俱乐部、茶馆把自己该结的帐结掉,将行李打好包,做好出发准备,明天团部将给各连将士下发我们铁血青年团特别制作的胸章。……就这样,解散!”

***

“招弟啊,你弟弟信上都说了些什么?”刘舜英有些紧张地看着拿着信笺正在看的徐倩,嘴里不断催促徐倩快点儿告诉她。刘舜英是女子无才既是德得牺牲品,小时侯她只认识了几个很简单的字,并没有接受过系统教育(一般人家首先保证男孩读书,对女孩子上学并不是很重视,加之战争结束后,在多子多福理念下,生育率一下子高了不少,虽然政府要求人人都要读书,可上学总是要花钱的,孩子多了,读书就成了负担,一般人家保证三个男孩读书日子已经没发过了,要是家里有女孩子,在保证男孩还是女孩读书上,做家长的心总是要向着男孩。),徐永晋寄来的信单个拉出来刘舜英认识不少,组合起来她就只能瞪着黑字发呆了。

徐倩看了看对母亲说着信笺上大致意思:“信上说他现在部队很好,每天连队早上喝粥吃馒头就咸菜,中午、晚上都是三菜一汤,米饭尽管敞开肚皮吃,星期天晚上还有饺子或者混沌尝尝鲜。前段时间他们体检过,小弟从六十公斤长到六十五公斤,现在身上都是肌肉……还有他和班里战士就像亲兄弟一样,让妈放心。”

“真有这么好?”刘舜英有些不相信自己儿子写的信。她一直认为儿子现在应该在部队里遭罪受,信上这样写恐怕是自作主张到部队去的儿子有意隐瞒真实情况,安慰自己。刘舜英盯着徐倩,想要从女儿那里得到赞同。

中国对同盟国宣战后,徐永晋就吵着要参加军队,如果家里不同意他就以绝食甚至离家出走来威胁,刘舜英虽然不想让儿子参加军队,毕竟架不住儿子一个劲纠缠,加上徐永晋父亲徐建国说作为一名中国人,当国家需要时参加军队不光是光荣和神圣的,也是应尽的义务,而周围那些老姐妹以菲律宾战争和漠北战争为例子,说是参加军队风险小小的,荣耀大大的。刘舜英老姐妹所举的这两场战争每次中国都是动员了大量兵员,菲律宾战争,海上就死了一个,登陆后陆地作战还没打西班牙就投降了。伤亡数字自然小到可以忽略。至于漠北战争,伤亡数字自然不是菲律宾战争可以比拟的,但考虑到先后投入到战场上军队数量,这个数字也不大。参加军队无非艰苦四年,从部队退役后,回到地方可以继续读书,考大学还有分数照顾,要是不想读书,而是想参加工作,别人找工作很难,退役军人却是每家工厂抢着要。做父母的总希望自己儿子能找到一个轻松、安稳、收入高的工作,有了好的工作,找老婆时就可以挑选人家,而不是被人家挑选,父母以后就是不在了,也不会因为担心孩子而无法瞑目。

刘舜英害怕的是战争伤亡危险,如果真的风险不大,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她的那些老姐妹说过,危险越大,回报也越好。招兵广告不是说了?

那个著名的“用不着害怕”广告中说了,当兵有到留在国内和到外国两种可能,留在国内用不着担心,国内可没什么危险性;要是出国又分为去友好国家驻防还是到交战地区,友好国家与国内一样安全,也用不着担心,要是去交战地区你的部队又分为野战部队和后勤部队,后勤部队因为有人保护,危险性不大,至于野战部队,上了战场又有很大可能毫发无伤作为英雄回国。如果负伤也分轻伤和重伤,轻伤自然用不着害怕,重伤还分医的好,医不好。如果医不好……都死了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好与不好相比,好的可能性大,不好也分了死或者不死,不死的可能性大,最后发生不幸的可能性就很小了。刘舜英没什么知识,她只是觉得这里面好象有些问题存在,至于什么问题,这个她说不出来了。既然无法反驳,在儿子坚决要求参军下,最后举白旗的必然是母亲,刘舜英只能红肿着眼送儿子登上军列。送是把儿子送去了部队,刘舜英心里的石头却更重了,她时刻总担心儿子会发生什么意外,幸好现在每个星期儿子寄过来的信都说他们如何训练,士气如何之高,连长如何体贴,让刘舜英暂时不用担更大的心。

“对了,小弟说他们在上个星期六乘坐火车南下了,以后写信地址是三一五零信箱……明海也在哪里呀。”徐倩看了信笺上最后面写的地址小声惊讶地说了句。

“和明海一个地方?那他们俩应该能见面吧?招弟,你给明海去封信,让他对你弟弟多关照一下,啊。”刘舜英一听儿子和女婿在一个地方,马上想到可以让女婿照顾儿子。

“信可以写,不过明海说他们那里地方很大,里面驻了不少部队,可能一时半会儿还碰不上。”

“唉,不管碰得着碰不着,这总算有个指望。你弟弟一个人在外面,我这心里总是放不下,怕他凉了、累了,是不是饿着了,别人有没有欺负他。明海怎么说现在也是个少校营长,我听那些姐妹说这少校官可大着呢!让明海留心下你弟弟,我也能放心些。”

“知道了。”徐倩明了后答应道。

刘舜英心里只有一个儿子,徐倩心中不光惦记着弟弟,还装了一个程明海。

程明海在去年八月通过考试,升为少校并且担任他所在营营长,以前的营长调到其他地方当副团长去了。九月,程明海的步兵营离开永修云居山到其他地方进行换装,全营改装成战车营,而程明海也自然成为战车营营长。程明海这一走,俩人就快要半年没有见面。

徐倩担心的是,从程明海寄来的信件中,她隐约总觉得他在给自己心里准备。信件上说保家卫国乃男儿最伟大事业,只有经历过战火洗礼的才能成为真正的男子汉,现在既然中国宣战了,作为一名军人,何怕什么马革裹尸?海军先遣舰队已经离开了中国,担负维护印度洋航运安全任务,在海军动了后,下面紧接着就应该是陆军,作为陆军精锐,他对面前的战争只有义无返顾地迎上去……大道理、小道理、没有道理的话说了很多,总归透露出来只有一个意思,陆军很快就要动了,而程明海将作为第一梯队奔赴战场。

“……妈,这两天报纸上新闻都是欧战怎样,德国人又在俄罗斯境内打了什么大仗,消灭了俄军多少部队,海上英国商轮又遭遇德国军舰袭击,损失多少船只,我们一参战,那边航线上连中国商轮现在也不保了。现在各个地方同盟国作战都很顺利,协约国好象要撑不下去了,明海他们会不会很快就要上战场了?”

“不会这么快吧?……菩萨保佑,可千万不要上战场啊!”给女儿这么一说,刘舜英紧张起来了,双手合十面朝东南闭上眼祈祷起来。过了会儿,刘舜英睁开眼,看着女儿担心问道:“永晋他们不会到俄罗斯去打仗吧?我听那些姐妹说德国人在俄罗斯一仗就打死几万、十几万甚至几十万俄国人,永晋他们可不要去这么危险的地方……”

“应该不会吧?……明海信中说他们现在还穿单衣,这地方冷不了。俄罗斯那里可是天寒地冻,若是要到那里打仗,他们就应该在漠北或者黑龙江这种极冷的地方进行训练了。”

说是这么说,徐倩自己也觉得语气太不肯定了,无法给母亲一点安慰。打仗的事情,作为女人,徐倩又能了解多少呢?刘舜英只要知道儿子不会去俄罗斯就满足了,至于回答是否肯定她没注意,点点头叹息一声道:“希望如此。”

“老婆子!……回来了!”房门咣当一声被人从外面踢开了,徐建国嚷嚷着大步走了进来,见刘舜英和徐倩从桌子旁凳子上站了起来看着自己,有些高兴地说道:“哟,招弟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老婆子,饭烧了吗?”

刘舜英这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让女儿给自己读儿子寄来的信件,把烧饭给忘记了,连忙站起来朝厨房走去。“哟……我把这茬忘了,等着啊,我现在就去烧。……对了,招弟他爸,永晋从部队寄来信了,你先看看儿子说的,我马上把饭烧好。”

“怎么,永晋寄信来了?”徐建国衣服也没换,伸出手将徐倩放在桌子上的信笺取了过来。

“爸,你先把衣服换了罢,我给你洗一下。”见父亲进门,连身上穿着的工作服都没换就坐下来看信,徐倩好心提醒道。造船厂不同于其他工厂,徐建国工作了一天,身上穿着的衣服上沾满了油污,透出一股铁屑与煤油混杂在一起难闻的浓烈气味。不光衣服上,就连徐建国满头乱蓬蓬的头发都往外散发出这股怪气味。

徐建国满不在乎瞥了眼女儿,他整天在船厂走来走去,早就习惯了这种气息,别人觉得难闻,他倒一点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大大咧咧对女儿说道:“有什么好洗的?几十年都是如此,从来也没见你说过。怎么?现在变成大小姐了,倒要管起你老子来了?”

“谁变成大小姐了?爸的事我怎么敢管……不过是衣服太脏了,给人看了不好。反正我现在没什么事,你还是换下来我帮你洗一下好了。”

徐建国想也不想一口否决了:“不换,这样刚好。”

说完,徐建国不再管身边女儿,低头细细看起儿子寄来的家书。

徐建国倒不是不想换衣服,只是为了报答老板知遇之恩,拼命在工厂工作了一天,徐建国现在只想一动不动坐在座位上永远不要起来。

自从意大利宣布参加战争后,英国禁止各国往意大利运送任何物资,中国和意大利之间贸易联系就断了。为此,中国政府在当时还专门对外发表了一番讲话,大致意思是中国不会卖任何武器装备给交战国的,英国人对意大利的封锁并且声称禁止运送所有物资乃不合理之要求,中国政府表示强烈遗憾。遗憾是表达了强烈遗憾,英国人的舰队毕竟是世界第一的,在表示遗憾同时,意大利在中国购买的那些还没有发出去的物资就被冻结了起来,不再朝意大利运送了。

浔阳造船厂在这起事件中受到了一定影响,战争一爆发,意大利在中国的贸易代表就四处搜寻物资,浔阳造船厂制造的船只也在这些人搜寻之内,秦海涛从意大利商人手中接到了两年制造四条三千吨商船,时间越快越好的大合同,因为意大利人心情极为急切,在这笔合同上秦海涛狠狠宰了他们一刀――反正他们迫切需要这些船,此时不宰等战争结束了,想宰也宰不成了。对做成一笔大买卖秦海涛自然十分开心,在受到意大利方面下的订金后,他马上四处张罗钢材、机械、设备,为此秦海涛自己也先垫付了很大一笔费用。

秦海涛正做着等意大利人第二笔款项一到帐,马上给工人加工资,再招收一批工人,让他们加快速度赶造船只,好让自己能早日交船,狠狠地大赚一票。事情发生了戏曲性变化――意大利看到德国在法国的顺利进军,将法国人打的一败涂地,眼红了。他们抛弃和奥匈帝国之间瓜葛,对法国、英国、俄罗斯宣战,宣战的后果就是英国禁止任何物资运往意大利,秦海涛船还没有建造,买主已经无法接船了。

造好的船无法交给意大利,意大利人自然也不肯支付后面款项,而四条船一时三刻找谁接手去?为了购买建造这些船需要的东西,秦海涛自己已经垫了大笔款项进去。现在只看到钢铁堆积在船坞周围,却因为一时没了买主,船无法造了,秦海涛垫付的款子打了水漂,这让秦海涛欲哭无泪。给工人加工资的想法早就长了翅膀飞的无影无踪,招工人进厂也成了黄粱一梦,一夜损失了这么大一笔款子,生产自然受到极大影响,工厂上下人心惶惶,一个个虽然没有当面说老板不是,可从他们眼神里,秦海涛分明看出这些人都埋怨自己高兴的太早,光想着火中取栗,捞取最大利润了,没想到这火分明可以烧死人。秦海涛觉得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他是恨不得浑身绑它上千吨zha药,将决定封锁意大利的英国议院炸到他们信奉的耶稣哪儿去。

不过世间事情就是如此富有戏曲性。秦海涛昨天还想着自己当一名烈士,将该死的英国佬从地球上抹平。睡了一觉,一起来发觉英国人站在了家门口。――英国人当然不是傻瓜一般走过来方便秦海涛杀人的,他们是携带了大笔款项和秦海涛商谈关于收购因为战争浔阳造船厂无法交付意大利订购的商船来了。

转眼间秦海涛心目中原本该死一万遍的英国佬变成了和蔼可亲的英国绅士。死气沉沉的世界在秦海涛眼中重新恢复了活力,显得生机勃勃。意大利算什么?意大利又没有英国人有钱,这个世界真正有钱的财神爷还要数英国人。能攀上英国人,等于自己一不小心走进了一座宝山,是个活人岂有入宝山空手而归之理?秦海涛在财神爷面前恨不得把没艘商轮价格翻它一番,好好让英国人放点儿血。当然,这些英国绅士不是笨蛋,收购是收购,他们却绝不肯支付比意大利人出得更多的款项,秦海涛虽然觉得英国绅士实在小气,不过能让一堆死了得废铁重新变成亮闪闪得金矿,没多捞一笔虽然失望,却属于狂喜中搀杂的一点轻微遗憾,没什么大不了的。最重要的是买主换成了海上霸主,别人就是想封锁也封锁不了,秦海涛这钱是落稳了口袋。

秦海涛面色恢复了红润,船厂那些工人看着自己的眼神再次变成崇敬,最重要的是英国人代替了意大利人,购买商船的款子按照约定打进秦海涛帐户。有了钱,秦海涛自然很乐意招收工人,给骨干工人、技术人员涨工资了。而徐建国的工资就从三十六元涨到了四十元,一下子涨了四块钱,虽然工作苦了许多,徐建国还是心情舒畅,全身心忘我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工作累一点儿算什么?只要钱多就行!

***

没有月亮,青黛的夜空中点缀着满天繁星。冬天的夜空十分透彻,那些星星都显得比春夏秋三季距离地球近了很多,自然大了不少,也亮了许多。寒风掠过树林发出沙沙声,拂在夜行人身上,冷的仿佛泼水。马路两旁搁一段距离就有一盏路灯,寒风中路灯昏黄的灯光也比平常要冷,路上不多的几个穿着棉袄的行人拢着手低着头缩着脖,以竞走般速度朝前赶路,根本没人注意两旁房屋是什么样子。

行人经过的马路两旁房屋与其他地方不同,两旁都是用青砖垒起来的高墙,透过墙头望进去,里面是一幢幢样式各异的小洋楼。白天这些小洋楼各有各的形状,各有各的色彩,只是到了夜里,昏黄的路灯灯光余辉下,这些小洋楼形状虽然未变,却全成了一色暗黄色建筑。距离马路远一些的,只隐约可以透过阴影看出轮廓来。从那些深宅大院中偶尔传出一两声狗吠声。也许太冷了,夜空下连狗也吠得如此苍凉。

这里是浔阳的富人区,并不是说这里只有富人才能居住,穷人进来就要被赶走,只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周围富人深宅大院多了,精致洋楼起来了,穷人住在这里整天看着这些房子,心里滋味不会太好受,自然就搬走了,而别的富裕起来的人又搬了进来,久而久之,原本没什么差异之地就显示出差别了。同样的,让这里的富人搬到城里河边木板房去,他们也无法适应。

马路尽头是一座围墙比谁都高,面积比谁都大的院子,在这些建筑里显得与众不同,分外惹眼。从伸出的檐角处挂着几盏红灯笼,上面写着斗大的“王”字。红色的灯笼随着卷地而过的一阵阵夜风微微晃动着,将粉饰雪白的墙壁照的一会儿很亮,一会儿又阴暗下来。在八字陷进去的大门外是一对青石雕刻的石狮子,在灯笼发出的暗红色光线下,石狮子的影子拖了老长,直到渐渐消失在黑暗中。院子大门是扇铁门,外面用整块黄铜包了起来,显得无比高大、沉重。这里就是浔阳首富王磊的王家大宅。

吱呀一声,王家大宅铁门被人推开了,宁静的夜里,铁门下面的铁轱辘与地面摩擦声是如此刺耳,让人牙关痒痒。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从铁门里探头望了望外面,见外面没什么人,危颤颤从里面慢慢移了出来,手扶着围墙望着东面。从大门里又走出一个人,那人走到老人后面,搀着老人柔声道:“李妈,外面风大,您还是快点儿进屋去吧。……小心别凉着了。”

站在门口张望的是王家佣人李妈,李妈年龄大,又是王磊父亲找来的,平常王磊对她说话都客客气气,其他佣人自然很尊重老人家了。现在李妈望着外面有些心烦地喃喃道:“哎呀,都这么晚了,老爷怎么还没回来?”

“放心吧,老爷回来了我会帮老爷开门的。您老人家就先歇着好了,真要冻出什么事情,老爷怪罪下来我们也担当不起。”

李妈被人搀扶着走回了院里,嘴里还唠叨着:“唉,这刘经理也是,什么事居然要老爷忙到现在?整天东奔西走的,老爷就是铁打的也要累坏了啊……”

李妈絮絮叨叨说话声渐渐消失在院门后,吱呀一阵声响,咣当一声铁门重新关上了。

远方飘来一片淡薄的黑云,将苍穹上闪烁着的群星装进了黑袋子中,风急了,地上枯黄的树叶随风起舞,气温越降越低,看来明天天气恐怕要下雨了,就是落场雪也很有可能。

李妈扶着白玉栏杆心神不宁地站着,望着大门外,空洞的眼神仿佛透过了铁门,看着遥远未可知的地尽头。她在等着王家大宅的一家之主回来,不光李妈,王家大宅所有的佣人都很无聊地站在屋外。火车站那边的钟楼传来了十一声浑厚的当当声,外面传来一阵低沉的汽车发动机声。

“赵婶、老宋头,开门。看看是不是老爷回来了?”

用不着李妈吩咐,王家大宅的铁门打开了,两个人影从院子里走了出去。声音越来越响,汽车是朝王家大宅这里开了过来,外面越来越亮,大宅中所有的佣人全面朝着大门张望着。

发动机轰鸣声中,两道光柱从大门外照了进来,耀得人睁不开眼。一辆黑色中华轿车从外面驶了进来,车子兜了个圈子,停在了洋楼前面。十多名佣人排在阶梯前,驾驶室车门打开,老王从里面走了出来,绕过车头走到右后车门处,将车门拉开,恭敬地请戴着黑礼帽披着裘皮大衣的王磊低头从里面钻了出来。

见王磊过来了,佣人们低头齐声道:“老爷辛苦了。”王磊只是点头唔了一声,看到李妈站在前面,上前一步扶住李妈,关切地责怪道:“李妈,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我不是说过了,要是太晚,李妈你用不着等我,先休息好了,免得累坏了身子嘛。”

“不晚不晚,这才几点?年龄大了,睡眠也少了,少睡几个钟头没什么大不了。”

李妈到王家这么长时间了,看着王磊娶妻生子,接着妻子难产而死,前老爷又因病而亡,是人总有个感情,何况一起过了二十来年?王磊对李妈不象对一般佣人,而李妈也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王家父子就是她的亲人了。

进了客厅,王磊坐在沙发上,闭着眼手指用力揉揉太阳穴所在位置。李妈泡了杯香茗轻轻放在王磊面前的茶几上,退后一步仔细打量着这位王家主人。王磊面颊松弛下来,不再像以前那样饱满了,原本红润的脸色灯光下看起来带了一种憔悴后病态的蜡黄,以前满头乌黑的头发现在鬓角早以染上风霜,一撮撮灰白头发再配上额头深深的皱纹,这个主人已经老了。前年夏天前王磊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成功男人,浑身上下透着男子汉爆炸性的力量,可王林斌闹腾着要考军校并且还真的考上了,这击垮了看起来很坚强的王磊,不到两年时间,他仿佛苍老了二十年。

王磊听到茶杯与茶几接触发出的轻响,睁开眼伸出手将茶杯取了过去,一抬眼,见李妈站在自己面前,只是爱怜地打量着自己,茶杯端到嘴唇没喝了,用他那有些沙哑的嗓子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的,老爷……下午吃晚饭前少爷打了电话过来找老爷。”李妈踌躇着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说。

“哦,林斌啊,他怎么说的?现在学业还好吗,训练是不是很辛苦?……这小子,这是他自找的!既然决定了当什么军人,他要是现在后悔了,想当逃兵,我可无能为力。”王磊低头品着李妈给他沏好的香茗,微瞑着眼缓缓说着。

李妈有些尴尬地道:“还好,少爷说他的功课在全班三十来人中属中等水平,那些训练他觉得虽然还和以前一样比较累,不过也能坚持。”

“那他说什么?钱多的没处花,这么老远的打电话过来聊天吗?”王磊虽然钱很多,可儿子从大老远有事没事就打长途电话回来,这费用还是让他心疼的。

李妈小心答道:“少爷说按照课程要求,他现在已经登舰了。他被分配到太平洋舰队巡洋舰第二分舰队担任‘湖口号’舰长的实习副官。”

李妈的儿子原来就是在太平洋舰队巡洋舰第二分舰队担任水兵,二十来年后,李妈一手拉扯大的王林斌也进入了这个舰队当见习副官,李妈觉得冥冥中好象自己跟这个太平洋舰队巡洋舰第二分舰队十分有缘。李妈不知道,王林斌在电话中跟他提到过的“湖口号”巡洋舰舰长欧阳镡海军上校(本来是中校,不过有一个担任海军参谋长和中国舰队总司令的伯父,升起官来自然比谁都快。)的伯父当年就是指挥马尼拉湾海战的太平洋舰队巡洋舰第二分舰队司令欧阳骐海军准将,李妈要是知道世间事情如此巧合,估计会瞪大了眼睛,嘴里一直念叨着菩萨保佑什么的。

王磊轻轻茗了口茶,没什么感情地淡淡道:“登舰实习了?好啊,他也算没给我丢脸,还算有点出息。”王林斌一心要考海军这深深刺疼了王磊,对儿子在军校学习进入最后阶段,王磊也不是太在乎――骨子里他倒很希望儿子因为娇生惯养,不适应军校自己退学回来。

“老爷……少爷说……少爷说……”

王磊见李妈欲言又止的样子,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李妈。有些不高兴地说道:“少爷怎么说的?李妈你年纪又不小了,怎么现在说个话倒吞吞吐吐起来了?”

李妈嘴唇微颤一会儿,颤抖着低声道:“少爷说……他们军舰要在明天起航奔赴战场了。”

当啷一声,王磊手一哆嗦,手中茶杯掉在大理石地面上打的粉碎。李妈的声音虽小,钻进王磊耳里却如同晴天响起一声霹雳,王磊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连茶杯掉了也没反应,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双手还维持着刚才端着茶杯的姿势,整个人如同一座大理石雕,只有急速起伏的胸口证明他是一个活人。

“老爷……老爷!……赵婶、老王快来啊!”见王磊整个人傻住了,李妈吓的唤了王磊几声,扯着嗓子朝外面喊了起来。家里的佣人听到李妈尖利的喊叫声,匆忙从各个地方奔了过来。

“林斌他要上战场了?……”王磊嘴里喃喃自语地说着,连脚下佣人手忙脚乱收拾着地上碎瓷也没注意。“林斌要上战场了?他可还是个孩子啊!怎么就要上战场了?……”

两颗浊泪从王磊眼眶中淌了下来。海军的危险性以前王磊不清楚,自从大战爆发后,从报纸上他却了解到作为一名海军军人,他在战争中生命是多么脆弱。海战中往往一艘军舰被击沉意味着全舰将士除了极少数幸运儿,绝大多数都要以沉没的军舰为棺材,再也无法上岸了。王磊原本以为中国参战会通过俄罗斯境内陆军到欧洲和德军好好比试一番,海上既然有强大的大英帝国海军,中国海军没什么事情。可今天李妈转诉儿子来的电话,居然说王林斌要乘坐军舰上战场和德国海军拼命去……王磊渐渐缓了过来,眼睛盯着窗外,听着外面呼啸而过的北方,苦涩地问道:“他有没有说他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李妈默默摇了摇头,过了会儿,哀怨地说道:“我问过,少爷说这是军事机密,任何人都不能告诉。……老爷,您的身子要紧,可别太担心了。”

“军事机密?”王磊苦笑地说道:“这孩子可真有出息,连到什么地方,家里人也不能说。唉,这都是命,由他去吧。”说到最后王磊感到万念俱灰,懒懒地说完了,站起来踉跄着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能仁寺西边靠近甘棠湖的那片水泥楼房住宅,夜已经很深了,其他地方除了路灯,居民家里一片漆黑,而这里却有一幢楼房里透出昏黄的灯光。灯光下,两个人影低着头来回缓缓走动着。

“耀东,空军要参加战争?浩天他真的要上战场吗?”浔阳一中校长张义朝略显悲怆地问道。

张耀东愁眉苦脸地说道:“父亲,这次估计是真的了,不过浩天应该不会这么早就到前线去。议会上下已经对军方在宣战半年后一直无所作为大为不满,据我在北京的朋友说,一月初最高参议会召开了一次特别会议,专门声讨军方对国人之死无动于衷,说是他们只顾着自己保命,很多议员强烈要求军方给予何时参加战斗解释。这次声势如此浩大,怕是躲不过去了。浩天既然是军人,现在他还在军校学习,暂时应该不会到前线去,不过以后可就难说了。”

“军方不想打仗?……你们这些议员还真是愚蠢之极,那些军人要是不想打仗也就不会对我的学生进行什么军训了。……唉,可怜我的孙子才十九啊,这么年轻就要被送上战场……这是什么世道?!”张义朝仰天长叹,美髯胡须微微飘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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