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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名为邱肆的黑袍魔修,前半生里以骨刑处死过共一百三十二名犯人,其中有极少数耐力远超常人,可也绝没有眼前这人那般安静:

最开始,他屈膝默坐在暗室一角,目光正对天窗投影下成排摆在案上的刑具——那些锋利针尖末端反射出森冷的光,可他神色木讷,毫无反应,寂静得像一潭死水,好像不知道这些刑具将会用在谁身上。

后来,五根长钉一一穿透他右臂尺骨,血滴答滴答落在暗室的黑砖地面上,刺目中透着阴森。

接连不断的阵阵剧痛中,他浑身上下汗水如流,唇色煞白,齿关在轻微哆嗦着,发出细小的咔嗒响……但整间封闭的暗室内,除此之外,仅有血滴声、汗滴声以及时促时断的呼吸声,静到落针可闻。

直到第十二根长钉缓缓敲入臂弯关节里。

痛楚感在成倍拔高,他的手臂可见地加重了抽搐,且不受控制地挣动,却被锁铐死死固定在刑案上。

未被铐住的身体不自觉地在蜷缩,以至他的头颅慢慢低下,肩头颤得厉害,浑身肌理收紧到僵硬,明明死咬住唇,却不能完全咽下嘶吟。

这过程旁观来似乎短暂,又好像无尽漫长……等六寸长的钉子完全洞穿关节,他的忍耐力终至极限,精神稍稍一松,疲惫感便如山海袭来,他在满室静默中昏死过去。

可这仅是开始而已。

刑量从来是慢慢加上去的,而这次,邱肆选择从手臂开始,接下来,会依次到腕骨、指骨、胫骨、肋骨、脊椎……最后,会用短至毫厘的悬丝细针,以精巧又残忍的手法,一点点磨穿颧骨和下颔。

刑行过程中,怎样让人倍感痛苦却又无法立刻死去,个中分寸,必得长久磨练才能拿捏好,如此看来,施刑者竟是个门槛极高的行当了。

而邱肆在这行中算是熟手,早已深谙煎熬犯人的种种伎俩。

照理这份报酬极高的活计,他应该面不改色地熟练完成。

偏偏今时往日却有一点不同:昔年在北原魔宗,死于他手上的犯人皆是和他一般十恶不赦的魔头,现在,他却是给一个无罪过的人用刑。

邱肆想到此处,低头用帕子擦拭长针上的血迹,思及前日从其余医修口中听来的传闻,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个大致的领略,也猜到,凭姬无焰此人的残忍心性,面前这人哪怕能熬过漫长的骨刑而不死,等血种被取出后,失去了价值,姬无焰也再不会耗费大力气去替他寻什么亲。

这人是被骗了吗?

思索间,十二根长钉已被擦净,恰在这时,先前靠着墙昏死过去的顾归尘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眸和受刑前相比,竟未发生任何变化,依旧平静淡漠,其中没有恐惧、没有怨恨、没有畏缩、没有懊悔……这眼瞳里什么也没有,空洞若失明者。

邱肆对着那双眼默了一会儿,不意余光瞥见他手臂上的十二个血洞汩汩流着血,自然而然忖度着是否要立刻再次施刑,便未加多想问了句,你还忍受得住吗?

就听他用平静而笃定的声音回答:“继续。”

十二根长钉又一次逐个穿透尺骨,将才在凤血滋养中愈合一点的骨头破碎开,这次他死咬舌尖,没有昏厥。

等双臂尺骨都布满狰狞的钉子,他浑身轻微战栗,皮肤下肌理的纹路在可见地筋挛……他想方设法要逼迫自己清醒着熬到最后,口中咬出浓重腥甜意,血味刺激下,脑海里却莫名闪现过一幕幕昔日场景:

有温馨和美的,是夕阳下的晚霞与炊烟,是桌案上的饭菜,是糖藕与红裳;有愤怒不甘的,是祠堂上满面惊恐的族老和顾霖铃似怒似悲的面容;也有冰冷绝望的,是雨夜中十三的道别,顾霖铃在阴暗的堂屋里,带着祝福笑容赐下忘尘剑……

最后,竟定格在某一幕:

昔日家中,曾伴着天际一道惊雷,轰鸣在他耳侧,如今已化为至深执念的那句——你既忍不下,那就滚出去!

无论身上怎样痛得他神识动荡,这一幕都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明明已成往事,他却好像在执拗地隔着光阴用鲜血去证明什么——对不知在何方的他们证明。

那句常常徘徊在心头、已成执念的咒,如今化为一句刺骨疼痛的鞭策:

他在心里不断地念,念了一千遍一万遍,执意要念到这场酷刑结束的最后一个呼吸:我什么都忍得下……我什么都忍得下……

到这一刻,他回想过往时依旧要悲戚酸楚: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分明,自顾氏败落后,他们一家人历经无数风风雨雨,又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在那许多最难熬的关口,也从没有人被家里人亲自赶出去……为什么,被抛弃的偏偏是我?

那些流浪在街头的日子里,这一句句为什么化为刀子,时时刻刻在割划他的心脏,偏偏无论多痛,只要他还活着,就不能停止这自残般的血淋淋质问。

他质问自己: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甚至希望这“错误”是了然清晰的,因为只有明白了错在何处,才能有改正的机会,相似的事情才不会再度发生,可他从来不能明白:

若我不该天赋绝顶,可十四也是天赋绝顶;若我不该意气用事,可十五也有过意气用事;若我应该忍辱负重,可竹霜最是傲骨难折……

若这一切都不算错,那为何要赶我走;若这一切都是错,为何偏我犯错了便再也不能得到原谅……

过去,在他心里,所谓亲人,就是彼此待彼此皆是一样的诚心,从来没有偏见、没有分别和不同……现在却不一样了。

他成了唯一一个被舍弃掉的。

连记忆也不允许被留存。

折磨式的反复自问里,他从来最敏锐的直觉,曾给过他一个隐约的答案,但这直觉给出的模糊真相给他带来了莫大的痛苦和恐惧,以至于他下意识抗拒去深想。

不善言辞的他也不知道,若将这隐约真相用语言真切描述出来,也许是:

对于顾家,他从始至终都没能真正融入进去,众人或许承认并接纳了他,但比起其余人在数百年中并肩作战而来的亲情与信任,他在众人眼中,或许永远只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他与他们之间,是有隔阂的。

于是,面对苦难时,其余人会心照不宣地选择同生共死……唯独看向他时,众人会犹豫是否要将他推远:

你还小啊,未来尚很远,就此死了,不值得。

我们不想愧对你,所以,走罢。

这是为你好。

……

可惜,要计较是否亏欠,这本就是种疏离。

修道万万年,弹指一甲子。

原来,他在顾氏生活过的一甲子,竟可以如此无足轻重地被轻易打碎。

当纤毫如细丝的短针,深深刺入他中指关节,比先前剧烈数倍的痛感骤然袭来,他脑海中一切回忆和情绪都因此刹那中断了,变得纯然空白,意识混沌而朦胧。

邱肆又在问他是否承受得住。

他聚了很久的力气,才能以虚弱却坚决的声音一字一顿回答:“继、续。”

我什么都忍得下——他将这句话在心中念了太多遍,以至于不自觉地呢喃出来。

那呢喃声破碎而模糊,却被守在他身边的洛朝听懂了。

前一刻洛朝面对着他,瞳孔里映着一个形貌模糊的血人,本已神思空白,失魂靠在暗室墙角定定发怔……

这句呢喃一入耳,魂灵竟蓦地被惊醒。

短短七个字,居然一瞬间化为江海冲溃心防堤坝,浩浩的情绪决堤里,过去数月中所有曾压抑心底的悲哀刹那间无可抑制地爆发出来——

洛朝猛地捂住口,死死将嚎啕克制为抽噎,阖目时泪落到指缝间带来一片温热,心道:

错了,有些事情,一开始就错了。

他从来不该踏上道途。

否则,便是身与命合,而愿与命违,只能一死求解脱。

……

十天后,凤血种子完成了第一次进阶。

姬无焰得知消息后还特地来看望,那时,邱肆正将短圆如扣的钩针,一颗颗地嵌入顾归尘的脊柱。

当第一颗钩针刺入时,他竟终于痛到喊出来——是十天以来的酷刑中,他第一次没能闷声捱过疼痛。

姬无焰看了竟掷杯大笑,玉质酒杯破碎在干涸了层层或深或浅血迹的黑砖地面,其内琼浆泼出,四溅在同样沾了新旧多道血迹的黑色墙壁。

他大笑中问顾归尘,至此地步,你还不肯放弃吗?

受此等酷刑,你要换什么东西才值得?

愚蠢!愚蠢!愚蠢!放弃吧!

你若愿意放弃,一刻之内,我赐你无尽荣华富贵!

他的笑像戏谑讽刺,又如高高在上的假意怜悯,还似意图诱使寻常人放弃心中信念并堕落深渊的魔。

顾归尘听见了,竟也唇角艰难勾动,缓缓露出一个含义难辨的短暂微笑,用含混断续的声音道:“继……续。”

他吐字时带出血腥气,神情极端执拗。

话落后又是一阵大笑声:

“我姬无焰生平修道七百四十一年,从未见过如此痴顽之人!”

他从顾归尘眼中看出某个到死也不肯放弃的执念,他相信正是这个执念下深埋的愿望,使此人甘心承受如此折磨。

而对方含血吐字时,那双盛满执意的眼底,压着一丝希望样的光,使这双眼睛细看起来,剔透亮丽到惊心动魄。

姬无焰笑时漫不经心地想:可假若我掐灭这道光呢?

就在他以为愿望即将实现,光明离他不远的最后一刻,打碎他的希望呢?

思到此处时,顾归尘恰恰意识暂消,又一次昏死过去——这是近半月来的第十七次昏迷。

邱肆一言不发地将部分钉子暂时扯出来。

姬无焰却忽然上前一步,翻手夺过邱肆从他肋骨上取下的一颗钩钉,捏在指间细细端详其上沾染的骨屑和血迹,好似在询问,可更像自言自语,其压低的声音里透出难掩的兴奋:

“你猜,如此固执的人彻底绝望起来,该是什么模样?”

姬无焰却已断定了:希望在眼前生生破碎的那一瞬,这双从来清澈坚定的眼睛里霎那铺满的绝望,一定比现在更动人。

邱肆没有答话。

待姬无焰走后,他固来习惯了世间诸恶的心境,境升起一丝名为怜悯的波动。

他想:所谓善有善报,从来不适用于修者,可此人便是必然要死,作为一个生前无恶行的人,也不该死得那样凄惨。

他在过去半月中,见惯了顾归尘静默坚忍若磐石的神情,竟不希望这平静被打破,换上凄厉、怨毒、悔恨……连死相也难堪。

他决定要提前让对方明白这是个骗局,以至身死时不至于太怨恨。

两个时辰后,顾归尘终于慢慢转醒,可意识还很迟钝,且好像在回想什么,那双眸子甚至偶尔透出柔和静谧。

就在这时,邱肆问他:

“你真的相信姬无焰吗?”

其声音干涩无起伏,不带情绪。

令邱肆惊讶的是,他听言后很久,终于反应过来时,竟攒出力气,极慢地摇了下头。

邱肆没有显露出自己的惊异,只依旧用无起伏的声音同他解释,大意就是:姬无焰一旦得到血种,就再没有理由替你寻亲,多半会让你自生自灭,甚至变本加厉地折磨你。

顾归尘听后很淡地笑了一下,眼神竟颇为自嘲,虚浮的声音飘在半空,语气极轻,仿佛这话说出时,他自己也不相信:

他说,若姬无焰真的失信,我会自己逃出去。

邱肆立刻表达出不赞同,说你那时修为尽失,要逃出去,还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此话残酷而真实,他寂静的神情却未有波动,心中默默道:若有万一,身死亦……

“无……妨。”他用尽力气说出最后两个字,算作回答。

吐字时唇边溢出更多血,他眼底却转瞬即逝一丝希冀的光,

他露出个昙花一现的笑容,宁静而释然。

良久后他才收起一切情绪和幻想,低头看向自己布满血洞的双手,狠狠咽下血,笃意道:

“继续。”

他想:不能拖太久……我要快些回到家,换上一件干净的、新的红衣裳。

过去的经历告诉他,若等得太久,也许有些人就再也寻不回来了。

希望总是短暂的,正如机会稍纵即逝。

可倘若再也回不去……那就让我……

快些去死。

邱肆不解他的言语,可听言后也不再劝,转身重新捻起上刑用的钩针。

唯有洛朝看懂了他笑中的意味:

假若不受这场刑,便连这万一的可能也不会有,他只会在这条漫漫无尽的冰冷道途上永远走下去,将昔日以别离与遗忘作结尾的故事,一次次重复上演。

如此,竟还不如早早死在此地,求个解脱。

反之,用身死换得个仅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心甘情愿。

但希望的曙光何时能来呢?

……

黑暗里,一场场酷刑煎熬过去,血种已进阶过第二十一次,可离完全成熟还很远。

而暗室中天光熹微,令人不觉日月轮换、时间流逝。

这夜,顾归尘睡着了,或者说,又一次昏倒在血泊里。

骨刑越往后,血种的力量越强大,他清醒的时间也越长,可唯有在昏睡中,那些身体和心魂上双重的痛苦,才能被短暂遗忘。

也仅有这一时片刻里,洛朝望见他沉静的睡颜,从来紧绷的心弦,有暂时的松弛。

可假若他的余光稍微瞥见天窗投影下一截破碎的指骨,这难得平复的心绪又会瞬间被打破——

他会控制不住地去凝视那些骨头:

极少一部分骨曝露在天窗光影下,而更多嶙嶙的骨静静栖歇在深沉无边的黑暗里。

在那缕透过天窗缝隙的黯淡光照下,可清晰见到森森白骨的裂隙间沾粘着丁点血丝皮肉,因为碎裂得太彻底,你甚至无法分辨出这是人体上的哪一块骨。

它安静地躺在冰冷的黑砖地面,也对他回以凝视,并用不存在的眼睛无声诉说着什么。

他直面那白骨的漠然回视,数度心悸。

每每凝望这些骨头,他都会觉得这漫长无尽的酷刑,仿佛同样发生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的身体也开始战栗,觉得血液在飞速流失,寒气侵透筋脉后冷到骨髓内,吐息都冰凉,以至下意识去触摸身畔顾归尘的脸庞,或者去试图握住对方的手腕……想汲取一丝温度——

结果自然回回穿透过去,只触及一片虚空。

即便假使他真能触碰到,指间也不会碰到温热的肌肤,而只会触及他颧骨和下颔一点点磨进去的钉子外端,冰凉得刺骨。

若非亲眼所见,只怕无人能想象顾归尘此时的模样,破碎支离到,洛朝有时候几乎不敢注视他。

人身上共二百零六块骨,其中每一块,都被彻底穿凿过、打碎过……待破碎的骨重新在凤血滋养下愈合,又将承受新一轮的穿凿……如此往复,不见尽头。

甚至完全数不清,顾归尘全身的骨头,共在新生中被置换过多少轮。

洛朝盯着那些躺满地面、被生凿下来的白骨,很多次会用手描绘自己身上的某块骨——尺骨、指骨、肋骨、颧骨……想象它们断裂破碎时的感受。

那些想象中的疼痛却真能刺痛他的神经,令他不自觉哭出来,又去颤抖着触碰顾归尘鲜血淋漓的手,在隔着时空传递出什么,心里则一遍遍道: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明白答案是什么:

世界上有一类人,譬如你与我,他们踏上某条看似辉煌的长生之路,或走到途中、或走到终点时……他们竟后悔了。

可茫茫然中往回望去,发现来路已断,竟无归途。

这才终于肯承认,那句听了无数遍的话是对的:一入此途,不可回头。

于是要挣扎求死,跪在地上,面目全非地去乞求命运垂怜。

终向无望之望而活。

……

当顾归尘聆听到心脏处传来的一声凤唳时,他明白:就快结束了。

还差一次进阶,血种便可大成,如今,其内已呈现雏凤虚影。

骨刑依旧继续着,在即将成熟的血种护佑下,他的愈合能力已接近不死,以至于能够催发血种再度进阶所需的伤势要更重……一眼望去,已经不见他有完整的皮肤,但见破碎的衣物下裸露出的肢体上满布染血的钉。

每轻微战栗一下,就有千刀万剐的痛蔓延全身。

他浑身都是冰冷的,除了心脏。

而心脏处源源不断传递而来的温暖,竟带着种莫名的熟悉……这熟悉感来自于凤娘——等同于他母亲样的人物。

凤血种子,本就是用她全身的血脉浇灌出的。

很快,这种熟悉的温暖,就要离开他了。

过去漫长酷刑的折磨没有使他掉过哪怕一滴眼泪,如今被熟悉的凤血包裹心脏,感知到暖流缓缓在遍及全身——那些血液在温柔地抚平他一切伤口,他却忽然泣不成声。

他知道自己多半就快死了。

如同那天在剑台之上放弃抵抗,他自此丢掉了师祖和十四他们用一生去维护的剑道尊严……现在,他又要为了一己之愿,舍去另一件重过性命的遗物。

他想起凤娘死前的笑容,心道:我愧对您……我竟敢愧对那样多人。

已愧对了这样多人的我,竟还敢私自去死。

可是,活着好痛苦啊。

……

洛朝听见他压抑的低泣。

此时暗室无光,外面也许是个漆黑的雨夜。

三天前,邱肆曾对姬无焰说过:再有三日,血种即可大成。

今夜便是终点。

所有人,包括旁观者们和顾归尘本人,都在等待凤凰啼鸣的最后一刻到来。

唯有知晓部分未来轨迹的洛朝,他总坚信事情还有转机——哪怕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必死之局。

先前他固执地抱着一点希望,在等生机出现。

每个呼吸间,洛朝都在聆听四周声响,并于心底祈告着:任何存在都好,快点出现吧,不论是人是魔是妖是仙……来救一救他。

早一分出现,他就少一分痛苦,他熬得太久了。

可洛朝所听到的脚步声仅会来自于邱肆、姬无焰、来往清扫的侍从和暗室外默不作声备药的医修。

连天来,除了邱肆和姬无焰之外,甚至没有人能近距离接触顾归尘。

同样的,整座府邸早早被封锁,消息都传不出一丝。

地面上逐天堆高的白骨残骸,在一点点磨灭他心中的希望。

清楚摆放在眼前的现实,每天都在用漠然清醒的眼一次次告知着:

没有任何人会到来。

包括他的亲人,也许十年百年后,都不会知晓他们的小十九竟独自死在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以至到后来,洛朝自己都不懂得,我何以敢对未来抱有如此奢望,何以敢奢求有人会出现并拯救他……

纵然按照据前世轨迹推断出他能险死还生,也不意味着就能回到他冀求已久的家,而多半将流落到另一个陌生残酷的生死场,开始又一轮挣扎——这才是更接近真实的未来。

但只要还没到最后一刻,他便不愿放弃幻想:万一呢?万一还有转机呢?

希望是个珍贵且昂贵的东西,珍贵在于它本身带来的美好,昂贵在于,它一旦破碎后,曾经拥有过它的人,将承受百倍于未曾拥有它时的痛苦,既如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舍弃它。

且它的破碎往往只在短暂的一刹间。

邱肆持着烈火淬炼过的刀,往顾归尘被铐住的角落一步步走去。

此刀用以剖心。

将血种剜出来,送给世道判定的更高贵者。

对洛朝而言,在这望不到尽头的血色酷刑里,他曾小心翼翼捧起的最后一丝希望,就破碎在刀锋没入顾归尘心口的一瞬间。

他睁大眼无声落泪,看见刀刃划开后、逐渐扩大的伤口内,一颗鲜红的心脏在跳动。

泪水滴答滴答落在地面,如露珠凝结于蕉叶,它们则凝结在干涸的重重血迹上——

此为百倍于从未拥有希望时的痛苦。

在他眼中,时间的流逝恍若放慢了,于是任何微小的呼吸、动作、眼神……尽数清晰无比:

刀尖挑住了鲜红心脏,刺向其内一只凤凰虚影,这绝望来得太刻骨,以至于蓦地一道白光乍现,刺目光海纷涌而入、划破黑暗、照亮这方血色的罪恶之地时……

洛朝误以为那是幻觉。

外头的雨哗啦啦地倾倒下来,浇得他身心尽数清凉。

等光海终于褪去,他看见夜雨下几尺远处,顾霖铃湿透的脸庞。

……

顾归尘是被火焰炙烤于身侧般的感觉热醒的。

他朦朦胧胧睁眼时,看见完全陌生的屋顶,愣了一下。

我在做梦?他首先这样想。

他试着动了下身体,发现四肢很僵硬,但牵动时没有疼痛感,只是浑身的皮肤上似乎都绑着些东西,导致动作起来很艰难。

费了很大力气,他才从床榻上坐起身,低头时终于看见全身上下绑着的许多绷带,肌肤上还有粘腻感——那应该是伤药。

他感到茫然,神情木木的,慢慢环视四周,觉得这个房间十分陌生。

记忆在缓慢苏醒:

如果不是梦,那我应该……已经死了。

这里是地狱吗?

五感也在渐渐恢复,这时他竟真的听见若有若无、似远似近的嘎吱声——像火焰在燃烧木料。

看来先前的炙热感并非错觉。

可这儿,为什么有火?

他恍惚里顺着声音寻去,步子蹒跚,走出陌生卧房,推开大门,穿过一道回廊、一座小院……冥冥中的直觉给他指引方向。

终于寻到源头,前方隐约的火光映入视界,随后,他的眸子蓦地睁大了,像看到了什么令他极度惊慌的事情,以至于他没注意到:

十三恰巧从他身后的一间屋子里走出,手里端着药碗,抬头望见他身影时,格外惊讶地喊了声:“阿尘?!”

他没听见,他毫不犹豫地往火光里冲去——

顾霖铃竟然就站在一座逐渐被大火吞没的屋宇前,手中高举着某样东西,正要往地面上狠狠砸去。

飞速靠近中,他很快看清了那是什么,是凤珠玲珑塔!

“不要!”

他拼命伸手去接玲珑塔,可还是慢了一步,塔碎了,一颗浑圆的凤珠就滚落到不远处某个黄衣人的脚边,那人竟在弯腰将凤珠拾起。

他脑中一蒙,不由抬头往那人脸上看去,发现此人他竟不陌生:正是数月前曾来家中求购凤珠塔的商人,冯宿。

“再加上这个,够吗?”其语气听来莫名癫狂,竟是顾霖铃的声音。

冯宿已拾起凤珠,正对着火光凝神观照其成色,数息后,语带遗憾地摇了摇头:

“的确是无价之宝,可要买下那几位的人头,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不够?那就再加!”她冷笑一声。

“阿姐——不要!”他高声惊呼,但这次仍旧没能阻止。

随着“铮”地几声琴弦哀鸣,弦丝尽数崩断,而她将断了弦的琴身毫不怜惜地掷在地上——

“再算上这个呢?!”

顾归尘放声大哭。

只因那是顾哲音生前用的琴,顾六死后便被封存起来,曾经他常见到顾霖铃将之拿出来细心擦拭。

冯宿却带着纯然商人的目光,走到近前细细打量琴身木材,叹着:“好一块万年桐蕉!”

“还有这个!”

不待顾归尘从哭泣中反应过来,便猛地又见许多珠钗首饰叮叮当当散落一地,其中最显眼的一条南海千年明珠串成的项链竟直接绷断,玉色的珍珠滚落一地,而那是顾十五生前最喜欢的颈饰之一。

其余的,比如滚到柱子旁的龙纹银镯,比如摔在石阶前的绿玛瑙手串,比如就掉在他跟前的红珊瑚发簪……每一件,都刻满昔年记忆,见证过那些美好梦境样的过往岁月。

它们是祭奠。

“这些全加上,够了吗?!”

她站在滔天的火光前,因方才自身盘发的珠钗也一并砸在了地上,发丝便全散乱了,脸上两道被火焰蒸干的泪痕,神情疯狂、固执又倔傲。

冯宿将那些首饰碎后的宝石、金银等一一地检视过去,再度摇头:

“不够,仍是不够……全加起来,也不过能买半条人命。”

“那就再加!”她癫狂大笑,宛若入魔。

她眸中带泪却笑得分外明艳,将对着手中金丝孔雀彩扇狠撕下去前,顾归尘哭着扑上来夺——

这是顾十七生前极喜爱的一把扇子。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毁掉它,声嘶力竭地哭号。

“好孩子,你让开。”那语调悲戚。

顾归尘拼命摇头,咬着唇哭,死死抱着半边扇子不肯松手。

“你要明白……他们已经死了。”

她说这话时,眸光悠远,笑颜寂寂,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好像在提醒对方,可更像在提醒她自己:

他们已经死了——

于是,遗留的物也该死了,若强留住,是牵念,是负重,更是心魔。

她忍住哭,狠下心推开嚎啕的顾归尘,几下将那扇面撕碎了,与扇面一同碎掉的,还有顾竹霜留在扇纸上的画与顾哲音的题字。

“龙纹木制的扇骨,拿去!”

“咔嗒咔嗒——”,共十二支珍贵的扇骨被扔下,纷落在地面。

接着,满眼都是金屏碎、玉带折,珍珠滚地似泣泪,琉璃盏倒下吐出龙血石,碧玉莲碎裂绽开麒麟心……

“是金银的,便重新熔了,是美玉良木,就再找能工巧匠雕琢,可入药的,全卖去富贵人家的案台!”

“拿去!拿去!统统拿去!”

“我只要他们项上头颅!”

她大笑着,又一次抬起双手举过头顶,“砰——”地砸裂一方珍奇石料所制的砚台。

砚上刻的旧人姓名,是不能被卖出去的。

但碎裂后留下的石头,哪怕可换得好多钱财,也仅是家中人不屑一顾的凡物。

同样的,那满地四分五裂的玉石金银,一旦重新被熔铸雕琢了,其上纹刻的字与名、祝福与期待皆被抹去了……对他们而言,就再不值得一眼留恋。

顾归尘半跪在地上,靠在匆匆赶来的十三怀里大哭。

他先前在满地破碎的遗物中,寻到了重又滚到地面上的凤珠,将之紧紧攥在手心里。

顾霖铃的神情却漠然而平静,她站在一地玉屑碎金里,身后火势依旧烈烈,披头散发着,苍白的面孔被火光映红。

“现在,够了吗?”

“不够,还是不够……姑娘张口就要买人性命,可须知那几人均是大宗门出身的弟子,哪里是轻易杀得的?”

“所有物换的钱,仅够杀其中一人。”

“若加上一件圣器呢?”

“什……什么?!您肯卖圣器?!”

“我顾氏万万年传承留下的最后底蕴,昔日威名赫赫的戮神弓,如今缺了弓弦……我将它卖给你。”

冯宿惊喜又激动,晓得这是桩天大的生意,畅快朗笑不止。

“好好好!姑娘颇有胆魄!如此便足够了!”

“一年之内,我定将那三颗头颅献上!”

……

这厢的交易商谈完毕,冯宿开始遣仆从清点地面上的物品,最后找到顾归尘跟前来,要拿他手中那颗凤珠。

顾归尘死都不肯放手,拼命往十三身后躲,满面的泪水。

“阿尘,你松手。”她哽咽着。

两人因一颗凤珠僵持不下,而身后屋宇的火势在寒风中渐趋平息。

顾霖铃思绪混乱中,自己也注意不到说出了怎样劝解的话……总之顾归尘忽然像被踩了死穴、触了底线,大声哭喊着:

“你忍得下,我忍不下!”

此话一出,仿佛前些日子的酷刑中,他常用以鞭策自己的咒语——我什么都忍得下,又失效了。

顾霖铃便低头抹着眼泪,好像终于明白了这些天来,关于忍与不忍的道理究竟是什么:咽得下自己的苦,咽不下对方的苦,彼此皆如是。

但凤珠最终还是被冯宿夺走了。

那一刻,她落泪时,笑容释然,对这孩子说:

“过去的,都过去了。”

“不必再留着任何挂念。”

“十九啊,我们该去找一个新的家了。”

……

冯宿一波人走后,他们三人互相靠着,共同沉默地坐在身后屋宇被烧尽的废墟灰烬前,谁也没在意过去了多久。

顾归尘手里摩挲着一小块焦黑的木片,若仔细辨认,其实还勉强能认出其上曾经刻着的字:笙月二字的下半边。

那天他靠在十三怀里哭到天明,期间也不肯和顾霖铃说任何一句话,甚至没发觉身后的火光何时熄灭了。

等他无意从灰烬堆里瞥见这段焦木,才知道被烧掉的地方是祠堂——由顾霖铃亲手点起的火。

十三和他说:中域顾氏,自这天后,真正亡了。

并对他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他能获救是因为白束。

自昔日山中一别后,白束便带着妹妹改头换面,去往西江的偏僻地住下来,缺钱用的时候,才易了容出来行医。

那天姬无焰召集医修的告示,恰恰被行医中的白束看见了。

他因报酬丰厚而应了告示,入府邸后却发现:竟是顾归尘落了难。

便千方百计要递消息出去求救。

姬无焰对府邸上的封锁本来十分严密,他久久寻不到法子,又没法近距离接触顾归尘,只能眼睁睁看人一天天饱受折磨。

转机有赖于冯宿的出现:远在中域的帝尊寿宴将启,冯宿竟刚好是替姬无焰采买寿礼的商人,特地来禀告礼单。

冯宿成了唯一能自由出入宅邸的人。

他趁姬无焰某次外出时,对之利诱,许下重礼,终于向外递出了一封信。

信交到白芍手上后,她马不停蹄去找顾霖铃。

顾氏举族搬迁后,唯有流落在外的白氏兄妹和他们关系未断,知晓他们的住处。

其实,自顾归尘于天柱山剑台惨败、且叛逃宗门被各方势力追杀的消息传出后,顾霖铃和十三便一直在寻找他。

可恨顾氏全族树大招风,为避免被外界势力捉去做人质,以诱使顾归尘赴险救人,顾霖铃只好先带着族人搬离原地,隐姓埋名起来。

那头全族骤一安顿好,她就片刻不停地往旧宅赶,打算隐伏在旧宅周围等顾归尘出现,结果两方人恰恰错过,等她到时,年关早已过了十天,顾归尘不见踪影。

不幸中的万幸是,白芍带着信赶来的那天,十三和她皆在家中为第二天的祭祀礼做最后的筹备,而没有如往常般外头寻找顾归尘,这才能于千钧一发之际,闯入姬无焰府邸将人救下。

为了救人,她再度毫不犹豫地动用了圣器,乃至根本没在意即将举行的祭祀礼,抛下一干族老族人,带着十三头也不回地离去。

当夜冒着大雨闯入时,姬无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奈何他身上保命底牌颇多,竟在残损圣器的威压下险险生还,逃回了南陆斩天剑门。

没能一举杀了他,是顾霖铃心中永远过不去的遗恨。

他们破开暗室后,一眼便见到当中人的惨状。

十三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哆哆嗦嗦向前走了一步后,双腿忽然脱力,哭喊着跌跪在地,精神遭受过大刺激下,竟直接晕了过去。

后来,顾归尘身上那数不清的长钉短钉勾钉,是顾霖铃一颗颗亲手取下的。

洛朝身为场间唯一清醒着的第三人,见她神色平静得骇人,脸上也不辨是雨是泪,摘出那些可怖长钉时手腕很稳。

而顾归尘在被剖开心口时便已昏迷。

他们带着人回了家。

族老们已等着问责两人,坐在祠堂上首,开口便是祭祀礼上族长缺席,该当何罪云云。

可顾霖铃竟没了耐性听他说完一整句话,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包括十三,亮出雪色长剑,一下砍断了那族老的手臂。

那族老惊恐且不敢置信,捂着断臂血口,声声惨嚎着。

她冷笑中说道,你等昔年在族内做下的腌臜事儿,早够你们死个好几回了。

从前我是与世无争的九姑娘,管不得你等,现在不同了,我既是族长,便可按规处斩!

人们从未见过九姑娘如此凛然不可犯的一面。

更没料到,她竟真的满堂挥舞剑刃,要将几名族老斩首示众,口里还高喊着,要以此维护族规威严!斩了所有辱没先祖风骨的不肖子弟!

“疯了!族长疯了!”

“快逃啊!”

“她想杀了我们!”

……

除了傻立原地的十三,所有人都惊慌逃窜,只因论起私下德行,他们都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手上算不得干净,恐怕都可被归作“当以死谢罪的不肖子弟”。

数颗圆滚滚的人头带着血从祠堂上滚落到阶下。

顾霖铃看着那些死不瞑目的头颅,丢下剑,弯腰大笑不止。

十三伫立在满场混乱逃窜中,仰天痛哭。

他心知:顾氏就此真的亡了。

可他说不上心中感受是释然更多,还是悲哀更重。

说到底,顾氏亦是他曾经的家。

不过几刻钟后,族人们便逃了个干净,且这散掉的人心注定不会有重新凝聚的一天。

祠堂上为祭祀礼布置的种种华美器具,还都静静陈列着。

顾霖铃一把火丢在林立的牌位间。

木质的香案被点燃,桌前供着的香油助燃火势,很快,怒焰拔起三丈高。

顾霖铃就那么定定望着焰火吞没一个个或刻骨熟悉、或只在长辈口中听说、或纯然陌生的名字……直到十三慌忙将她从火势中心扯开。

就在他们一脚迈过门槛时,哐当一声,祠堂内木梁倒塌,房屋摇摇欲坠。

大火才燃起不过一个时辰,冯宿等人便应邀而来。

他们找到伫立在大火前的顾霖铃,这才有了先前顾归尘醒来后发生的一幕幕。

……

三人即将离开这片废墟前,白氏兄妹特意来送:

先是叮嘱他们找到新的落脚处后,一定要来信告知,我们两家常来往,还可继续教阿尘学医呢……接着,白芍递上一包精心挑选出的药种,不由分说塞到顾归尘手里,笑着说:

“把它们种在你的新家吧。”

白氏兄妹向他们告别后,顾归尘一手捏着装种子的药囊,一手攥着刻有半边“笙月”二字的焦木,盯着已成灰烬的祠堂废墟一言不发,默默地哭,怎么都不舍得离开,一步也不挪。

十三无奈,只好先将他背在背上赶路,感到他的眼泪断了线一般,不住地落到他颈项衣领子上。

他晓得这孩子依旧不明白,只怕心里又难过又迷茫,且在为顾霖铃先前砸碎许多遗物的举动生气。

以至顾霖铃有时怕十三累着,也要来背他,他竟不肯,还扭过头去不看她。

三人相携着走了很久的路。

顾归尘被救出的那天下的是秋雨,于是他们走过一整个秋天,又到了冬末。

不知何时攀上一座极高的山峰,那夜雪忽然停了,天地一片银白,江水尽数结冻,可高空之上,骤然云开月现。

柔和的月华照在他们脸庞上。

不知何时,他们的步子皆慢下来,不时抬头,愣愣地望天。

攀至顶峰时,顾霖铃突然就跳上山崖边缘那颗最高的石头,一手指向天边明月,回眸对他们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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