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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兽窟雨夜一别之后,顾归尘应是真疯了。

那夜,他在满地妖兽残尸中,静坐到破晓,雨水不断顺着披散的发丝流下来,淋透衣衫。

水滴汇聚成流,自发顶而下,顺着形状姣好的眉骨和苍白冰冷的脸庞淌下,又没进衣襟里。

大雨泼洒中,他蓦地拔剑出鞘时,雨幕被斩开一道飞溅的涟漪。

四面山色沉沉,他深色的墨眸倒映在雪亮剑刃上。

他注视着手中剑,沉默中回想前世今生,忽而发觉自己一直会错了命运的意——

他为何会一直误以为,前生所有遗憾,都能在今生得到圆满?

世无两全命。

这道理,他前生就该懂至刻骨铭心了。

命途艰险,且总在许多重要关头,逼迫你做选择:你得到一样东西,就必然会失去另一样东西。

过往那么多逝去之人,在他心头留下种种意难平、恨不甘……以至于,当他得到所谓新生之后,最先感到的情绪不是狂喜,而是恐惧——

重来一次后,我该选择得到什么,又该选择失去什么?

最初,他反反复复将自己放到过往某个情境中,眼前浮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在问他:这一次,你要做出怎样的选择?

发觉自己根本无法下定决心后,他又反反复复觉得恐慌,以至行动上裹足不前,甚至心底冒出过退缩避世的念头。

反观前世,每每到了命途的分叉口,他的决断都异常干脆利落,且做下抉择的那一刻,从不觉得自己会后悔——因为那时候,他看不到一片迷蒙的未来,也料不到自己真正付出的代价,究竟有多沉重。

他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命运看似给了他两条路,却只给了他一个选择——另一条路有违本心,于是他永远不会去走。

可凭本心选出来的路,走到尽头,竟是条绝路。

那么,难道今生尝试去走另一条路?如果……走到最后,发现这只是又一条绝路,那时他又当如何?

他总是于害怕再次抉择、又再次失去的迷雾中彷徨。

为什么这样恐惧?

因为他心底想求得两全。

他对上天赐予的新生,怀了一份希冀,企盼未来的人或事,都是圆满和幸福。

如今反思来,他简直幼稚天真得近乎愚蠢。

他为什么会幻想无缺憾的圆满?

幻想前世仰望了千年的一生之敌,今生彼此间可冰雪消融,乃至心意相通、生死相依,再无刀剑相向,再无分离久别。

幻想前世失去的所有人,今生都再无困苦坎坷,且将永远留在他身边,不会再次离开他。

幻想曾被剥夺的荣耀、尊严、傲骨……种种甚至重于性命的精神脊梁,这一世,都能被保全珍重。

……

他竟敢有那样多的幻想。

他竟忘了那曾被命运以鲜血教会的道理:

要挽留什么,就先放弃什么;

要拯救什么,就先牺牲什么。

天道何其公平,从来不会眷顾芸芸众生中某个特定的人……他怎么就敢以为,新生后的自己有那样的幸运,可以不付出对等的代价,就能留住珍视的一切?

他明明要有甘愿作出任何牺牲的觉悟。

好似现在,顾归尘望着山谷北方——那是洛朝离去的方向,明白命运又到了决断的岔路口:

要么,转头离去并永永远远失去他,或者继续沉默跟随,亲眼看着他日复一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且反反复复以最痛苦的手段折磨自己,即便饱受世人难以想象的煎熬,也要一意孤行去寻觅通向死亡终结的路……直到目睹他真正死去,此路才到尽头;

要么,抛弃全部顾忌,拿起剑、指向他,甘愿成为他的敌人,挡在他不断徒劳寻死的路途上,毫不退缩站在他的对立面,心如止水坚冰,哪怕被彻底厌恨也不去在意。

到底选择哪条路,彼时兽吼哀嚎里,他拔剑带出连片血雨,声嘶力竭去质问人时,心中就已有了答案。

当他默数到第二十九,一旦阖目,眼前就铺满血色,皆是洛朝或当场自尽、或惨死于深渊绝地的种种画面……且又一次身死即将发生,他突然觉得万分荒唐且讽刺。

初见之时,他甚至有连续杀人二十九次的决绝无情,到如今,竟连上前挡在人面前的勇气都拿不出来——他害怕被厌恶抵触。

细想来简直如同笑话,彼时他杀人都未有过分毫犹豫,如今目的是要救人,却踌躇不前、畏首畏尾,深恐对方再度当面自尽——那简直能击溃他的灵魂。

其实根本无须恐惧,因为最差的境况,也不过回到当初,两人依旧为宿敌,最终,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那时他劈山凿海也要将人寻出来杀了,这时他同样可劈山凿海——

他或许阻止不了洛九陵去向何方,但他可提前追上去,并将一切会危及生命的事物,统统毁灭。

万鬼哭嚎的无底深渊?填平!

兽吼禽唳的死地绝境?捣毁!

阴魂聚集的血海泥沼?焚尽!

……

江河湖海皆可燃烧为灰烟,山峦峰岳全可斩削为碎土!

这才是他执拗到死的底色。

心中决断已下,他重新站起身时,瞳孔中眸光暗沉,一片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天色已破晓,云销雨霁,他依照直觉指引去寻人,走出山谷前,踏过成片残躯断肢的兽尸,偶有泥水混着腥臭兽血,溅到他的衣摆上。

他眼中一片决然,握剑的手攥出青筋,心道:

你要再敢死得这样难堪……我绝不答应。

你糟践的是你自己的命?

不,你的命是我的。

当顾归尘再度出现在洛朝面前时,他也是如那天破晓时分一般的神情,手中握着的剑滴着血,静立在迷雾深处:

此地也是南陆各大恐怖绝地之一,名为荒古遗泽,据传是上古时期的大荒泽干涸后留下的遗迹,其内常年栖居着蕴有上古妖兽血脉的绝世凶兽。

尽管凶兽老巢在遗泽内,可因它们常年出来吃人,导致遗泽外围方圆千里无人烟,即便有,也只是前来觅宝的修士。

可这天,与荒古遗泽离得最近的几处门派或氏族内,某些灵觉通彻天地的大能修士,忽而一齐心有所感——

他们听到了来自遗泽深处一声兽吼哀鸣。

掐指演算时,那结果更是叫人不敢置信:栖居在遗泽深处足有四千年之久,身具梼杌血脉的绝世凶兽之一,被斩首了。

且远不止一头混血梼杌,整座荒古遗泽内,造下众多杀孽的凶兽们,尽数死伤惨重!

就在各方大能猜测是何方势力出手围剿遗泽凶兽,又是为了妖兽身上何等高阶灵料而出的手……洛朝已在半日内,一路无任何阻碍地走到了遗泽中心:

一路所见触目惊心,惯来白雾迷蒙的遗泽内,竟泛起成片血雾,而暗沉湖水中,更是飘着数之不尽的兽尸残骸。

他隐约猜测出此地发生了什么,果然,路到尽头,一红衣人持剑立在半红半白的迷雾里,浑身沾满猩红兽血,脚下踏着一颗獠牙毕露巨大凶兽头颅,听到动静,也正向他望来。

那目光平静中暗含疯狂,在冰冷面容上溅到的鲜血映衬下,更显妖异癫狂。

顾归尘清晰捕捉到他眼中流露的讶异,竟然笑了一下,容色堪称温柔,可在四周阴冷可怖的血色衬托中,只会让人觉得后背发凉。

洛朝却只感到冰冷的愤怒,“你又在发什么疯?!”

他语气讥讽,“还是你觉得,这样做就可以改变什么?”

顾归尘不答话,以眼神表达出了意志之坚决。

洛朝一见到他这幅死不悔改的顽固模样,就止不住要气愤,恨声道:“屠掉一个荒古遗泽算什么?天下之大,死绝之地难以计数……你要有真本事,就把整个五域屠干净!”

顾归尘听言,竟绽开笑容,他横举长剑,以指尖拭掉剑刃上沾染的血迹,话语听来居然满含愉悦之情,似乎跃跃欲试,“好啊。”

他状似悦然地笑了几声,擦拭完毕后,以重现雪亮剑身的剑尖,遥指对面,微笑时,右眼下一滴血迹刺目至极,眸色蓦地转戾,“那就屠干净!”

洛朝怒极反笑,似乎忍无可忍,又开始低声骂着:“疯子!”

“无可救药的疯子!”

“如此固执,要与我为敌……你早晚死得尸骨无存!”

……

顾归尘听到这里,染血的唇角再度绽开愉悦的笑容,他竟臻首致意,赞同道:“对,你说的没错。”

这一句话字字入心,音咬得极重,是从心房掏出来的、带血的信念,他神色中瞬间染上阴戾,“只要我不死,你就别想死!”

敌人就敌人,他心甘情愿耗死在这条路上。

荒古遗泽一别后,直到入夏的那场暴雨前,两个骨底或许同等固执的人,行迹现于南陆各地,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一开始,顾归尘占了上风,每每洛朝行至原定目的地前,此地就已经被屠了个鲜血遍野,而那等阴风鬼哭之所,则逃不掉一场至刚至阳的剑法施予的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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