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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惊动深山。

轰鸣声响彻苍穹,电光如游龙,划破暗色天幕,暴雨刹那间倾盆而下。

此刻,山林茂密处的某一角,血水混着雨水积蓄在泥土中,里头浸泡着落叶杂草,

顾归尘蹒跚着,人已被大雨淋透,他以剑作支撑,一步步往直觉引导中的方向而去,身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浓重血色迅速被大雨冲淡,连行路留下的痕迹也很快掩埋在积水之下。

四周一片暗沉深绿,衬得他的红衣更艳,像苍山里一滴刺目的血。

他的伤很重,不得已闭着眼,仅以灵识感知四面八方的动静,同时灵脉中飞快运行着大周天,在行路间歇里调息养伤。

可没等他走到指引中的地点,忽然,匕首锋刃的冰凉刺痛感从喉间传来,他颈项处的肌肤被划出一丝血痕。

睁眼时,撞进一双墨色的眸,瞳孔冰冷幽暗,看不出情绪。

两人近得呼吸可闻,陷入短暂沉默,耳畔唯有雨声作响。

洛朝目光平静,也盯住他的眼,话语间,抵住他咽喉的匕首又往前递送了半毫:

“这一次,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疲惫地半阖目,一如既往低声回答:“直觉。”

张口时不免呼进冰凉的空气,水汽呛得他清咳了几声,显得脸色愈发苍白虚弱。

匕首因此微不可见抖了一下,不自觉往后退了半寸。

洛朝不知是气愤还是难过,手腕在轻颤,刀握不稳了,眼角还有点红,但他讽刺嗤笑着,“又是直觉?”

说着他深吸一口气,眉宇间戾气涌现,斥道:“简直荒唐!”

下一瞬间,匕首再度挟制而上,他眸中厉色极深,声音一时更冷,且斩钉截铁的:“这根本不可能!”

一次又一次,仅凭那无根据的直觉找到他?

顾归尘则闭目不语,无声表达出一个意思:

任你信,或不信。

在这个夏季雨夜来临前,他们早已就此问争执过数次,期间,不管对方以何种方式反复质问,他一律只答两个字:直觉。

每一次,洛朝都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对此种种讥讽冷嘲之后,见他久久沉默而不给出一个“答案”,眉宇间的失望和绝望会一并蔓延,终致崩溃大喊,以至会无意识间半跪在地上,形容失魂落魄,喃喃自语着猜测所谓“真相”,状态有若陷入梦魇中,视线失焦,偶尔望向他,神情或惊惶难安,或憎恶深恨。

更早之前,他看见洛朝眼里真切的恨意,还会由衷被刺痛到,于是退却或裹足不前,只因心底的希冀尚未熄灭,盼望着两人终有一天能重归于好……这使他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地想要修复什么……到现如今,他却已经习惯了一切,仅感到深深的疲惫和冰冷。

因为,人总是要学会接受现实的,就如同,数月来的争执让他不得不接受一件事:

洛九陵不信任他,甚至,未来也再不会信任他。

而他根本无从辩解……好似现在,对方执起匕首,再度迫近他的咽喉,沉声逼问着:

“你也要骗我吗?”

他却只能阖目沉默着,因为他也从来无法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任何事,包括这莫名而来的一次新生——它是毫无代价的吗?又或者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

静默间,便听见洛朝深呼吸几次,仿佛气得狠了,匕首又开始颤抖,仍旧不死心问着:“告诉我真相!”

“你要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说着说着,声音也很快不稳,气息全乱了,细听来简直像在哭,偏偏咬字又极重,句句刺心,“那你就是一颗棋子!”

“你当了别人手里的刀,还一无所觉!”

顾归尘听到这里,合上的眼中有些发热,仿佛下一刻就要滚出泪,他明白现如今的洛朝是怎样看待自己的了,在这人眼中,他无异于帮凶——

和一直隐在幕后主导一切的那些人,比如明面身份为萧芸思的女子,同为一伙,或者,即便并非同谋,也站在同一个阵营里,而该阵营的对面,仅有洛朝这单独的一人。

甚至顾归尘自己也不能确定,是否在今生开启的最初一刻,他就成了某方幕后人的棋子:

他不仅莫名拥有可以找到洛朝的直觉——这点在此之前多半已被人利用了,还手握一把弑帝之剑,正是此剑数月前爆发出神秘的血海之力,斩杀了地宫中的“鬼怪”。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简直像专门针对洛朝而造的一把“武器”——总能精准找到人不说,连身上负的剑也藏有神秘的力量,且每次做出的举动,不管有意无意,竟都站在了洛朝的对立面。

如果事实真如此——他真是一把敌人手中的“剑”,那么很可悲,无关乎情感,在立场上,从始至终他们都是敌人。

彼时一切都发生地太快,顾归尘看不清任何对错,从来被动跟着局势走,如今回忆起来,在他选择暂时信任萧芸思、前去神墟中救人的那一刻,他就无形中站在了洛朝的敌对方。

而两个月前,血海畔的那一声质问,也至今盘桓在顾归尘心头:

你与他们,有任何区别吗?

他根本答不出哪怕一个字。

因为顾归尘其实并不懂得,洛朝口里的“他们”,具体指的是什么样的一些人——仅仅指萧芸思一干人吗?或许远不止如此。

可昔日在阴阳神墟中,为了救人,他选择和萧芸思等人站在一起,而在洛朝眼里,这大概等同于背叛,成了“你与他们毫无区别”的证据。

惯来愚钝的他这才恍悟过来:对于一个前世最终位至帝王的人而言,终日活在谋算里,其信任的付出是尤为可贵的……因此,一旦收回,这份信任就几乎再无被重建的可能。

细想来也悲哀,他有些自嘲地心道:

若换作是他自己,好不容易放下曾发生过的生死血仇去接受一个人后,突然发现此人根本是敌人送来的刀,刺得自己满手鲜血淋漓……痛楚之中,如何能不怨恨自己太过轻信错信?

顾归尘有时也会幻想某些可能:若我当初没有斩下那一剑……若我没有和萧芸思等人站在一处……若我早早听了他的话放弃执念……是不是,他们还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尽力去幻想另一种结局后,他才无望地发现:会走到如今是必然。

因为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人去死。

哪怕理智告诉他,自己毫无资格去挽留,也没有能力去救赎对方身上永劫的痛苦,更是深知强制困锁只会招来厌恶,以至把这个人推得越来越远……可当生死一刻真的到来时,他还是会歇斯底里发疯,害怕失去的本能会瞬间压过一切,行动快过思维,理智让步于情感——

纵使会被彻底厌恶,他也无法不去强行挽救。

最终,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你救不了一个想死的人。

伤可愈、血可止……身畔的危险可以被掐灭,但对方眼底那源自灵魂的、求死不能的痛苦,只会愈积愈深,终致无药可救。

乃至他越试图挽救什么,就越适得其反:

那天,阴魂血泥沼畔,洛朝终于从昏迷中醒来后,未发一言,竟不顾一切再度往血沼核心处而去。

顾归尘唯有颤抖着手、持剑拦在他面前,目光里有无声的哀求。

他却冷笑着质问:“你还是要拦我的路?”

顾归尘的眸子瞬间黯淡几分,若能有第二个选择,他万万不会和洛朝为敌……只是,前世今生,命运好像从不会给他第二条路。

他明知道前方是绝路,却依旧只能咬牙走下去。

就如此刻这场无声的对峙里,他不可能让开哪怕一步。

目光的交锋中,洛朝看出了他那一贯死不回转的固执,沉默中,眸色愈发冷淡。

他很明白自己倔不过这个从来偏执到不可理喻的家伙,眼下若他敢强闯血沼,顾归尘就敢不惜一切代价将这里掀翻——他决定暂时退让。

一条路被拦住,就去另寻他途,总有一天能在某条路的尽头找到他想要的终结。

徒劳着和一个半疯半傻的人空耗下去,只会让他的情绪愈发难以控制,以至于发生某些他自己也不愿看到的事情。

顾归尘望着他漠然转身离去的背影,怔忡失神,竟不敢立刻追上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中,与那天血沼外一模一样的场景,重现了更多次。

两人在沉默中对面而立:

顾归尘挡在他面前,身后就是修真界里某处常人万万不敢临近的死绝之地。

一开始彼此都不肯退让,气氛逐渐僵冷……到最后,往往是心知拗不过对方的洛朝选择暂且退让。

可惜任何忍让都是有限度的,长达一月的对峙中,不止洛朝感到越发压抑,连顾归尘也感知到,有什么情绪如雷雨云在积聚,只待某个引子点燃后爆发。

他终日不安且惶恐着,可毫无办法。

风暴来临时,是一个春雨如丝的午后,天暗得蒙蒙的,各处山色堪称宜人,春桃盛开灼灼明艳。

可再富有生机的美景也感染不到他们:

顾归尘身后就是万丈幽谷,在修真界别称为“殒魂无底崖”,凡所去者,九死一生。

他出现得很及时,再晚几个呼吸,洛朝应该就踏空坠进谷底了。

两人在悬崖边沿沉默对视了一刻钟……洛朝见他眼底的固执如冰山般,不见半点融化的迹象,一月来压抑在心底的绝望和愤恨突然就尽数倾泻出来——

他红着眼睛,疯了一样连声质问:

“一次不够,两次不够……你打碎我一个、两个……那么多个希望,还是不够吗?”

“你偏要打碎我所有的希望才甘心?”

“一直拦在我的路上,看我如泥地里的虫蚁般挣扎……你很快意吗?”

……

顾归尘无法回应任何话,唯有继续沉默着,眼眶不自觉发酸,却忍着没坠泪,同时,他脚下步子未曾挪动分毫,没有半点愿意退开的意思。

他明白对方的痛苦之切骨,因为前世的他自己,也曾深受求死不能之痛……可哪怕他让开了,眼睁睁看着这人再受一次死亡的痛楚,然后时光倒转,彼此都陷入更深的绝望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事情走到这一步,他也不知道希望在何方了。

正迷惘间,忽见洛朝渐渐将失控的情绪收敛,他盯住顾归尘,竟然微笑起来,最后问了一句:

“你还是不肯让开,对吗?”

顾归尘不敢点头,更不敢摇头……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事情将发生——是他绝对不愿看到的事情。

果然,洛朝眼底冰冷一片,竟蓦地大笑起来,几乎笑出眼泪,连声讽赞,“好好好……你这个人啊,顽固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他冷笑中摸出匕首,“你既不肯给我路走,就莫怪我自己凿出路来!”

当鲜血溅到脸庞上时,顾归尘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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