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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归尘再次见到闻歌,是在一个风雪夜。

铜炉碳火、温酒热茶。

但他的身体非常冷,如枯木着霜,每一次动作,都是在摧折自我。

他的声音微哑干涩:

“当年,您同我说的故事,还遗漏了一点。”

“您没有告诉我……那个书生……他其实……”

见对方声音颤抖呜咽,几乎说不下去,闻歌的目光竟变得愈发柔和,开始用平缓的语调慢慢叙述着:

“他其实,生于战乱之年,幼时失去双亲后,只靠沿街乞讨而活。”

“恰逢他及冠之年,五域定、皇城立,四海安平,帝尊依循古制,封禅于九黎山。”

“他的幼年与少年,只有饥饿寒冷,纵然凋零漂泊于世间,却听尽了颂扬帝王的赞歌。”

“渐渐地,他开始相信,那位高居九天的帝君,是一个值得信仰的希望。”

“他后续的人生,是一场对希望的追逐。”

“穷极毕生之力,埋首书山文海,只为有朝一日,常侍帝王侧。”

“贫穷、疾病、孤苦……种种人间磨难,在此之间,从未远离他……”

顾归尘听到这里,竟目带自嘲悲凉,极轻地笑了一声:

“所以,我还不及他。”

“他用尽一生,舍弃了能舍弃的一切,最后,至少见到了。”

“但我呢……我至死也见不到。”

话毕,他阖目不语,一点泪光却半隐在眼角,闪烁在碳火微红的光芒里。

闻歌也叹息一声:“是啊,须用尽一生。”

彼时,冬夜炉火边沉默相对的两人,都很明白:

言官之位,能以凡人身躯居于仙殿,得见天子,以笔作刀,判为君者的对错……听来似乎荣光非常,可世间大部分人,绝不会选择这条路。

因为太艰难、也太孤独。

必将历经重重选拔,于每村每镇百里挑一,把这些百中得一者汇聚起来,又于每县每城千里挑一,将千里得一者汇集一处,最终于每州每域万里挑一。

要随侍帝王身畔,就须做这万万分之一,在各类繁复的考核项目中,胜过余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九。

很多心有执念者,为此考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最后,大部分人或者病死他乡,或者托友人带回骨灰……

唯有那少之又少者,其天赋才气、勤奋毅力、信念抱负……种种品性缺一不可,多半于华年不再时,才终成了那幸运的万中无一,却要就此拜别亲朋师友,远赴中域皇城,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远。

皓首穷经大半生,只为求一个直达天听的机会,似乎成也好、败也罢,都会落得个一生凄凉孤寂。

可尽管此路艰险,也还是有无数的人愿意求索其间,君不闻年年皇城颁布入选者名录时,那高墙下汇成山海的哭泣哀嚎、跌足叹息。

因为许许多多的人,心里都有个执着的望,托付在这个万一的微渺机会上,盼着企望成真的那一天。

能否走到此路尽头,甚至不取决于你的天赋几品、勤勉几何……而是取决于你有无觉悟——将一生奉献于此。

闻歌又轻声道:“书生岁至中年,依旧无妻无子无亲,或有一二知交,也渐渐囿于俗务,难以像青年时候,总同他彻夜漫谈。”

“于所居村落里环顾四周,他竟发现,这条路上,渐渐只剩他一人了。”

顾归尘的声音平静而冰冷:“因为别人都明白,应该放弃了。”

那一次,他故地重游,发现原来的种种“义士联盟”,早尽数散了,时过境迁,连原先的房屋街市布局也改变了很多。

他独行其间,虽然明白那些人也算不上自己的同伴,可心头还是一片怅惘。

直到他遇见了当年的刀客——那位大骂九陵帝尊为窃世贼,批“氏族灭、宗门立”为谎言的激愤青年。

可此时的刀客已经老了许多,见他到来,竟还认出了自己的身份,便请他去家中喝杯酒。

原来刀客早已成家,膝下有儿有女,屋内热闹一片,可见他虽天赋有限,此时也不过金丹修为,却是个命途平稳的。

他替顾归尘斟酒,谈到自己当年所为,竟摇头失笑:

“一个愣头青罢了!”

他说自己出身西江,当年初入修行路,因天资所限,未能拜入什么大宗门,心内自有一股不平之气。

后来独自游历江湖,又见了许多令人愤愤之事,便自诩为英雄,成天做着话本里的奇遇梦,幻想要平天下不义之举,成为另一个九陵帝尊,造就真正的人间盛世。

如今忆及往昔,他只觉得那年的自己过于可笑幼稚,且真心叹道:

“帝尊治下,人间多半太平安稳,天下鲜有争战……对我等资质普通的俗辈而言,能活在这样的世道,已是幸运了。”

“至于年少时渴望的众生平等,再无门户出身之见……唉,一个天真笑话罢了。”

他又抬头,真诚劝说道:

“鄙人知道兄台出身于大氏族,心里的不平愤愤,较之我这个庸人,必然要深切得多。”

“可无论你有什么缘由,还是早些放弃吧。”

“刺杀帝王呵,听来是个多么悲慨的壮举,当被史书大写特写……可实际上,这只是个自欺欺人的幻梦罢了。”

那次酒饮毕,顾归尘在街道上徘徊良久,无意间,他瞥到不少似陌生似熟悉的面容,都隐没在芸芸众生间,各自寻向各自的归处。

但我没有归处。

昔年,他以为那些在同一座破落酒馆里,结盟立誓,将九陵帝尊批得一无是处者,尽管各自缘由不同,也该与自己有几分相似——毕竟,他们拥有同一个目标。

他更觉得,不少人就是那书生:

都将属于自己的抱负、理想、怨恨、向往……统统寄向苍穹。

许多人怨恨帝王的缘由,乍听来很有道理,归根结底,却都是对自身命途不得意的迁怒。

于是,当他们走过幼稚的少年时代、走过义愤的青年时代,成为历经沧桑的中年人或老年人,就会幡然醒悟:那原来是错寄。

过往高谈阔论、饮酒弹剑的日子,原来只是做一场借刺杀君王实现抱负的幻梦。

再后来,他们拜别了前半生孑然一身的潇洒,各自寻到安心之所,回想昔年,只会哂然一笑。

便是偶尔抬头望天,想到那位高居其上的帝尊,也只会感叹一句:

这一位,对我等圣人之下的蝼蚁之辈而言,比日月更不朽。

微渺蝼蚁,岂敢奢求等同于日月的荣光?

顾归尘徘徊在人流之中,直到夕阳西下,街上空无一人,便静静伫立在那里,仰首默然望天:

却原来,我才是书生。

别人将一个梦幻寄予洛九陵,待梦破灭了,又将恨寄予他……可这些人,至多错寄半生。

可我,须错寄一生。

因为,别人的梦碎了,还能寻到又一条路,回到该回的地方。

但我的梦若碎了……我将无路可去、无处可归。

闻歌将热茶从铜壶里倒出,听着茶水轻微的流动声,慢慢说完故事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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