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寄望(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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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懂,那就一直看下去。
顾归尘向来很明白自己的愚钝,因为过去无数年里,无论是厌恶鄙弃他的人,还是爱护怜惜他的人,若不出意外,都会感叹这样一句话:
“痴儿也!”
他很少觉得自己有任何值得赞美的长处,因此,无论做什么事情,都秉持勤能补拙的原则。
并且,他一直天真地坚信,不管多困难的事情,只要永不放弃,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这大概是他极端固执性格的又一重体现,无怪乎,曾经某些德高望重的年长修士,都评他为“顽玉”。
质如顽玉,不可雕琢。
何为顽玉呢?
其质地甚美,水色剔透,花纹雅致,但形状怪异、多棱角尖刺,且质硬堪比金石,用天下最锋利的刻刀也无法琢磨。
于是,人们只得望玉而叹息,无论此玉的色泽多佳,既无法被打磨,就只能成为废物。
因棱刺过多,一不可入手把玩,能硌伤入骨;因形貌古怪,二不可展列厅堂,难以现风雅;因无法分割切裂,三不可打造为琳琅环佩,无以近人身……
玉对世人而言的万种用法,在顽玉身上,都是不可行的。
最终,这块玉只能曝露荒野,渐渐隐没在蔓生的杂草中,永不见天日。
很多人为此惋叹过,劝说顽玉拾起美玉应有的品德,接受雕琢,变得温润可触,以此亲近万类生灵。
可顽玉自己毫不在意,他说:我有我自己的路,且一定会走到尽头。
顾归尘独自走在这漫漫长路上,时常在脑海里反复冥想那些字句——他相信,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实在不行,他正走在万里路上,去人间看,不断印照,总有一天,他能明白一切。
他首先去读各大氏族通史,后来总算明白了,所谓钟离老祖,就是氏族联盟第一任首领钟离衍。
对这个著名历史人物,他并非一无所知,可所知也很有限,若要他评价,是洛九陵当道更贤德、还是钟离衍治世更圣明……抱歉,他选不出来。
可等他吭哧吭哧啃完一大摞钟离氏族兴衰史,又感到更迷茫了。
这迷惑之处,依旧很实诚,他觉得:
依照历史记载描述,哪怕钟离此人,真的魂归当世,据其性格推断,也绝不会挑起战争,做出和洛九陵争帝位的事情……
把钟离的英魂唤回来,又有什么用呢?
莫说根本唤不回,即便真的唤来了,钟离衍也打不过洛九陵,因为前者未曾突破圣境,而后者突破了。
撰写此句口号者,若是听见他这番心声,只怕要一口血喷出来:
知道什么叫正统吗?
我等将钟离老祖搬出来,意图在于,力证上古氏族才是正统,洛九陵不过是个窃世之贼!
怎么可能真以武力论高下?
结果是,不读书还好,只是纯粹看不懂罢了,真的开始认真研读、查阅史料后,他不仅依旧觉得无法理解,还总会认为,某些话很荒诞,前后矛盾,根本讲不通。
唯有一句话,倒真让他生了些感悟——“天地万物、尊卑有序、各安其命。”
因为这句话,他往年在顾家时经常会听到。
这是中域顾氏,或者说,是所有奉行古制的大氏族,代代相传的核心道义、处事守则。
他记得,家主在世时,常深恨西江诸门派行事无原则:师徒相戮、父子相残、长幼失序、嫁娶无礼……
西江乃当世门派的发源地,可家主只称之为“盗窝匪巢”,并告知族内小辈,莫要与宗门之流来往,那些人,为了一件低阶法器就可闭目杀人,本质已与魔门无异,都是些心性拙劣、不堪大用的小人。
而家主的母亲,也就顾氏的老夫人,则向来不掩饰她对十七、十八的厌恶感,并常对人说:“那都是些骨子里不安分的。”
可这位对十七、十八堪称刻薄的老人,却在他进入顾氏之初,就对自己释放了善意:
“既出身清白,为忠烈之后,又天资绝佳,就该多加栽培,有望为我顾氏门庭,再添荣耀。”
彼时他未经过世事磨难,根本不能领会“尊卑”二字的意义,也不明白,为何比起在家中已修行数百年的十七、十八二人,自己却反倒更受喜爱……
如今想来,家主也好,老夫人也罢,都在身体力行展现:何为“尊卑有序、各安其命”。
又不由回想起顾氏败亡后,那些漂泊无依、不断承受失去的日子,他渐渐明悟了:
原来,曾经的我们,是“尊”;而今的我们,是“卑”。
明白归明白,却不意味着他能就此分清楚:
在如今这个世界里,谁人算尊贵,谁人算卑下。
又究竟是什么东西,决定了你的尊卑?
是身份吗?可是氏族遗族中,依旧有荣华延续不衰的,而各大宗门里,也有门庭冷落、逐渐败落的。
他想破脑袋也不能理清,若要让尊卑有序、各安其命,又当以什么确定尊贵、判决卑下。
如果这些联盟意图复辟氏族,让氏族出身者为尊,而凡世出身者为卑……那么,复辟者本身,不也打破了“遵于序、安其命”的守则吗?
明明嘴上说要再度推行这个道义,可行为却不能以身作则,反而要用杀戮来打乱目前的尊卑序位,改变许多人的命运……这不就又一次前后矛盾了吗?
他想:为什么这些人,总是说的和做的完全不一样呢?
这些奇葩的疑问和诡异的思路,若让各大自称义士的复辟首领们听见了,只怕要郁血结于胸、迟迟不得倾吐……因为这些话,乍听来十分古怪,可细细一想,逻辑上居然没有问题,让人想反驳又找不到话。
费神读了许多书,又一番思来想去,顾归尘最终没能得个明白,反倒收获了更多的疑问。
唯一一个他能清晰得出的结论就是:
在当世,洛九陵为尊,我为卑,我若要杀他,就是扰乱尊卑、不安己命的行为。
弑杀帝王,是不义之举——违背了顾氏的道义,会辜负兄长姊妹们的往日教导。
这使他惶惑、恐惧,甚至悲恸。
他想:我为顾氏而存在着……却连存在的意义,都是错的,是悖论、是矛盾。
可他转而又想:
尊卑尊卑,为何偏偏我是卑,而那人是尊?
安于命……可什么是我的命?
最终,他丢开冗杂繁复的史书,重新负上自己的剑,继续远行:
一时想不明白,那就一直想下去;
书里寻不到答案,就去人间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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