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无法无天、人间帝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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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朝越怼越起劲,江云忡无可辩驳,默默站在那里,脸色由黑转青、又由青转黑。
“……哈哈哈哈,本尊给忘了,您可是堂堂栖鹤公子,儒门当世小圣贤啊!怎么敢去骂言官和儒修呢?您不仅骂不了他们,还要被他们骂呢!”
“哎哟喂,本尊看着都替您憋屈……哈哈哈哈哈”洛朝笑到捶桌子。
江云忡被骂这事儿,说来也并不久远,就两个月前吧,他颁了个新的税务法,结果被几个儒修以为民请命为由骂了个狗血淋头,当着面把那部新法从头到尾指摘了一遍。
关键是,被一堆老学究当面把自己撰写的税法贬得一文不值,他还不能回嘴,不仅不能骂回去,还要大度文雅地表示本公子虚心受教了。
洛朝在一边旁观,满脸的幸灾乐祸,摇头感叹虚名害人,并表示这事儿本尊能笑十年,心想:您自己费尽心机兴盛的儒门、自己拼命博来的当世圣贤的美名、自己巴巴地营造出来的儒雅谦和宽容的人设……
所以啊,最终这无端端找上门来的骂,您也只得自己生生受着了。
栖鹤公子怎么可能去责备言官、去堵言官的口?要知道,这言官问政的制度,还是他亲自从前朝君氏那一堆冗杂的行政制度里挑选出来,并力荐推行的呢!
他是全力推行修真界论政自由、言论开放的那一派人士,他要是去责备言官和儒生们妄自揣度君意、散播谣言,不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其实,在洛朝看来,江云忡是有那当圣贤的野望,却没有当圣贤的那份胸襟和气魄。
己身德行修为都尚未圆满,要怎么去立言平天下?
不过,他没有圣贤的眼界,却做到了圣贤做不到的事情,得了一等的从龙之功,成了当世帝尊手下实打实的第一权臣。
并运用这份权势,大大提高了修真界里儒门的地位,要知道,在他横空出世之前,修真界儒道衰落,儒修被认为是最迂腐刻板、不可理喻的一类修士。
你在大街上被认出是儒修,甚至要遭人暗暗耻笑鄙夷的。
因为,儒修想的那些东西,普通修士根本不在乎,什么五域的钱粮流通、水灾旱灾的赈灾之法……那和自己的修行、如何抢夺天才地宝,有半毛钱关系吗?
儒修们最常被人这样嘲笑:您成圣了吗?哎哟,您才这点修为,就想这些连圣人都管不过来的事情?
直到洛朝入主中域,而江云忡由第一幕僚变为第一权臣,且凭着自己多年以来在南陆四书院、西江五学府的布局,在五域各处煽动言论,为儒门造势,最终,在一众开国功臣们的论政大会上,力挫群雄,争得了在治国之道上、儒门的正统地位。
此事说来简短,但其中的曲折艰辛与腥风血雨,让一直袖手旁观的洛朝也为之乍舌,不由感叹:江栖鹤是个天生的阴谋家和政斗家,还是个徒有虚名的假圣贤。
某种程度上,洛朝和江云忡是同一种人,因此,尽管这个心腹属下一向十分得力,行事周到缜密,无须洛朝这个主子再多操一份心,但洛朝还是不待见他,甚至,逮住机会就要嘲讽两句——
这是同类对同类的厌恶,同时也是洛朝对自己的厌恶。
后来,皇城方面大量启用儒修,瞬间,儒门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了在帝尊麾下求得一官半职,很多修士甚至抛弃原本所修的道,转投儒门。
从皇城派往五域各地的地方官,也一多半是儒修,自然,也会选择用儒门那一套方式来治理辖区。
一开始,洛朝觉得这应该算是一件好事情,毕竟,原来这个世界自打君氏灭亡后,就没有“国”的概念了,自然,也不存在所谓的治国之道。
曾经,各域各州由氏族或宗门自治的局面,带来了相当多的问题,司法、税务、运输、经商……皆各自为政。
诸多方面规则的不统一,使得五域各州物资与人员流通都存在相当大的困难——这当然不利于民生经济的发展。
如今,新的王朝已立,用一种统一的学说来治理各域,把从小到度量衡,大到法令、语言和货币等各种东西全都统一了,洛朝估摸着,不说再造一个盛世,减少点饥荒和战乱还是没问题的。
但很快,洛朝就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就连江云忡,这个某些方面比洛朝还要心狠手辣的权臣,在兴盛儒门这件事情上,也怀了点幻想似的幼稚。
只因为,这个世界里最爱谈论政事的那群儒修,简直是活在空气里。
他们天天叫嚣着为民请命,十篇辩文里有九篇都要提到“民生”二字,却压根不识民间疾苦。
他们递上来的折子,上朝时提出的政见,往往让洛朝啼笑皆非。
比如,其中一个号称最懂钱粮货物互换的老学究,居然连皇城脚下米行里的米价都不知道——
老学究不知道,但洛朝身为帝尊却知道,因为,在吃李子事件还没发酵开来时,他还能自己做些凡间饭菜慰藉五脏庙。
而且,洛朝做饭从来不假他人之手,这倒不是怕别人给他下毒,而是,对他而言,施展厨艺是个乐趣。
因此,做饭的食材也是自己去买,这使得他不仅很熟悉米价,连菜价和肉价也很熟悉。
有时,他刚刚从厨房里出来,就碰见江云忡带着几大批折子来请他批阅。
江云忡这人,也是个奉行辟谷后就不该吃东西的修士,因此,他闻见洛朝身上还没散去的油烟味与饭菜香,往往脸色就黑了。
接着,话里带刺,拐弯抹角地暗示提醒,意思总结来就是:
您是修真界帝尊,不要活得那么有烟火气,您需要既威严又清贵,有个能震慑五域的仪态。
这种话洛朝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因此相当不以为然。
他想,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也有几百年了,虽莫名其妙当了个劳什子帝尊,但实在没觉得多有成就感——
他只觉得一切像个荒唐虚幻的戏剧,自己则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走向高台的演剧戏偶,有种不切实际的空洞感。
因此,这么多年来,唯一让他感到骄傲的事情是:几百年了,除了遇到生死危机时实在没有条件,其余时间,他一日三餐,从没落下过任何一顿饭。
旁人永远不会知道的是,吃饭这件小事情,对洛朝而言,远不止于满足口腹之欲——那是一种仪式,让他时刻保持清醒的仪式,对自身身份认知的清醒。
几百年来,他或者处于腥风血雨、权力斗争的中心,或者常居仙宫重阙、世外秘境,有时小憩一会儿,于恍惚中醒来,发现身畔没有一个真正熟悉的人,会疑在梦中——
我究竟是谁呢?
是天纵奇才、修真界的九陵帝尊,还是曾经那个繁华城市里、芸芸众生间一个普普通通的、至多有些孤寂的凡人?
吃饭是他对自己的一种提醒:我只是洛朝而已。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经历过什么……我始终只是洛朝而已。
一个需要一日三餐、夜晚需要休息、白天也需要工作的普通人罢了。
那些富贵权势迷望眼,他通通可以不在意。
便是证道长生触手可及,这样巨大的诱惑,他竟也能不为所动。
他想:我好歹是经历过一些事情的人,不谈有何等高的人生觉悟,也总该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人这一生,总会花去很多时间追寻自己未必真正想要的东西,很多人待恍过神来,一切却已经晚了。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还有能力去追寻,这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运了。
他对自己的人生愿望很笃定:
葬在我家乡那座老山下、某个无名黄土堆里——
我要得到一个没有愧悔的、心安的长眠。
所以,我会回去,回到原来的世界,无论以何种方式、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然后,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老去死去,变作尘土、消散在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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