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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骥楼,坐落在城北的金城、醴泉二坊之间。
“醴”有薄酒之意。这两座坊在临都山左麓,山上的永定渠一路穿林淌石,到了山脚,泉水味道甘甜如薄酒。
正正好的,与文人墨客那点子“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清高相合。
这两座坊,跟城东的圃田泽地形相仿,隔着一座巍峨的皇城遥遥相望,同为人间销金窟,分不出哪个地方更烧钱。
两座坊中,汇集了无数草堂茅舍、茶馆雅集,书生也分家境,世家豪奢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置地,栽竹林、种桃花,盖起一座座茅屋来,学各路诗圣贤隐居山林。
实则出门直走二里地,就是西市,他们忽悠自己忽悠得挺开心。
唐荼荼坐着马车,一路往泉水上游走。
道两旁多的是篱笆院子,各种建得畸零怪状的草屋,乍看都是危房建筑——黄泥墙、茅草顶,高粱杆做的篱笆墙歪歪斜斜,吹口风就会倒似的。
其实仔细一瞧,人家这是砖瓦墙外边抹黄泥、瓦片房顶上头再铺乱茅草、歪斜得快要倒的篱笆墙中都有竹架撑着,营造出物景交融的韵致来。
说到底,吃饱了撑的。
唐荼荼笑不停当。
知骥楼荟萃南北英才,楼前左右各张了两幅大红榜,四个榜分别是经学榜、论辩榜、杂学榜,还有一个精武榜,每榜上十人。
唐荼荼大致扫了一眼。经学说的是诸子百家经典,论辩大概是比辩论口才的,杂学里头有农工商各种学问家,精武榜是比武的。
太子选士的本事可见一斑。
榜上头有几个名字,瞧着眼熟,唐荼荼想起来,这几个是乡试公榜时她在学台看到过的名儿,原来也被笼络到知骥楼了。
“小唐大人!这儿!”
有两位中年人迎上来,穿着挺拔的公服,一个张嘴自报家门:“下官詹事府主簿张偆,奉太子殿下命来的。”
唐荼荼:“您二位客气了。”
詹事府,算是半只脚迈进皇家的专府,主要负责太子和宫里皇子的训导教诫事宜。等太子年岁渐长,教诫不了的时候,就成了给太子办琐事的老妈子。
另一位先生不说话,生了一双利眼,大概是太子身边得力的管事。
这二位早早在门口候着了,唐荼荼抱着自己的放映机雏形下车,侧手边的詹事要给她拿,唐荼荼没让。
导轴两边叮呤当啷挂着几个木头齿轮,都是木匠的精细活计,掉一个下来,她未必能安回去。
一进知骥楼的门,山上清风徐徐送来,瑶池阆苑,水石清华,小径修得迂蹊巧妙,游廊下有青年结伴行来,与他们擦肩而过。
唐荼荼被熏出一个大喷嚏,放映机又抱了满怀,她打喷嚏都打得狼狈。
“小唐大人闻不惯这味儿?”
那詹事笑着虚扶她一把,引路前行。
“这是麝墨之香,在上好的墨料里添入麝香,写字作画都有淡淡香氛,可这香不易留身,只有笔耕不辍、日日书写的文士,衣裳才能熏染上这独特的墨香。”
唐荼荼也不太懂,怎么一个附庸风雅乱花钱的事,非要往他们勤奋上边扯?
让她颇觉新鲜的是,这园子里头有不少穿着女式儒衫的姑娘,唐荼荼仔细瞧了瞧,没一个束胸的,也没一个缩肩塌腰的,都坦然自如地挺胸坐着。
虽然姑娘比例不足十分之一,唐荼荼还是觉得有点高兴。她头回见这么多的女文士,以前只知京城有两座女学、有女师父,没真见过几个,眼下才知道上流文士圈也没断绝女人的上进之路。
太子选贤不论性别,看样子,科举里头也未必全是男人,可惜她在学台看榜时只留意名字了,没认真瞧瞧录取的性别比。
在一群峨冠博带的文士里,唐荼荼穿着公服、抱着机器、迈着大步行走挟风,袍角上也沾了灰,与这雅地格格不入。
四下响起低语和窃笑声。
唐荼荼也不管他们怎么笑,率先进了水榭。
那里头早早按她的吩咐准备了木板、白幕布和黑窗帘,唐荼荼握起一根指粗的毛笔,蘸墨,在板子上写了“成像”、“动态”、“景深”等几个词。
水榭里挨挨挤挤坐了几十个文士,全哄堂大笑。
“成像,意思是……”唐荼荼讲了一句,他们还没停住笑。
她啪一敲木板:“笑什么!认真听我说完行吗?”
满座文士愕然,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凶的丫头。
唐荼荼脸板成一块石膏:“我知道各位笑我狗爬字,可我慢慢练,练个三五年总能写得像样——给你们三五年,能造出这样的东西么?”
她拍拍放映机箱顶,环视一圈。
底下坐的文士没有过分年轻的,张主簿汇集到这儿的,大概都是知骥楼中的领头人物。
楼外头又明晃晃地张着论辩榜,这群学富五车的大文化人一定以辩才为豪。唐荼荼心说真计较起来,自己一定说不过他们,索性拿大俗话摊开讲。
“这放映机,是暂定在重阳节当夜由太子献给皇上的节礼。我与你们都领着殿下差事,也算是一荣俱荣了,诸位容我利索讲完,再作评判——要是大家都嫌这东西上不得台面,咱就不做了,行吗?”
底下一片死寂,半晌,有年纪长些的打了个圆场:“小唐大人说的是,诸位仔细听罢。”
唐荼荼轻舒口气,索性不讲原理了,理论和概念他们未必愿意听,还是直接放吧。
她唤一声:“张大人,劳烦拉帘子!”
黑布帘子从四面遮起来,留了丝儿缝入天光,剩下的就只有放映机后的那么一点光了。
镜头是唐荼荼从工部翻捡出来的,是面凸透镜,因为炼造时除杂不全,有极浅的绿色,是石英砂中残留的二价铁颜色,透过镜片照到白布上的光影也会有一点变色。
好在这块放大镜透光度不错,胜在匀称,成像是清晰的,能暂时拿来顶顶。
她把自己画了一天的那“两人握手”图带放上机器,昨夜里又加班加点地添了一节,现在纸带长得能打卷了。
唐荼荼摇着手柄,咕吱咕吱转起来。
简笔画、黑白、无声、放映时长十秒钟。
唐荼荼甚至在中途挪了挪机器位置,白幕布上的图像一哆嗦。
可这十秒钟,把水榭中的所有人都镇住了。
有了放大镜,半丈长宽的白布上呈满了图像——图像上的两个人从左右两头走进画面,握了握手,脸上绽出笑,嘴巴开开合合似说了什么,然后又各自离开,出了画面。
走路时手脚|交替、衣摆起伏,两人的笑容慢慢从唇角上脸,又徐徐落下。
右手边来的那人,甚至牵了条哈巴狗,狗朝生人吠,被主人跺脚威吓,只得悻悻坐下吐舌头,离开时又欢脱地跑起来。
弹指间的细节之处,全都清晰可辨。
一群人呆怔僵坐。
唐荼荼泰然自若道:“这东西,就叫放—映—机。”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我没有摸鱼!真的是写得慢、又抠字句,还有资料多,三点加一块就写到现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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