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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化传媒的力量,这群文士要比唐荼荼懂得多。放眼在座十几位,谁每年不洋洋洒洒写上几篇辩稿,痛陈时弊。
“政令传达只到各县,乡间百姓只知地方官,不知皇帝是谁家。”
“经史书社三千家,百家杂学却无人印。”
“一台小麦穴播木机传了几十年,没传遍天下。”
“政令自天子出,合该印发给万民,可民间百姓嫌报纸写得佶屈聱牙,全拿来当粪纸。”
许多叫天下饱学之士心头大恨、扼腕叹息的事,如果有这动画……
传媒即人体的延伸,其存在意义是成为人类感知世界的窗口,成为开眼看世界的可能。
不消唐荼荼说,底下文士全围拢过来,目光急迫。
唐荼荼忙道:“不能倒着转!轻点,稳当点!我就这么一个模型……”
她窒住口,察觉围得最近的几个文士动作十分小心,不像捧了个木头箱子,而是捧了一团泥巴,劲儿大一点就会碰坏似的,小心地摇着轴臂旋转起来。
离得远的也不往这边挤,高高踩在廊凳上看。甚至园中听着动静的文士也往水榭亭涌来,从黑帘的接缝处探进头来张望。
后晌天光太盛,这一条缝儿漏进来的光割裂了幕布。
“把帘子合上!”有人喊。
他们在白幕布上一遍一遍地试,试过了不同转速对成像的影响,大为惊奇,郑重其事问:“小唐大人,这、这是怎么动起来的?”
唐荼荼讲了视觉暂留的原理,有人抓住了关节:“某并未眨眼,这画带是怎么跳到下一张去的?”
“靠这几个输片齿轮。”唐荼荼指着几个横纵有序、楔成一排的木轮子。
“这几个齿轮周长与画片的宽度都是计算过的,这是供片轮,这是收片轮——这个最小的齿轮上头带一块遮光板,每张画在幕布上短暂停留一瞬,观看者的双眼一接收图像,遮光板立刻遮下,切换到下一幅图片上。”
“这遮蔽的一瞬,会在屏幕上形成一帧黑色,但速度快到肉眼几乎分辨不出,所以我们只能看到动态的情景,看不到图片切换的过程。”
几个文士奇道:“原来如此,实在是妙啊!”
“律尺兄,妙在何处你快讲讲啊!”
这木头机箱是雏形,木匠做时没钉死,用的全是穿带榫活扣,抽去舌头就能拆下来的。唐荼荼怕碰坏了安不回去,几个钻研过机关术的文士却不怕,现场拆了木盒,揣摩着一个个零件的用处。
唐荼荼:奇人!
她瞧不上这群文化人附庸风雅,烹泉煮茶唤美酒,也瞧不上他们写字往墨里兑麝香。
可这些人,不论是三十出头的年长者,还是没及冠、只以方巾束发的少年;不论谦逊的,还是傲气的,学起来是真得快,他们对新鲜事物的领悟力好得出奇。
难怪同为乡试举人,哥哥就没被太子殿下收进来……
唐荼荼思绪打了个晃儿,又被一声“小唐大人”拉回来,问她:“你这一沓小像画了多少张?”
唐荼荼:“160多张。要让放映机流畅地成像,我在家里测算过了,按每一击节18帧算,视觉效果最舒服。仅仅画个举手的动作——”
唐荼荼做了个抬臂举手的姿势:“这一个动作,起码需要八张图才能不卡顿。也就是说一击节的工夫,要放映十八张图片,摇轴三圈。”
她两只手以秒速为节律,连续击了几下掌,打的是秒数节拍,可这个节律文士们并不陌生,与他们往日玩曲水流觞的拍子相合。
有擅画者,端详着她那条画带问:“道理是明白了。可这画简陋,咱们自用倒没什么,给皇上献上去,怕是……”
唐荼荼:“所以我打算用皮影的方法成像。由诸位先生画出原画,上午我问过了钟鼓司的皮影班子,由他们刻好皮影,将每一帧所需的图形镂刻出来,一层层往上叠——主画面两层、背景一层、细节一层,这四层只做灰度,最后边再叠一层颜色。”
“驴皮影能在幕布上透出鲜亮的颜色来,那动画一定也行,只要设定好幕布距离,一定能透光显色。”
“匠人不擅画,诸位这里的原画一帧都不能少,少一帧,这画就动不起来了。”
文士们全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有年纪和叶先生相仿的,喃喃道:“某自幼学画,将近二十年,从未见过这样的笨法子……”
唐荼荼没有更简便的办法了。
在场没人比她这个后来者更清楚,即便是发明了胶片、电脑、投影机的后世,也有很多很多年、大约一个半世纪那么久,动画都是这样逐帧画出来的。
再后来有了各种技术和软件,科技代替了许多人工,能合成补帧,可相应的,人们对视效要求也更高,影视作品的每秒24帧渐渐翻了倍,动画师的工作量也越来越大。
帧率18,是这台手摇放映机的极限了,她造不出更好的了。
唐荼荼奔波半天,还没顾上喝水,嗓音干涩:“诸位别有负担,尽力罢,要是赶不上,咱们就拖延到除夕,给皇上当年礼。”
那个善机巧的律尺先生道:“既有了这等奇物,还等什么?合该早早给皇上献上去,就挑重阳节罢!”
“刘兄慎言!”有擅术算的文士不赞同:“唐姑娘画了这么多张图,只放映了一弹指。呈给皇上的,怎么也得放映一盏茶工夫,那就是一万多张图,这……怎能在重阳前画出来!”
“咱们这么些人,一人作画十几张,又是什么难事儿了?离重阳还有半来月呢。”
一盏茶约莫十分钟,唐荼荼算了算,确实是一万多张图。
她提醒道:“放映机不是只有画就能行的,声、光、影,环环相扣,得一遍一遍调试,如果要在重阳节给皇上献上去,那就耽误不得了。留给各位的只有五天,匠人师傅那头儿刻皮影更耗工夫。”
文士们咬牙,拍板应了下来:“我们集齐楼里人手,每人五天画十来张图,不成问题。”
有人问:“小唐大人,我们画什么?”
唐荼荼看向张主簿:“我是笨人,太子殿下只让我过来讲原理,至于画什么能让皇上龙心大悦,就仰仗各位了。”
她话说得浅白,侧手边站着的张主簿眉眼一耷,觉得立意不佳:拿这木机讨龙心大悦,岂不是成了媚上的奸佞?
张主簿立刻喜眉笑眼补了一句:“要是做得好,回头太子殿下必有重赏。”
律尺先生皱了眉,别的文士也没人露出个笑模样,还有那脾气耿直的,当下低哼一声。
“黄白阿堵物,埋汰谁?我等既入知骥楼,寻圣贤道,千金散尽也使得,谁曾把银子当回事?”
直把张主簿说得下不来台。他在詹事府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宫里宫外谁不是拿着银子好办事儿,还从没遇过这样的硬骨头!
与他同来的那位先生换上肃容,一揖到底:“诸位先生有如此德行,着实让徐某醍醐灌顶!”
这人不知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什么人,话术了得,一张嘴,就不轻不重地拍了个马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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