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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走在骊都的雨巷深处,清脆的蹄音响彻雨夜。

楚夕坐在马车之中,怔怔地看着方才打崔十一娘的手掌,火辣辣的滋味尚未消除,甚至手指还忍不住微颤。

为何会觉得难过?

楚夕不明白,不过是个风尘女子,为何今晚会起念去看她?看就看了,为何她那儿会有那么多拾儿的影子?

就算是处心积虑的靠近,也须得知道拾儿这个人,知道拾儿曾经怎样对她?

“停车!”

楚夕恍然,崔十一娘定然是认识她的拾儿的,否则根本不可能学得这般像?她的心绪激动,倘若她没有料错,拾儿或许还活着!

“回十里烟花巷!”楚夕激动地下了命令。

随行的赶车内侍恭敬地回道:“诺。”

马车在雨夜调转了一个方向,内侍扬鞭策马,赶车载着楚夕往十里烟花巷的小楼行去。原本贴身护卫的两名禁卫只跟着跑了半程,忽觉口鼻被谁一捂,还来不及惊呼,便被身后的黑衣人割破了喉咙,拖入了后巷僻静之处。

也许是夜深的缘故,也许是杀手早就算准了楚夕的路径,这一路回城大街上竟空无一人。

一把纸伞从檐下走出,执伞之人雪衣华服,低头扯了扯微皱的衣摆,含笑对着内侍唤道:“小李子,这是要去哪里啊?”

“吁——”内侍勒停了马儿,恭敬地跳下马车,对着驸马曹阳一拜,“见过驸马。”

听见了曹阳的声音,楚夕只觉败兴,冷声道:“不必理他,小李子,你赶你的车。”

“难得你我同路,公主载我一程,如何?”曹阳走近马车,掀起车帘,看向了车中的楚夕,他最不喜欢她做公子打扮,不悦道:“怎的?公主也想去十里烟花巷找姑娘寻欢作乐?”

楚夕冷冷道:“本宫与你不同。”

“公主确实与我不同,你与十一娘却一模一样。”曹阳的语气中带着一抹嘲讽,“都是以色事人……”

“曹阳,时至今日,你别以为本宫还要依仗你们骊都曹氏?”楚夕挑眉警告,“本宫的容忍也是有限的。”

“怎的?公主还想休夫么?”

“你配当本宫的驸马么?”

曹阳眸光一沉,“看来,你我夫妻确实情尽了。”说着,曹阳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递向了楚夕,“我也当够这种驸马,从今往后,你想找男人也好,找女人也好,你我两不相干。”

楚夕接过书信,信封上写着和离二字。

“呵,曹阳,你可想好了?”楚夕再问。

曹阳放下车帘,“我可是给足了你体面,长公主殿下,有些事可不要太过得寸进尺了!”说完,他嫌弃地擦了擦手,冷嗤一声,执伞离去。

小李子小声道:“殿下,还去十里烟花巷么?”

“去,怎的不去?”说罢,楚夕打开了信封,抽出了那封和离书。

起初楚夕想和离,却碍于骊都情势,不得不按捺下对曹阳的厌恶。后来楚夕想和离,曹阳就是不允,甚至还放出话去,倘若楚夕敢休夫,那他便扬言天下,坐实她与千蛛楼少主聂广的那些风流韵事,让天下人评评理。

相互折磨多年,楚夕终是等到了这一日,说不高兴,那都是假话。

展开和离书,微尘自书信上弹起,楚夕只觉眼睛一痛,“啊!”

小李子急声问道:“殿下你怎么了?!”

“本宫的眼睛……好痛……好痛……”楚夕下意识地去揉火辣辣的眼睛,只揉了几下,眼前便陷入了一片黑暗,她暗觉不妙,“曹阳你好大的狗胆!小李子,快回宫!”

“诺!”小李子正欲扬鞭,只听雨夜中响起一声惊弦声,他只来得及痛呼出一个气音,便被一箭穿喉。

楚夕知道今晚是着了道,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她摸到一直藏在腰间的匕首,紧紧捏住刀柄,竖耳听着外间的动静。

两条黑影从檐上飞落,斗笠早被夜雨打湿。

两人相互递了个眼色,故意往地上扔下一块庆元侯家的令符,提刀快步走向楚夕。

朝野皆知,这几日庆元侯最恨的人莫过于长公主。所以长公主若是半夜暴毙,又能与庆元侯扯上关系,曹阳便能顺势掌了权,又借机收拾那只大肥羊庆元侯。他早看楚夕不顺眼多年,今夜便是与这贱人断得干干净净的时候。

他藏匿在暗处,窥伺着这大快人心的一幕。

“噔——”

雨夜之中,忽然响起一声琴音。琴音震耳,藏了内劲,闻者只觉鼓膜刺痛,下意识地捂耳运息相抗。

纸伞在檐角上绽开,那少女坐在那儿,一手执伞,一手抚弦,看似气定神闲,其实暗藏杀机。

这两条黑影显然是认识薛清弦的。

“薛姑娘,今晚是楼主密令,休要胡闹,快些退下!”

薛清弦唇角一抿,脸颊还染着一抹酒色,“殿下不能死。”

“你是想叛楼么?”

薛清弦指间轻抚古琴,喃声道:“孤桐啊孤桐,今晚,可要委屈你了。”话音一落,她放开了纸伞,双手齐勾琴弦,弦声似箭,猝不及防地袭向了那两条黑影。

两人本想吓退薛清弦,只因他们知道并不是薛清弦的对手。可万万没想到薛清弦下手竟这般狠厉,是铁了心的要叛出千蛛楼。

“咳咳!”

两人捂着胸口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当即吐血倒地。

薛清弦翩然从檐头飞落,抱着古琴走近马车,“殿下,跟我走。”她伸出手去,躲开了楚夕慌乱中刺来的一刀,扣住楚夕的手腕,猛地用力一震。

匕首脱手落在车厢之中。

薛清弦扯出了楚夕,足尖一点,带着她掠上檐头,压低了声音道:“留住命,拾儿还等着你。”

楚夕神情一怔,“你……你是什么人?”

“江湖过客罢了。”薛清弦淡淡说完,回头望了一眼夜雨之中的十里烟花巷。

她本可以看楚夕死在眼前,从此她与拾儿之间再无楚夕这重山,可她更知道,倘若楚夕有事,那个傻姑娘一定不会独活。

这是她救楚夕的唯一理由。

刀山火海,就让她为那个傻丫头闯过去吧。

千蛛楼总舵就在骊都,骊都定是不能久留的。薛清弦唯一能想到的去处只有远在西沉州的西阳城,只要把楚夕安然送到都督景岚面前,楚夕才算是真的安全。

“十一娘,你向来坚强,这次别让我失望。”薛清弦别过脸去,拉扯着楚夕掠过好几处屋脊,朝着紧闭的骊都城门飞去。

背叛千蛛楼者,死!

千蛛楼的探子遍布天下,薛清弦知道今夜就算闯出了骊都,这一路向西只会是艰险重重。前来追杀她与楚夕的千蛛楼高手只会没完没了,不死不休。

她却觉得快然。

她的一条命,换那傻姑娘下半生的笑,这可是千金不换的畅快乐事。

“殿下,好好珍惜她。”

那夜,薛清弦带着楚夕强行闯过了城门,往郊外深林中掠去。

崔十一娘得到这个消息时,千蛛楼已经发出了格杀令,派出了薛清弦的师父三长老带人清理门户。

临行之前,三长老来了崔十一娘这儿。

“此事,你可知情?”

“师姐的事么?”

三长老紧紧盯着崔十一娘的双眸,安静地看了片刻,沉声道:“她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最听我话的弟子。”

崔十一娘跪了下去,急声道:“师父可带我同去!”

“同去?你们两个情同姐妹,你下得手么?”三长老痛心疾首,“也不知她是不是被长公主迷了心窍!上次私自卖了消息给长公主,我已经帮忙在楼主面前遮掩,如今又闯出这样的祸事,你让为师如何保她?你若再跟去,一时心软放过了她,我如何救你?”

“师父……”崔十一娘哑声哀唤,“师姐……师姐一定是有苦衷的……”

那个苦衷是她。

倘若此事应该有一人死,该死的不是师姐,应该是她。

三长老拂袖道:“我今日来此,就是要告诫你,乖一些,为师离开的这些日子,你莫要闯祸!”

“师父我想跟你去找师姐……”

“听话!”

“师……”

“我……会留她一个全尸,也会给她置办一口棺材,绝不会让她曝尸荒野。”

三长老说完,转身离开了小楼。

崔十一娘心惊胆战,她知道三长老的本事,她若不暗中跟去,师姐跟殿下一定逃不出千蛛楼的巨网,只有死路一条。

一念及此,崔十一娘本想悄悄跟去,哪知收拾好东西,才踏出房门,便被曹阳的随侍拦住了去路。

“驸马有命,命小的请十一娘去府中献艺。”

崔十一娘不悦道:“我从不去谁家府上献艺。”

“这……”随侍们为难地相互看了看。

老鸨扭着腰杆走了过来,挽住了崔十一娘,笑道:“十一娘啊,那可是驸马,不能怠慢的。”

“妈妈,你不能因为他是驸马,就坏了我这儿的规矩。”崔十一娘冷声回复。

老鸨阴笑一声,拉着崔十一娘退回了房间,压低声音道:“这可是楼主之命,你若不从,便是抗命。”

“妈妈……”

“楼主知道你跟薛清弦亲如姐妹,所以还带了一句话过来。”

崔十一娘蹙眉,“什么话?”

“这次的差事若是办得好,他可以给薛清弦一条生路。”老鸨笑了笑,“你相信妈妈,飞鸽传书都放出去了,三长老那边楼主下了新的命令,不论是长公主,还是薛清弦,先抓活的。”

崔十一娘微微舒眉,“楼主都这样说了,十一娘岂能不从?”

“对嘛,楼主最喜欢听话的人,十一娘是聪明人,聪明人往往能心想事成。”老鸨得意地拐了一下崔十一娘,“去,好好打扮打扮。”

“是。”崔十一娘只能放下行囊,坐到了铜镜前重新梳妆。

老鸨退出了房间,喜滋滋地道:“姑娘我已经劝好了,这银子嘛……”她朝着随侍们摊开掌心,“可不便宜。”

“好说,好说。”随侍们将沉甸甸的两锭金子放入老鸨掌心,“驸马说,今晚十一娘若是哄得他高兴,明日还有十锭送妈妈。”

“啧啧,驸马爷可真会做人!”老鸨高兴地捧着金子扭着腰杆夸了一句,扬声催促道,“十一娘,妈妈我可就指着你发财了。”

崔十一娘静静地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冷嗤一声,“知道了。”

自古而今,只有掌权者才能左右生死。

当初天子杀她,如今楼主使唤她,皆因她不过是贱如蝼蚁的一个女人。

“呵。”崔十一娘拿着眉笔勾勒眉尾,微微上扬,今夜的妆容格外地妖艳。

是生,是死,不过是上面那个人的一句话。

老鸨与她说的那些话,她只听出了楼主的威胁。千蛛楼楼主那样一个唯利是图的人,心中怎有慈悲二字?她反抗是死,顺从也终是一死。既然大家都逃不过一死,那不如……让大家都不快一回。

着红裳,梳螺髻,她垂首含笑走出小楼,踏上了去驸马府的马车。

这些年曹阳让殿下受的委屈,便由她向曹阳讨一笔吧。

马车渐行渐远,夜雨濛濛,终将十里烟花巷的五彩灯影氤氲成一片朦胧。

就像那些曾经的温暖回忆,一幕一幕,终会模糊。

“殿下……”崔十一娘庆幸,拾儿永远是殿下心中最美好的拾儿。

那一夜乌篷船悠悠,她与她那情不自禁地一吻,那入口的甘甜,她永远记得。

醉生梦死处,十里烟花巷。

这是她与她最甜美的开始,也是她与她最安静的诀别。

半宵夜雨,将骊都浸润在了凄风苦雨之中。

千蛛楼主阁之中,灯火通明,楼主聂仲得意地在棋盘中落下一粒黑子,绞杀了一片白子。

与他对弈的不是别人,是他的侄儿,千蛛楼的少主聂广。

“二叔,我们与长公主合作得好好的,为何突然弃了长公主,选择曹阳那个废物?”聂广实在是不明白。

聂仲冷笑,“长公主那女人不容小觑,与她合作到最后,吃亏的只有我们。”

“那也不必这般着急弃子啊?”聂广虽说对楚夕虚情假意,可平白少了一个美人,他心里多少有些不舒坦。

“探子回报,东海景氏的二公子并不是景氏的人,他的身世似乎与魏氏有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聂仲忧心忡忡,“若景檀真是魏氏嫡系,那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魏氏的家主,到时候魏氏占据三州,东海景氏占据两州,若是他们兄弟联手,我苦心经营千蛛楼数十年心血就白费了。”

聂广倒抽一口凉气,“原本以为那瘦瘦小小的景氏小家主只是个小角色,没想到竟成了气候。”

“你妹妹要是争气些,我也不必走这步险棋了。”聂仲提到聂苏就觉得可惜,她当初若是钓到了景岚,他辅佐景岚君临天下,那可是省时省力的捷径。

聂广赔笑道:“那小子不近女色,柳溪又盯得紧,也怪不得妹妹。”

“你不也一样,平日里总往女人堆里钻,连个柳溪都拿不下来。”聂仲冷言冷语,“白往海城跑了一趟。”

“柳溪倒是个人间尤物。”聂广忍不住回味,“二叔若是瞧见了,一定也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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