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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他的脸上开始疯狂的掉皮……
他已经很注意了,藏医给他的药一直都有擦脸,也没有断过,甚至在离开日喀则的时候还不忘买一大包擦脸的药。
他知道这里的太阳很毒……他更知道那只狐狸喜欢他这张脸。
所以他保护性命似的保护这张脸……
现在的结果叫他欲哭无泪。
他变黑了好多好多,阳光无情的晒死了他的一层表皮。
现在外皮脱落,又疼又痒。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养回原来那张脸……
或许,这一次上天在教会他忍受苦难的同时,也在教他放下皮囊……
他找了藏医给他医脸。
藏医说没多大问题,只要死皮脱落,就能白回来。
他将信将疑,喝了药,涂了药,又去打听向导的事。
可这一次,他从客栈出来,正好看到一队人在对面的客栈停下。
他的血脉都凝固了一瞬。
蒙古兵。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蒙人和吐蕃人,还是好区分的。
是商人还是士兵?还是驿兵?
他没有走正门,他从客栈后门入集市。
七年了,他好不容易迈开了第一步,他不想再被抓回去。
绝对不。
去集市,他打听哪里有买向导的,有人跟他说老街。
他去了老街,问有没有人去宋国。
那些人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小兄弟,我劝你别想了,能去大理都难,你还想去宋国,不可能的。”有人真心实意的告诉他。
秦涓明白他说的是实话,但他只想找一个带他去宋国的人。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走。
战争的时代,地图是战略资源,是奢侈的东西。
认得路的,一个地区只有那么几个。
何况是这样高寒的地区,向导,少的可怜。
当他回客栈的时候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有人说蒙军要在乌思藏建造大营了,大军从昆仑西和吐蕃东北调来,约两万人。
秦涓冒着巨大的风险在墨脱呆了两日后,去城外黑市买了一匹老马还有一把弓二十支利箭。
卖给他老马的人对他说,这马曾经去过雅州边境。
雅州在大渡河流域,成都西南,比邻吐蕃。
*
没有向导,只有一匹去过雅州的老马。
秦涓一人四匹马,穿过波窝、跨过怒江、澜沧江、走过雪山,草原,和完全没有人烟的地方……
一人四匹马在经过完全没有人烟的地方时,死亡的恐惧再度降临了。
他在这里度过了死亡笼罩的十五天。
火种不能灭,一旦灭了,他只有死在这里的份。
这高寒的地方,打火石点不燃任何东西,只有保护好铁皮盒子里的火种才能赶路,他得时不时的往铁皮盒子里添加木炭。
这是第七天,不知名的野兽的吼叫从远处传来。
好在这一夜又没有落雪。
这七天夜里都没有落雪。
如果下雪了他毋庸置疑撑不过半夜。
他坐在亲手燃起的篝火旁祈祷不要下雪。
只要不下雪,他还有他的马儿都能活着。
死亡的恐惧,在他念着《地藏经》压下去后又悄然爬上来。
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
他睡了一会儿又立刻醒来给铁皮盒子添加新的木炭,再将剩余的灰倒掉。
等天亮了,野兽的吼叫声退散了,他站起来,打了一套拳后,身子迅速的热了起来,他继续赶路。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当他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跟着他的时候已是这日天黑。
这一日他依然没有看到半个牧户、农舍。
他开始以为是有人,结果等了很久不见那人出来。
最后当身体血脉里的那种警惕感被激发的时候他骑上马,带着马儿狂奔,可那东西瞬间如闪电般的跑出来,咬死了他的一匹马儿。
秦涓在摸上弓箭射出去的时候都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一只老虎。
他的反应是在这东西咬死马儿的那一刹那……
似乎这辈子都有没有这么眼疾手快过。
一刻钟后。
他坐在地上看着死去的马儿和老虎,发呆……
倒不是因为别的,他的腿软了,一直在抖。
他心里已经不害怕了,可是腿不这么认为,一直抖的站不起来。
老马死了。
因为跑的最慢,被老虎一口咬死了。
秦涓捧着脸,是他的错,日出时野兽吼叫淡去,再行一天的路一个小动物都没有出现的时候,他就该想到会有巨大的猛兽出现。
也许他是打心里不怕狼,想着若是狼他能应付,却忽略了这里不是沙漠,这里还住着老虎。
老马死了他该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他只能凭着感觉一直往东北方向走。
直到,七日后他看到了村落。
难言的喜悦从心底升起,他骑着马狂奔,没在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他还没有接近村庄就被突然出现的骑兵拦下。
秦涓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跑,他调转马头就跑,管他是蒙军还是宋军!
他真的怕了,这些该死的军队!
“嗖”的一声,箭支射穿了马蹄,一声骏马的哀鸣声后,秦涓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他跑,他只想逃离这里!哪怕是爬回去,他也不想再在军队里颠簸半生了……
而此时,一支利箭穿过他的胸膛。
倒下的那一刻,他双目一片猩红,唇角却是带着笑的……
六岁时和父亲躺在俘虏坑里的孩子。
六岁时那个被蒙古兵抓走的孩子。
终于死了……
吉哈布营逃即是死,六岁时写在吉哈布大营外的四字真言,六岁时刻在眼前的话。
奴奴秣赫、阿奕噶对他耳提面命的话……
这一次,那一个孩子终于能去见他的爹爹了。
宋国、爹爹。
狐狐、赵淮之。
那些鲜艳于记忆里的片段,美好的、痛苦的、温暖的、森寒的……
交错于染满血雾的眼前。
他的手摸上怀中,染血的手摸出胸口那张纸条。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
……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赵淮之,若有来世,可否和我生在一个盛世,我们门当户对,我们青梅竹马,我们父母亲朋具在,可以在草原,也可以在江南……
只是,这辈子,我真的活的太累了。
秦涓没有想到,他没有死,因为射他一箭的人不想死。
一个骑射无双的男人却想要从自己射出的这一箭底下,抢一条命回来。
“秦……秦。”
英武俊秀的男人慌了,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这是秦涓。
宁柏的部将从来没有见过宁柏这么慌乱过,这个千户一直都是冷静自持的,他从来都是理智大于情绪。
或者说他们压根就没有从他脸上看到过其他的情绪。
“军医!”他大声喊。
这一次,军医们战战兢兢的过了三日,整个营帐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说话。
他们只求那个孩子能醒。
“伤了心脉,根本就……”
有几人小声嘀咕。
“宁柏大人的骑射举世无双,本该一箭穿心,若不是脖子上这块扩端王的令牌挡着,缓冲了一下……是当场必死。”
“若要救回来除非千年灵芝,再除非宁柏大人肯渡给他内力……”
“这话你去说,我可不敢。”
*
谁知道,宁柏真的派人去找千年灵芝了,谁知道宁柏真的给秦涓渡了内力。
秦涓的命还用人参调着一口气。
军医们说只要三天之内能等到灵芝,这孩子便能撑过去,至于醒不醒的来,还是难说。
三天后,灵芝找来了,肯定不是千年的,但士兵为了保命只能这么说。
也是这夜,军医告知宁柏,秦涓的情况稳定了。
宁柏这才放下心来。
“若他醒了,让人来告知我。”宁柏吩咐了一句,便套上金色战甲,骑马带着几个骑兵离开了。
宁柏的大营在十里外,他来此是因协助扩端王解决吐蕃一事,他要在吐蕃与宋国边境驻军设营及养兵马。
虽然这个时候只有跟随宁柏而来的骑兵只有三千人。
宁柏还没有熟悉地形,于是将大营分散,以免遇到突袭。
没想到秦涓会来此,他心里明白秦涓是从逻些城逃来的,这样的路狼崽应该走了很久,至少两个月……
他应该说这孩子勇气可嘉,还是应该说他藐视军威。
可是,他没有想到,在他缓缓的走向被他射中的孩子,在看到这张脸时,那种猎杀成功喜悦荡然无存。
那时只觉得头晕目眩,一种难以言喻的慌张从心底蔓延。
他……真的从未有过。
他承认他喜欢美人,尤其是柔弱的美人,身边这样的美人换了许多。
可是这孩子一点都不柔弱,不符合他的审美,就像当初的狐狐一样,本以为是柔弱无骨的美人,却是带刺的花。
后来,他不再去追寻伯牙兀·狐狐的美,因为他注意到了一匹幼狼。
而他苦心等待着长大的幼狼,却差一点惨死在他的箭下。
而今虽已被救下,依然叫他心有戚戚。
*
秦涓醒来的时候,看着军医在眼前忙忙碌碌。
那些人慌慌张张,不时的嘀咕几句。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清楚怎么回事,也什么都不想去想。
因为头疼。
他很渴,所以掀开被子下床。
这一站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胸口也疼。
不想不想,什么都别想,先喝水。
他缓慢的往桌子前走去。
提起水壶就往肚里灌。
喝饱了,又往营帐内的火坑处走。
这里真是暖和,很久都没有觉得这么暖和了……
当他坐在火坑旁,将铁架子上烤着的肉取下来,慢慢的吃的时候,那些忙碌的军医才看向他。
看了一眼,继续干活,等反应过来,不对啊,那人是谁。
刚准备开口问来着,便猛地看向床榻,这下大惊失色:“谁谁,谁叫你起来的!”
“不对!来人啊!快去告知宁柏大人!那孩子醒了!”
“我的爷啊,你不能这么下床,要吃什么不会叫人啊,快回去躺着。”
秦涓还没吃饱,那些人恨不得跪下求他回床上躺着了,他叹了一口气,擦干净手往床上走。
坐在床上,他不知道在看什么,只是不想睡,因为睡的够久了。
他也不想想,因为脑子很乱,很疼。
半个时辰后,他听到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一身赤金战甲的男人从外面进来,身披风雪。
看到男人的脸的那一刹那,秦涓愣了一下。
却又没有那么意外了。
若是死在宁柏的箭下也似乎不错。
斡难河流域骑射无双的乃马真·宁柏,他第一次见识他的箭术竟然是自己做靶子的时候……
宁柏走过来,大手先探上他的额头:“是发热了,他们说你脑子……”有问题……
当然,宁柏适可而止。
因为秦涓只坐着,不睡觉不说话,只干坐着,军医们都担心他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都退下吧,药放在这里我来喂他喝。”
是退热的药,秦涓醒来后有点发热,因为伤了心脉,军医们又担心是肺热,怕他再染其他病症。
军医们退下了,宁柏端着药坐了过来。
宁柏喂他一口,他张嘴喝一口。
乖巧的让人心疼。
宁柏一个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的人,此刻都难免哽咽,突然他放下碗,将秦涓的脸捧正了,看向他:“你不必怕我,我不会杀你,那只是一个意外……我不会杀你。”永远不会了……
秦涓点点头,像是在想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想。
宁柏看着狼崽,心里似乎是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是停留在欲的……
不应该是停留在欲的。
他对妃檀有欲,所以他将妃檀留在他的身边。
他对狐狐也有,但他掌控不了狐狐,或者说狐狐对他无甚好感,所以就断了念想。
他虽然纵.欲,却从来不对孩子下手,所以他在等狼崽长大。
而当他射杀了狼崽一次后,却又幡然领悟……
喜欢,不是因为欲的。
喜欢也许就是,静静坐着,看着一个人就好。
就像现在这样。
秦涓睡着了,因为药里有安神助眠的成份。
他是病人,扛不住这种药。
宁柏脱了铠甲,衣袍,还有鞋……
他是第一次,想楼抱住一个人,什么都不做。
当然也做不了什么。
狼崽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睡觉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眉宇间倔强,且倨傲,如果不是在军营里长大,这应该会是一个纨绔的小少爷,或者说个飞扬神采的公子哥。
可惜,没有如果。
这一夜,秦涓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十几岁就已称霸江左,他家有了四艘大船,大船能运货去开京、平安京。
村里和他一般大的都怕他,他一出现就吓跑一群人。
他娘拿着扫把追在后面打他。
秦谷哭着求娘亲别打。
他还转过头来同娘亲和秦谷做鬼脸。
路边的老大爷们都骂他纨绔不肖子!
村里的姑娘见着他了就捂脸跑路,跑了就算了呀,你落下手绢干嘛。
他才不捡手绢,有本事丢几两银子在地上。
直到有一天,大船送来了一个白衣公子。
他看迷了眼,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从此他把花里胡哨的衣裳全扔了,也换上了白衣。
他去找人打听问那公子的名。
他的书童回来了。
“大少爷,那公子说他叫狐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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