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逻些城里的寺庙很多,秦涓走进的这一家寺庙是谁家设立的,他不清楚。

他唯一知道的是这里的佛教的流派林立,各家都有各家信奉的关于佛陀的真理,且各家互不相让,却又巧妙的包容接纳着对方的存在,辩经斗法虽已成为常态,但又没有因为教义爆发大规模的战争。

大漠里的商旅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有信仰的人要去逻些城走一走,你的信仰将会有归宿。没有信仰的人也要去逻些城走一走,你将找到方向。经历人间苦难活不下去了,那去一趟逻些城吧。

吐蕃王朝之后这里与中原一样,经历了几百年的混乱。乌思藏各门各派里许多大师都想结束这里的纷乱局面。

这似乎是他们共同的愿望。

秦涓进寺庙,见到跪拜的信徒从寺庙外的长街一路至寺庙内。

他询问信徒:“你们这里最富盛名的大师是谁?”

有人跟他说大师就在寺庙里。

又有人跟他说是逻些城外的哪个大师。

秦涓再问:“要是极富盛名,有威望的,最好辩经无人能出其右的。”

安多尼玛许多年不曾会藏地,这里的具体情况安多尼玛是不能完全知晓的,所以他要来亲自问清楚。

“不知道,没有这么厉害的。”有人回答说。

“那你说酋长信哪个教派的。”秦涓再问。

“你去问酋长,他若明白他信哪个教派,现在也不至于这样。”

若是能达成共识,也不至于纷乱百年了。

有一僧人走过来,看向他笑问道:“施主找辩经厉害的人作甚。”

秦涓眯眼看向他,答道:“我想知道现在是哪家的学术占据主导,最近较大的辩经发生在哪里谁又胜利了。”

扩端让他游说各部,他没这么傻,若扩端能解决也不至于拖了这么多年。

扩端要委派他来,他便找乌思藏的人来游说乌思藏的人。

只有当地人才能解决当地事。

他的思路,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很明确。这个事,他去游说酋长还是游说和尚们,都办不成的。

他要找当地最有盛名,最能辩论的人来游说酋长和当地人。

这是他开始正视这个任务时,第一时间想到的。

可是,他又有私心,他并不想帮助蒙古让吐蕃归顺于蒙古,因为他太明白吐蕃对于宋的地理位置上的意义了。

这对他是两难的。

他都能知道,赵淮之更知道。

可是他明白,赵淮之也没有办法。

或许赵淮之看到的比他看到的更长远。

他看到眼前,赵淮之能看到百年。

僧人对他谁:“如果施主想找辩经之人,不妨去一趟萨迦寺找萨班大师。他曾与几个印度人辩论十三日,最后那些人失败了,拜他为师。萨班大师贤明豁达,连僧俗领袖都能静听他之意见。”

“那萨迦寺?在哪里。”秦涓问道。

“在逻些城西面的日喀则,你骑马过去,三五日能到。”僧人笑着答道。

*

从寺庙里出来,秦涓吩咐他们:“让安多带人秘密去查那几人被抓之事,择三十人随我去日喀则萨迦寺。”

*

萨班,即萨班·贡噶坚赞。

五日后,秦涓抵达日喀则萨迦寺见到这位闻名乌思藏的大师。

“施主为何来。”

“为大师心中所想而来。”秦涓双手合十行礼。

萨班大师不禁看向他:“贫僧心中所想又是何?”

秦涓抬起头来,语声坚毅:“吐蕃各部一统,人世从此和平。”

“……”这时,这位年迈的大师才多看了他几眼。

“大师您觉得难吗?”秦涓反问他。

萨班大师不说话,只静静的近乎悲悯的看向他。

秦涓深吸一口气,只听萨班淡淡道:“是谁派施主来的。”

“西凉王扩端。”

当秦涓说出这个名字萨班的脸色依然很平静。

“那你又是为何来此。”萨班大师问他。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萨班沉默了片刻,唤进来一个小僧人,他和蔼的吩咐:“八思巴,你带施主去休息。”

秦涓微有些失望的跟在小和尚身后。

这时的秦涓还不知道这个直到他胸口的小和尚,终会成为一代帝师。

“施主自北边来?”九岁的八思巴问他,他声音清澈,虽还只是一个孩子,却难得的语气闲适。

“算是吧。”秦涓勾唇一笑。

“北边有沙漠和驼子吗?”八思巴问他。

“有的。”

“小僧想去看看,却无法离开。”

“你会的。”

“多谢施主你。”八思巴笑道合十作揖。

秦涓回他一揖。

再过了几日,手下的人告知他萨班已答应了西凉王的应召,愿明年夏天前往凉州。

突然得到这个答案,秦涓有些震惊的说不出话了。

他久坐在木椅上,不知是在想什么。

可能这样的结果,他不想听到,又可能,他是希望这里能平安喜乐的……

如果谈不妥,可能将面临的是扩端王丧失耐性,大规模进攻逻些城。

扩端的西南之计,已僵持了近八年。

可是秦涓也太明白了乌思藏对大理对南宋的非凡意义。

不出十年,若乌思藏归顺,天下大局必会大动,甚至天翻地覆。

秦涓挥手示意他们退远一点。

那些人没有动。

“拿到了想要的?还不让我清静一会儿?!”秦涓幽冷的目光扫过去,那些人浑身有些发麻。

谁都明白,不到明年的夏天,他们这些人都不能离开逻些城和日喀则。

所以他们依然选择看死了秦涓不让他逃走。

再过了几日,安多尼玛从逻些城抵达日喀则,告知他人已经放出来了,真定将军却染了病,他将他安置在逻些城中养病。

至于萨班大师答应明年夏天去凉州的事,安多尼玛已经知道了,秦涓便也没有重复概述了。

秦涓依然处于被监视,被限制活动中。

只是偶尔一天中能和八思巴谈上半个时辰的话,这是萨班大师的默许,不过即便是谈话的时候,他身后三米的距离,也站着一排壮汉。

秦涓本不是喜欢发火的人,有时候他真的忍不住要抓狂。

八思巴很喜欢和秦涓在一起整理贝叶经。

秦涓不懂,他会教他,秦涓以往没有这么喜欢佛经的,但听起八思巴的讲述,他会很感兴趣,因为八思巴以孩子的角度,通过他对佛法的理解讲述他的理解里的佛法。

他们年纪相差四岁,或许比起那些老和尚,小和尚更了解秦涓喜欢什么。

秦涓会教八思巴蒙语,他告知八思巴蒙语很容易学,那些常用的话不到半年就能说的很熟练。

一个多月过去,日喀则城也日渐寒冷,夜里凌晨时常落雪,唯有正午时才能出去走走。

秦涓和八思巴两人日渐情笃,秦涓还因此认得了八思巴的弟弟才五岁的恰那多吉。

“松蛮比你小一点点,但松蛮没有你听话。”秦涓对恰那多吉道。

“那松蛮他也在凉州吗?”

“不在,他在罗卜城。”

“明年我能见到松蛮吗?”恰那多吉说道。

“明年应该不会,高强度的赶路不适合你们还有已年迈的萨班大师,我想你们应该会在路上走上一年。”

八思巴看向秦涓:“可你们只花了三个月。”

秦涓勾唇:“所以,我们有很多人死在了路上,剩下的你见到的只是之前人数的三分之一。”

闻言,八思巴双手合十,闭目诵经。

他们来逻些城,是日以继夜的赶路,这根本就是这玩命。

恰那多吉作沉思状,须臾,抬起头来问秦涓:“那扩端王会不会觉得一年太久。”

“不会。”秦涓笑着,“萨班大师身体为重,你们走走停停便好。”

“秦大哥是你和师父说要他带着我们的吗?”

“嗯。”秦涓点点头。

西凉府法令,十五岁以下孩童不杀,若萨班大师带上八思巴和恰那多吉,关键时刻还能保命。

秦涓的用意,孩子们还小不会懂,但萨班大师明了。

转眼岁末,农历春节也越来越近了。

这日秦涓起床后,看到清晨的佛寺里来了许多人。

他穿衣从房里出来,恰那多吉穿着厚厚的袄子跑过来,他的小脸红红的,大眼睛水灵灵的,唇角含笑。

“秦哥哥,你起了。”他一把抱住秦涓,“我哥让我过来叫你过去吃腊八粥。”

秦涓陡然想起今日是腊八。

门外的人站了一排,秦涓一出来,立马跟上了。

对于这些如影子一般随行的骑兵,秦涓从一开始的愤怒,到现在的不置可否。他似乎都有点佩服扩端手下的人纪律严明,把扩端的吩咐奉为圣旨一般。

这么久了,他们就没有一天给他一点自由的。

只是那种愤怒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转化为了耐性。

这些人也变相的打磨了他的脾性,让他变得沉敛许多。

住在佛寺,对经书的耳濡目染,也让他的心沉静了许多。

这一趟乌思藏之行,在天下最高的城池里,他的心灵受到了佛法的洗礼。

可是,当他今日走过升起风马的地方,穿过信徒跪拜的地方,走到金尊佛像面前,看到供奉的案盘里,一支陈列在盘子的刻着松竹梅的金簪时,他突然热泪盈眶。

这也许是来萨迦寺供奉的汉族女子留下的。

却也成功的唤醒了秦涓思乡的情绪。

不,他要回去了。

他穿过佛寺的长道,那些“影子”们跟在后面,他要去找八思巴。

年幼的八思巴正跟在萨班大师后面,他们在给信徒们施粥。

这因为吐蕃瓦解,部族战争,百年来民不聊生。

高寒、饥荒、是这里百姓最大的问题。

寺庙的背后往往是一个部族的贵族,萨班大师就是萨迦派的贵族。

乌思藏的寺庙也肩负起了苍生的责任,因此在乌思藏与中原不同,这里的治权属于教派和酋长共有。

“秦大哥。”八思巴笑着看过来,“过来喝粥吧。”

秦涓接过八思巴递来的热粥。

“恰那多吉呢?”八思巴突然问道。

秦涓也看向四周,除了跟着他的人,哪里还有恰那多吉那个小小的身影。

秦涓猛然往院子的方向跑去,八思巴也跟上了,当然,还有那些烦死人的“影子”们。

因为人太多,寺庙太大,恰那多吉把秦涓给跟丢了。

等秦涓和八思巴找过来的时候恰那多吉在佛堂的蒲团上坐着,也没有到处乱跑,因为今日来寺庙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见到秦涓和八思巴,恰那多吉向他们挥手。

“还好你知道在这里等,真害怕你被人拐走了。”秦涓蹲下,一把抱起他。

五岁的恰那多吉很瘦,松蛮比他小,都比他重很多,秦涓很心疼这个孩子。

“秦哥哥,你很烦那些‘影子’吧。”

也许是头一次被秦涓抱,这么近的距离,恰那多吉才能抱住秦涓的脖子对他这么说。

秦涓怔了一瞬,用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真的烦死他们了……”其实也没有那么烦了,只是他是真的想离开了。

他对年幼的恰那多吉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哪知恰那多吉对他说道:“秦哥哥想摆脱他们吗?”

“做梦都想。”他哄孩子似的捏了一下恰那多吉的脸颊,“不过,现在要先抱你去喝腊八粥。”

*

秦涓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真的可以摆脱那些如影子般存在的骑兵。

恰那多吉带他去萨迦寺后面的林子,对他说林子后面有一个温泉,是圣地。

受圣水洗礼,能洗去一身罪恶,纵使恶贯满盈之人也能洗去灵魂里的罪恶,重归圣洁。

他们走进一个山洞,就看到传说中的圣池。

白烟缭缭,水清见底。

“秦哥哥,我们下水池吧。”恰那多吉说着脱掉了衣服。

“哇,好舒服……”恰那多吉看向秦涓,“哥哥,你还不进来吗?真的好舒服……”

“就来。”秦涓说着开始脱衣服。

恰那多吉则看向秦涓身后那四五个人:“你们不进来泡泡吗,这里真的很舒服哦……”

那几人:“……”

这时秦涓已滑入池中躺好了,还喊了一声舒服。

那几人面面相觑,只听恰那多吉继续道:“这水池还能治疗身体伤痛,萨班大师都是拿来给很厉害的人治病用的……一般人无法享受哦。”

他说话间已有人脱了衣服下水池来。

不一会儿,五人皆入池中。

喟叹道:“这也太舒服了吧。”

恰那多吉笑道:“那当然,这可是圣池!”

圣池的水里含一种物质,此物渗入肌肤后能让人昏昏欲睡,而秦涓和恰那多吉在进水池前身上涂抹了酥油,使得这种物质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渗透肌肤。

两人见那几人已睡着了,便穿衣裳从池中出来。

“秦哥哥,我们快出去,他们一时半会儿是醒不来的。”恰那多吉边说边穿衣。

秦涓和恰那多吉走后山离开萨迦寺。

在混入大街后,秦涓紧紧的抱住恰那多吉:“多吉,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不只是想摆脱他们,我是想离开这里。”

恰那多吉茫然无措了一瞬,突然笑着说道:“我明白了……”

他虽然是笑着说的,眼里却满是泪花。

他摸了一把脸,搂住秦涓的脖子说道:“哥哥是想家了吧,我想我在外久了也会想家的……那些人不让哥哥回家,哥哥心里不知有多难过呢……多吉以为日喀则的佛寺和日喀则的多吉能让哥哥留下的,不,现在想想哥哥还是去家乡好,我若离开家乡,也会如哥哥一般不开心的。”

“多吉……”秦涓哽咽的不能言语。

“哥哥别担心我,你身后那家面粉店是我家管家安置的,我去那里他们能送我回去的。倒是哥哥,多吉担心哥哥……多吉以后还能再见到哥哥吗?”

“能的。”秦涓抱着多吉缓缓蹲下,“替我和八思巴道别,大哥会永远记得你们。”

他说着,将衣兜里的赤金面具放在多吉手心,他笑道:“当你戴着他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一定会认出你的。”

他说着,站起来,猛然转身。

狂奔之后,消失在街道尽头。

“哥哥……”恰那多吉看着秦涓远去的身影,眼泪汪汪。

“少,少爷?”奴才从面粉店里出来,陡然看到自家少爷站在街口对着远处发呆。

少爷今天不是应该在萨迦寺吗?

*

秦涓这时以为,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因为,在看到佛堂供奉佛像的案盘上躺着的那一支刻着松竹梅的金簪时,他想回的。

是宋国。

所以,那一瞬间的触动,是内心深处的对血脉根源的思念。

他想回宋国去,如此热烈的想。

他想,他只要逃出去,只要走过乌思藏,再沿着藏宋边境一直走,就能去成都。

他不知道成都在哪里,他没有地图,但他想,他可以摸去的……

这个想法产生的时候,这样炽热,灼烧着他的心灵也血液。

从蒙古灭金,七年了。

这是第一次,他觉得他可以逃。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他觉得自己一定可以逃。

六岁时的那个孩子,终于在七年之后,迈出了这一步。

这一日,他在日喀则外的马市买马三匹,他在城外集市换粮。

他想花钱买一个向导,没有人带他,他走不出乌思藏的。

他需要一个向导。

在西凉府安多尼玛教他吐蕃话时,同一时间他做的一件最重要的事是广敛财路,他利用扩端王的人脉攒了许多金子,他在来的时候将这些钱带在身上,缝在衣服里,当然还有部分在他的行囊里。

正是高原冬季,他衣服穿的厚,旁人也看不出来。

听到他说要去藏与宋的边界去,这里没有人愿意给他做向导。

即便是高价。

秦涓明白,再多问下去,恐怕会被不怀好意的歹人盯上,他也不再询问,沉默的骑马离开了。

他必须快点离开日喀则,否则那些扩端王的狗会追上来的。

天黑的时候,因为身体原因,他不得不找地方落脚,他不能在夜里赶路,会冻死在这里的。

还好,有好心的牧户收留了他。

老人跟他说,让他去墨脱之后再问问有没有人愿意去宋国,那里有很多给商人带过路的向导,不过他还告诉秦涓,他选择出行的时间不好,谁会在腊月的时候行走在乌思藏的高山雪岭之中,会死人的。

秦涓不敢晚上赶路,晚上他必须停下,或者说在知道夜晚快来临之前他必须找到能落脚的民舍,或者客栈。

他且走且停,一个半月后才抵达墨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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