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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处长带着几个保安来得很快。

刚送患者上来的医疗电梯里,李敏带着实习生和那俩进修大夫,出电梯就看到“押解”的一幕。那几个保安不愧是退伍兵,身手利索。王家儿子大概还想拽着陈院长说点儿什么,不等他开口呢,就被俩保安掐着肩膀推进了电梯。

“老师,你没事儿吧?”李敏担心陈文强。他可不是张正杰那能打架的人。

“没事儿,没动手的。赶紧进去吧。”陈文强虽说没事儿,但是他的心情到底受了影响。不能秉公、不能按着原则和规定处理公务事,看看,才一年半的时间,不等纪委来调查,就露馅了。

李敏把患者交给来接人的巡台护士冯姐,然后吩咐家属留一个人在手术室门外等着,自己从另一边进去手术室。

换完洗手服出来,见陈文强还没换衣服,正拿着洗手服要进男更衣室。这……他干什么去了?

不想陈文强还不着急,他对李敏说:“一会儿让邓大夫消毒,”

“好。”

俩进修大夫是一替一天地轮流上台,三个实习生则是轮流来。李敏这样的安排也是公平合理的。等李敏画完开颅的刀口选择,陈文强就说:“小李,今天让邓大夫开颅。我带实习生给他做助手,等进了颅腔你再上手。”

“好啊。”李敏先答应了一句。等她把棉签扔到污物盆里了,她才想明白开颅前有陈文强、邓大夫和实习生,自己就是想插手也没有站的地方。陈文强这是在照顾自己呢。

她又走回到陈文强身边,低低地说了一句:“谢谢老师。”

“客气什么。穆杰的脚没肿吧?”

“没肿,我让他经常抬高或是垫个枕头的。”

“嗯,那你刷手去吧。”

“好。”

……

手术室今天又是把所有的手术间差不多都开放了。陈文强在手术室外被阻拦的那一幕,仿佛就是清风拂过水面,几圈涟漪之后,对心理强大、能迅速排除干扰、今天要上台的大夫们就没有影响了。

该干的工作还要照常进行。

但是,医务处处长的办公室里,接了这棘手活计的秦处长开始大伤脑筋了。因为这几个人进了医务处就一言不发,摆明了我们就是嫌弃你官小、你做不了主,回头我们还找陈院长的架势。

“你们今天去拦着陈文强不让进手术室,已经影响、干扰了省院的正常医疗秩序,耽误了我们治病救人的工作。我们省院完全有理由把你们送派出所的。”

“派出所能把我们关到死能吗?”年纪最小的那个女孩子尖利地反问秦处长。

秦处长愣了一下,但他多年的社会经验告诉他,这样的混不吝的孩子,搭理她是给她脸呢。他微不可查地略略皱皱眉头,就只对进门就低头一言不发的女人、当家长的人说话。

“你们这样闹,影响了我们医院的正常工作。迫不得已之时,我们就必须要按照国家规定的工作流程来处理问题的。你要是愿意自己的孩子们,在档案上留下被拘留过的记录……”

秦处长这样的攻心之语,立即就在女人身上收到效果了。

“你们不能。”当妈妈的立即激动起来。“凭什么老丁麻醉意外就给子女安排了工作,凭什么我家老王也是死在你们的手术台上了,你们就不管了?你们偏一个向一个的,这不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吗?”

母女俩说话是一个调调的。唉,这哪是解决问题的做派。

秦处长耐着性子,把昨天的车轱辘话说了又说。大概意思就是:你们家老王的死,对我们医院来说,我们所有的治疗是没有任何差错的。你如果不相信的话,可以走医疗鉴定程序。

女人摇头不肯。她记得向主任的话,去卫生局告是没可能赢的。向主任这人在亲戚圈子里是极其有威望的一个人。他的话那是吐口吐沫就要成钉的。说了去告就当不认识自己这一家,那过后沾边带拐的亲戚都会知道这事儿……

谁能关起门来过日子呢。

当家的死了,三个孩子两个工作没着落,老大的工作也不怎么地。想到前程未卜的三个孩子,女人狠下心说:“你要是不给我们一样的待遇,我就从你们十七楼跳下去。我要把遗书先撒到省城的大街小巷,你们给麻醉意外……”

巴拉巴拉,女人情绪激动,同时也看到了秦处长始终古井无波的表情破裂了。秦处长抓起电话,拨了号码就那么地举着话筒,等女人喊累了、没声了,他默默地把话筒放下了。看着抱头痛哭的母女俩,慢慢敛去眼神里的嫌恶,恢复他医务处长谦和、有礼、但也不容冒犯的官威仪态。

当医院是这样可以讹诈的吗?

*

电话的另一端连接的是书记办公室。舒院长和费院长一早就被唐书记请了过来,原因就是秦处长在上班前,就向她汇报了那家人的吵闹目的——昨夜向主任告诉他的。

至于为什么没告诉舒院长,那是秦处长的小心。自己本就是跟随费院长多年的老人,贸贸然把坏消息送到舒院长的耳朵里,还嫌他不够“厌恶”自己吗!

唐书记把事情一说,舒院长和费院长就揣测出来是丁家人炫耀了。但是若说没有向主任在内里说什么,他们两个都不相信的。

这事儿涉及前年麻醉事故的处理,违规之处还不止事故处理之事。在屋子里的三个人越往深处想,脸色越不怎么地。坦率地说在老院长主持省院的那二十年里,他们都属于得到老院长照拂过的人。本来想那事儿已经是完结了的,可一年半之后又被翻了出来,隐隐比当时就上报了还难处理。

他们仨正暗自思量这事儿怎么处理算好呢,秦处长打过来了电话。唐书记一听电话里的哭叫,立即就按了免提,她拉着舒院长和费院长一起,听了好一顿的死者家属濒临失常的哭诉。

死者家属宣扬要跳楼自杀,不管是真是假,不能等真出了人命了,再说自己没想到。医院是一定要注意社会影响的,舒院长可不想再等费院长装深沉了。费院长他明年就得二线了,自己是一把院长,大好前程可不能被他拉去陪葬了。

他直接说:“老费,今天让后勤把各层楼的电梯间都装上铁栏杆。从高层往下装。在装好之前,让保卫处加强各处的电梯和楼梯的管理。没有护理证、探视证的人,坚决不能给上电梯。”

然后他又伸手去抓电话机,打电话给护理部。

“廖主任啊,我是老舒。你通知各科的护士长,在今天午休之前,把各科的护理证、探视证全换发一遍。原护理证、探视证在中午下班前作废。对,对,你跟保卫处联系好。”

唐书记看舒院长用自己桌面的电话立即发出指示,连做个与自己和费院长商量的虚面都不给,明白他是真怕患者在省院跳楼自杀。便叹口气说道:“这堵到底是下策。这人要是真把遗书撒遍省城了,怕是不等她跳楼,上面领导就会来问我们了。前年那事儿,到底是我们违背了原则。”

费院长就说:“那也是医院领导班子的集体决策。”

唐书记满脸遗憾却不能不说地叹息:“当初也是按照陈院长的提议去做的……”

舒院长立即就不干了。他虽然还是含笑的脸,声音却少了温度。

“唐书记,赵大夫是主治医师,他在气管插管时出现技术事故,我们院务会开会讨论、集体决定按照院规给他调离了工作岗位。我说的没错吧?”

唐书记沉重地点点头。然后说:“上级来调查的时候……”

费院长立即就跟上一句:“赵大夫作为进修回来的主治医师,完全有独立操作的资格。我记得当时在场的大夫、护士都立即有写目击过程,到时候把材料合盘上交,也就是了。”

“那当今之际,不如我们主动向上面汇报此事?”唐书记向舒院长征求意见。

舒院长摇头:“不妥。遇到点儿困难就往上送。再遇到医疗纠纷声扬要自杀的,莫非等着省厅来问我们,是不是要单独给我们省院预备一个调节委员会?”

费院长就明白舒院长是想把压力都加码去秦处长身上了。他站起身去够电话机,当着舒院长和唐书记的面,拨了急诊科的电话找向主任。

“老向啊,我是老费。你上我办公室来一趟。”

……

“对,现在过来。对,就是为了那患者家属的事儿。”

费院长撂下电话就说:“这人既然是向主任家的亲戚,我看还是让向主任先去帮着秦处长做工作比较好。但是丁家的那俩孩子……”

唐书记和舒院长就看着他,等着他说下一句话。

“对外就声称就临时工吧。若是还收不住口,就先送去分院那边,不,我看看送哪个区医院了。不是我们不想留他们兄妹。”

舒院长微微点头,宛如和煦春风的语调,带着舒缓人心的力道说:“丁家那俩孩子都在后勤,怎么调整他们的工作,属于你的责任范畴。我多说一句,你要把事情做稳当了,不要再节外生枝,惹出其它的乱子来。那事儿再怎么说,也与赵大夫的违规操作有关。”

费院长点点头离开了。

*

等费院长出去了,唐书记沉吟了一会儿,对站起来要离开的舒院长说:“上级来调查,依着老费的提议合盘端出,那小赵就再不能留省院了。也不适合再留在医疗口了。”

“他因为自己的冒失,让我们省院的工作陷入被动,后续影响还不知道有多少。如今等七月份他毕业了,有药学院的本科毕业文凭,哪怕是去药厂,或者区卫生局的医药管理科,我们也都对得起老院长了。”

“要是去医药管理科,他的档案里背了这事儿,这一辈子也就是一个干事了。”唐书记还想为赵大夫争取。“小赵也不是那脑袋灵光,我看他也不像能做得了药厂技术工作的人。咱们把他留在省院,大家伙也还能照看他一点儿。”

“老唐啊,你这个建议我就真不好同意了。老费要真想照看他,86年把他弄去医务科,现在起码是医务处的副科长了。或者把他送去院办,交给秦处长亲自带着,跟着秦处长学个眉高眼低的能耐,最后等到退休的时候,不管是省院的那个部门,怎么也能混个副处长的位置退休。你说是不是?”

唐书记点点头。费院长真为小赵长远计划,麻醉科周主任不要他的时候,真该把他弄到院办来。她再度叹息道:“老费那么早放弃了小赵,若老院长有灵,该多么心寒啊。”

舒院长这回可是发自内心地笑了。他就知道唐琴的伶俐不是假的。不然全院上千的女同志,她怎么能够一路顺畅地脱颖而出呢。

舒院长点点头,却又维护着费院长说:“老费是不想违逆老院长家人的心愿。让他们家有一个孩子能继续在临床。可是老唐啊,你我都是临床出身,那临床大夫和护士不是人人都能当得了的,我想你应该跟我有一样的体会。”

唐书记连连点头。

“那我再拜托你一件事儿,你早早把这个工作变动跟老院长的老伴儿说说。让他们家心里先有个底。或者他们还有更好的安排也说不准的。但是咱们院办可不能再进赵家的人了。”

唐书记挑眉去看舒院长,探究的神情,逼迫舒院长给她一个明确的回答。

“老陈现在是医疗院长,现在外科工作的压力多大啊,咱们总不能在这时候干出拖后腿的事儿。一旦临床出点什么差池,又得要咱们要放下手头工作、不得不去救火的。”

“好,我明白。这老李一走啊,我知道老陈是见不得赵家的人了。”唐书记推心置腹地掀开舒院长不接受赵家人来医院的原因。

舒院长却郑重地说:“唐书记,老陈他也没有那么小心眼儿。你看他当初提议的是小赵有给患者做麻醉的权利,如今看来却是再正确不过的了。若不是这样,我们面临上级调查的时候会很被动的。”

唐书记想了想笑着说:“可不是怎么地。要没有老陈的那个提议、不按技术事故处理,我们还真不好解释了呢。是我想差了。”

唐书记说完以后,还立即向舒院长承认错误:“还是你看得明白。我就是担心他因为老李的事儿,对赵家的人有偏见。”

舒院长也换了笑脸说:“你这就是从门缝里看老陈,把人看扁了。你看咱们送出了技术事故的小赵去学习,老陈他也没提反对意见啊。”

“是是,是我作为女同志,心胸狭窄了。”唐书记其实更想说,陈文强不反对,那是因为他那时候没能力反对;另一个他没反对的原因就是送小赵出去学习,是你舒文臣拍板的——他不可能反对你。

如果把那事儿放在现在,哼哼,你看陈文强不把事情上升到责任事故、不把小赵送进大牢的。

但舒院长听唐书记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起女同志心胸狭窄的话来转圜,他就不好接口也不敢接口了。暗暗在心里啐唐琴,这女人简直时时处处都要占足了性别的优势。

但他只能大方地笑笑,说几句唐书记太自谦等话,再正色叮嘱唐书记要跟紧事情的处理、不要出了什么意外,然后离开了唐书记的办公。

*

6号手术间,李敏与陈文强俩交替来做术者,期间还给了邓大夫几次上手的机会,导致整个手术时间拖长了一些,除此之外,都很顺利。不等关颅,陈文强就让李敏下台,他自己带着邓大夫和实习生继续做手术。

李敏见台上确实也不需要自己再给陈文强做帮手了,便从善如流地下了手术台,然后趴在麻醉刘主任的小桌上把手术记录写了。

关颅后,陈文强看着满脸艳羡的马大夫说:“明天那例手术你先做好准备,和今天的邓大夫一样。”

马大夫连声道谢:“谢谢陈院长,谢谢陈院长。”这些天几乎天天在科里泡十五六个小时,到底没有白付出。

邓大夫下了手术恍若踩在祥云里,他再没有想到陈院长会突然放手。他心说除了要感谢陈院长,也要感谢李敏肚子里的那个小娃娃。非他,自己和马大夫就没有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轻而易举地摸着颅内的。

那是得等进修快结束的最后两个月,才能意思意思地让上手的活。

他们回到科里的时候,还没有到午休时间,陈文强就对李敏说:“下午你还是跟我去门诊。”

“好。”

他们神经外科每周会出半天门诊,没有特殊情况,通常是在周四的下午。所以一般周四上午安排的手术都偏简单,以便能够保证在中午之前完成的。

邓大夫很知好歹地毛遂自荐:“那陈院长,我下午在十一楼看家。”

“好啊。有事儿往门诊打电话。”

“是。”

……

李敏换了白大衣之后又去看严虹母子。她惊喜地发现潘安一天一个样,越来越好看了。

“伤口怎么样?我给你换个药吧。”

“早上苏颖来换过了,伤口都挺好的。”

“来奶了吗?”

“来了,不过不够他吃的。”严虹带着点儿小遗憾。

“不够就不够吧,你不是还输液呢。”

“今天这个输完,明天就不输了。这种预防性的抗生素使用,纯粹是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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