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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主任带着那几个患者家属就去了急诊科的主任办公室。若说他诚心让这些人找事儿,那是胡说八道的。他也没想到这家人前脚答应了他的劝说,后脚又去了陈文强家。

沾边带拐的亲戚,拐了很多弯儿,但在省城生活了百年以上的向家,这样的亲戚数不胜数。找来了,他就要接待,不然难免被说几句不好听的。对好面子的向泰和来说,他容不得别人说自己半点儿的不好。

“今天的事情是个意外。并不是什么大夫不给你们好好治好好做手术的事儿。这话傍晚我给你们说过了。”向主任压着不耐烦,看在这几位是丧偶、丧父的新丧份上,他放慢语速耐心说话。

“那人怎么死了?”

“并不是大夫给你好好治、最后就不死人了。不然省院的那些老大夫们,他们现在应该还都活着的。”

“可他并不老啊。他还没你年纪大呢。”新寡的女人不甘心。

“谁先死谁后死不是以年纪来划分的。儿科也死人的。”向主任对自己多次被与死者相提并论,早不高兴了。可是这转弯抹角的亲戚,他要脸就得答对好了。

“我这么说你们可能容易理解一点儿,现在中国男人的平均寿命接近70岁。那就是说有一部分人是活不到70岁。儿科死了个不到一岁的孩子,就意味着有将近70个男人是活过了70岁。我说的明白吗?”

家属都不吭声。

“当然,要是谁家老爷子庆祝八十大寿,那就意味着有十个男人在69岁先死了。阎王爷让谁先死、让谁后死,我们管不着。我们当大夫的,只能尽可能地治病、但是救不了命。”

还是没人搭他的话茬。

向主任深呼一口气。

“像肝癌这病吧,一般发现的时候就是中晚期,很少有能活过一年的。但也有2%的人活过5年了。可每年走在大街上,被车撞着的都不止2%。咱们都希望被撞的那2%不落到自己身上,偏就盼望着能活过5年的2%落自己身上。”

“你们觉得老天爷还是阎王爷的偏爱,那个会落在自己的身上?”

……

向主任在家属仍旧是沉默的状态里,憋不住火气地说:“这事儿到这儿也就完了。你们要是准备走鉴定程序,那就当咱们不认识。卫生局、卫生厅你们也找得到的。你们该找谁告找谁告。”

“那向叔,我们去卫生局,赢面有多大?”

“没可能赢。”

“那我们就白花钱了?”

“最开始在内科住院的时候,我也过去看了,当时我怎么说的,你们还记得吗?我是不是对你们说了,根据病史、和检查结果来说,这个手术风险很大。

一个年轻人回答道:“你还说过我爸的手术只有普外科梁主任和谢主任能做,但他们未必愿意冒这个风险。”

“那后来你们怎么说通梁主任接受转科并同意手术治疗的?

“我们后来找了卞主任,还给了他1000块。卞主任说通梁主任去内科会诊,同意把我爸放在他的床位上。”

果然是有钱的因素在里面。

向主任眼神晦暗。“那你们怎么不找卞主任?找什么陈院长?”

“我们在手术室门外等,是梁主任告诉我们手术失败了,我爸死在手术台上了。然后一直没见到卞主任。人都没了。卞主任那钱该还给我们吧?”

向主任立即抓起电话打去卞主任家,得知卞主任夜班,又打去普外科病房。他把患者家属要钱的事儿说了。

“老卞,这事儿到现在这情况,老梁一定要官了,你今天下午也看到了。你把钱还给他们拉倒。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老向,他们说给我1000你就信,我要说我没收到钱呢?这患者本来我就是卖你的面子。你记得那天你过来找我,说你家亲戚在我管的床位上吧?”

向主任感到头疼。m的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老卞你跟我说实话。”

“你家那亲戚是在转科前来找我时送礼了,就一条烟。那红塔山也不过就是百、八十块的,我搁在办公室里还没动呢。你过来拿吧。”

啪唧,卞主任很生气地扣了电话。这活干得这个糟心啊。前后白忙了半个月的……

*

向主任被扣了电话挺恼火的。便跟新丧的那家人说:“卞主任说只收到你们给的一条烟,没有什么钱的。这盐也不是什么多少钱的东西,我这儿有,你们拿两条回去算了。”

死者的大儿子就说:“向叔叔,我们还是要自己家的那条烟了。”

向主任气得没法,最后还是带着这一家人进了电梯,又带他们到了普外科病房,在主任办公室里找到了卞主任。

卞主任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气哼哼地从更衣柜里拿出一条红塔山。

“老向,你家这亲戚开始就打着你的旗号来找我,请我去内科看患者。那根本就不具备手术条件。我费了挺大劲才说服老梁、接过来调整基础指标……完了就一条烟,我说你家亲戚什么了?现在你还领着人来要回去,你可真行。”

向主任尴尬。他万分不好意思地拍拍卞主任的肩膀:“今天这事儿,咳咳,那个老卞啊,明天我请你喝酒。”他接过烟,立即塞给了跟在自己身边的小伙子,说:“看看是不是你家的那条烟。”

那小伙子接了烟仔细看看才拆开整条烟的封口,然后把半敞口的第一盒烟拿出来,不用再打开,向主任和卞主任就看到烟盒里装着的居然是人民币……

m的!这家人有病啊?你送钱就明白地给,搞得跟地下党送情报似的……

卞主任自觉不能再见这家人了。太窝火了。他朝向主任挥挥手,说:“你赶紧带他们走吧。幸好我没把这条烟送人了,不然还说不清了呢。”

向主任把人带回急诊科,疲惫而又无奈地问:“现在可以了吗?”

“那个,能不能把住院费退给我们。这回我们前后交了快8千块的押金住院了。”

“你们后天去住院处结账,剩余的钱会退给你们的。”

“可是我们人都没了,钱怎么不全退呢?”

向主任深呼吸,忍住要破口大骂的冲动。

“药给他用了,钱再退给你们,那药钱谁出?给他输液用过的那些滴流管,你们当白来的啊,那也是医院从厂家买的。”

“可是我们人都没了……”

向主任觉得是自己的报应。今天下午就不该说人死在手术台上的话。“你去卫生局打听打听,看看卫生局会不会支持你们不付药钱、床位钱。”他颇感无力、不想和这家歪缠的人继续说话。

“你们还有别的事儿没?死亡诊断书要医务处开。没有那个,火葬场不给活化。人放在太平间也要收费的。”

眼看着向主任的态度是明显的不耐烦了,死者的妻子吞吞吐吐地问道:“那个我们家老王死在手术台上了,什么时候给孩子安排工作?”

“你说什么?给孩子安排工作?谁跟你说的?谁答应你的?”

女人见向主任这么问,鼓足勇气答道:“就是前年得了肺癌、在你们省院做手术死的那个老丁。他与我家老王的姐夫的表哥的小舅子是一个单位的。老丁死在手术台上了,医院就给他家俩孩子都安排工作了。”

“原来你们是想要工作?”向主任恍然大悟后,不由就用阴恻恻的语气发问了。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患者为什么那么地积极要求手术治疗了。他那是想用生命的最后一点儿余辉豪赌一次,赌赢了能活命,最次也能给子女安排好工作。

可谁说的死在医院手术台上就能安排工作了?

向主任在得知这家人的打算后,身为省院急诊科的科室主任,心里暗暗地为省院悲哀、为涉事的梁主任悲哀。好好地救死扶伤、认真地想为患者搏一搏生机,却被算计了——这他m的简直是好人做不得啊。

向主任暗忖好人做不得、天降横祸的便秘表情,落在新丧的这一家人眼里,就是安排工作是很难的,但应该也不是全无希望的。

“向叔,这事儿是得找陈院长吧?”

“你爸爸这事儿是意外,但不是医疗事故。你们想医院安排工作不可能。”

“老丁那是医疗事故?不都是死在手术台上吗?”新寡的女人一反懦弱,紧追着向主任问:“老丁是怎么回事儿?和我们老王有什么不同。”

向主任摇头。只说了一句:“他那是麻醉意外。”

“我们家老王也是意外啊。”

操!这是沾边儿就甩不脱了啊。

“老丁那次意外,医院有责任。但是你们家老王的事儿,医院没责任。”

“向主任,你不是向着医院、不向着自己家亲戚吧?”年轻人连句叔叔都不肯叫了。

向主任深呼气,恨不能把眼前的年轻人揍一顿。自己现在里外不是人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把前年的那次麻醉事故拿出来细说,不然院里的所有领导会联合起来把自己撕了。

可怎么跟这家人解释这次是正常死亡,与上次事故之间有天壤之别,他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他无力地挥挥手说:“安排工作是不可能的。但凡是死在医院,噢,是死在手术台上的,医院就要负责安排工作,院长早把手术室关了。

行啦,我就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剩下的,你们爱找谁找谁吧。”

*

向主任气咻咻地把人撵走了,然后他坐在主任办公室里开始抽烟。小半盒烟抽完了,他揉烂烟盒扔去垃圾桶。

烟盒砸到垃圾桶的边缘,晃悠了一下,没掉进垃圾桶,反而进了垃圾桶和墙边的夹角。

不大的主任办公室,比不得原来的面积,也没有十七层住院大楼的高层那么好的视野。甚至打开办公室的门,就能听到急诊传来的吵闹声。虽然自己是不得不服从调令到急诊科报到,但是对省院这条大船,自己也没想过要给它凿个洞。

怨恨有没有?有!

刚过来的时候,对舒院长等人是怨恨在心,可无可奈何之下又不得不过来之后,但为了活出一个人样、给自己争气,弯腰在急诊科艰苦努力一个半月的后,重新整合过的急诊科,已经焕发出从来没有过的光芒。

在急诊科上班的护士和大夫,再不是充军发配过来的晚娘脸。

只因为奖金是全院第一份的。

即便是自己,每次巡查急诊科的时候,都忍不住要从心底给自己叫好。忍不住想把舒文臣从院办揪下来让他看看。可每当有这样的想法时,就又想起舒文臣的话:只有自己是最适合做急诊科主任的。

自己把急诊科弄好了,是他有识人之明。

自己要是整不立整急诊科,那自己是才干不足……

这样的别扭心理,这样出色的成绩,让向泰和骄傲之余,也承认事实。这急诊科就是比骨科更适合自己的存在——不仅有骨科手术,还可以伸手去任何科室的急救。

他甚至一度想过,要是自己做急诊开颅手术,陈文强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会不会五彩缤纷呢?

各种思绪繁杂无序地在他脑海里激荡,但无论哪一种,他都没有想让省院丢脸的打算。反复思量的结果,让他立下决心,这事儿还是不应该捂着。

他抓起电话打给医务处的秦处长,把患者家属的关于医药费、工作的非分之想,先做了备案。

“老秦啊,”向主任最近把对医务处处长的称呼,由小秦换成了老秦。“情况就是我跟你说的这样了。你早点儿有个心理准备。”

秦处长真的要骂娘了,你跟我报备这个有什么用,哪个院领导的电话你不知道啊?但是,秦处长还真不敢硬怼向主任,这人脾气不好,但是能耐大!

他只能哼哈地说:“今天晚了,我明早上班就报告给舒院长。”

“嗯,随便你了。”

向主任撂下电话,想想不甘心,他又打给梁主任。不恶心恶心老梁,让他今晚睡不安稳,自己绝对是不会舒服的。至于为什么不打给陈文强,理由只有一个:不敢。

他怕陈文强缩减急诊科的手术权限。

“老梁啊,是我,老向。”

“说,什么事儿。”

“那个今天的那个手术意外吧,是这样的,”向主任噼里啪啦地把患者家属的想法,一个没落地告诉给梁主任。

“哈哈,幸好我老梁没收他们家的辛苦费。”

“但是他们要比照那个麻醉意外处理。”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院长,我主张官了,我不需要捂盖子。谁他m的让赵家小子有接触患者的权利,谁就为前年的事儿负责。”

向主任被噎住了。

“没事儿啦?没事儿我挂了。我明天还有一例直肠癌呢。”

电话撂下,向主任悲哀地发现,扯到麻醉意外的那件事儿,就牵扯到了老院子的儿子。老院子可对自己有恩啊。

*

电话撂下,梁主任转身就把向主任的电话内容对老伴儿说了。

“老盛啊,你说这人心之恶,啊啊啊,我是真的想手术成功,真的想让让他能多活几年。他儿女的年纪都不大的。哪想到、哪想到,人家居然连手术不成功,都算计到了。”

“唉,老梁啊,你也别为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儿着恼。他儿女要出息,他需要这么算计嘛。这就是一个可怜人。”

“他可怜,你说我可怜不?我费劲巴力地给他设计手术方案……”梁主任气得直搓手。“还有那个麻醉意外,我跟你说,当初就该给赵家那小子一个责任事故的认定。你看看,现在麻烦找上来了吧。

舒院长他们都念着老院长的好,可没人念着他的恶——老李蹲大牢早逝,我们一家子下/放。陈文强是独子,不得不远走。我们遭罪怎么就没人想着呢。”

“是啊。仨闺女跟我们在农村,吃了多少苦!老大、老二这十来年,跟我们……唉!”

“哼!报应。真是报应。我倒要看看舒文臣和费保德,怎么把这事儿圆过去了。”

“你不先告诉陈文强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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