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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没到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地步:“这一次,该不会又要给你殉葬了吧?”

同嘉帝听不懂,他只想通过言语和掌下触摸,安抚她不停颤抖的肩:“说得好像,我们曾经葬在一处似的。”

声音果然有穿透力,她越渐冷静下来。

彩阁头顶金翟冠,迎着朝阳跳跃出天边的第一道光,发出夺目的异彩,她侧身站在含元殿门口,俯视整个殿前广场,见到楚王带着气势汹汹的大军越渐逼近,她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错觉,耳边传来巨大的嗡鸣声,她回忆起,这辈子重新醒来的那一日,一直萦绕在耳边的声音,原来不是蝉鸣,而是万箭齐发划过空中时候的声响,蜂群般,连绵不绝地从两边城楼上倾巢射出。

仿佛过了很久,又好像只那么一刹那的功夫,利器破肉之声、惨叫声,是她怎么强行捂住耳朵,都无法让其不灌入脑中。

须臾之间,一股子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她几近呕吐,她的身体又忍不住开始发抖,她牙齿打着颤,声音极轻地问身边人:“如果今日带兵……攻进皇城的是燕廷誉,你会不会也这样杀了他?”

她听到一个“会”字,放空的目光,终是看到满眼的尸横遍地,对她的冲击过于庞大,扶着楹柱开始呕吐,未用早膳,只是干呕,然而咳嗽许久,什么都吐不出来。

同嘉帝比她的定力好多了,他熟视无睹,充耳未闻,还递给她帕子擦嘴,他的声音仍旧冷静,带着无形的穿透力:“你可曾留过退路?即便不为自己,总该为端王想过。今儿个咱们不拘君臣那套,有话直说,我不会怪罪于你。”

他不信她没有留一手,即便她看起来全力以赴地为他着想,包括曾经独自一人抗衡国师,他后来已从国师口中知晓,而国师的意思,始终认为彩阁有母仪天下的能力,应当将她永远留在宫中。

此时此刻,他竟能如此镇定,彩阁明白眼前所有的一切,皆是他一早便已布局,早到她未曾察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现在再同他交心,不过是痴人说梦。

前两日同嘉帝说密诏不可更改的时候,于彩阁脑中确实生出一丝大逆不道的想法,最坏的打算,不过是眼前的年轻帝王,未来命不久矣,局势又会威胁到他们武安侯府时,她会将先帝的密诏稍微改几个字,会让燕廷誉成为那个“皇太弟”,加上燕廷誉手上的虎啸营,连同季轩的整个兵部,放眼长安谁敢不从?

然而近在眼前横死的楚王,叫彩阁如梦初醒,权力和生死,一直都完全掌握在同嘉帝手里,从未变过。

见她不说话,他还能笑得出来:“朕不急,朕有的是时间和耐心,你回去好好想想。”他提高声音提醒她,“我要听实话。”

临出宫前,同嘉帝将燕廷誉去年送来的,青川城的“战利品”交给彩阁——她答的好,这张纸就是燕廷誉的信物,若答的不好,就成了遗物。

彩阁浑浑噩噩回到兰陵王府,刚下轿,便在府邸门口见到香香和圣姑。

圣姑在楚王举兵造反时候,就已经去到端王府,因有燕廷誉的手信,香香视其为座上宾。

彩阁指尖捏着那张枫叶东巴纸,被圣姑看见了,不禁面露诧异之色。

彩阁抬眉间,也觉眼前明眸皓齿的女子分外熟悉,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圣姑心中了然,眼里的光暗淡下去,无端对彩阁说了句:“你真好看。”

彩阁现在的面色很差,能好看到哪儿去,她无心应付:“我困了,先进去睡会。”

圣姑叫住她:“完颜小姐手上的几个东巴文,可知是何意思?”

彩阁顿足回眸,等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女子继续说下去。

圣姑难掩落寞之情:“——彩阁,我心向往之。”

彩阁这才想起在哪见过圣姑,上辈子燕廷誉班师回朝时候,便是随他一起回来的那位侧妃,于是对圣姑露出一个还算温和的笑:“谢谢你。”

前生今世,终是交汇在一起,撞出这般绚丽多姿且又变化无常的烟火。

***

楚王府因楚王的一时冲动,被满门抄斩,那个尚在襁褓里的小世子也未逃一死;镇国公府,灭三族;参与反叛的宫中禁军连同他们的家人,无一生还。

长安坊间无人妄议同嘉帝,因为他普度众生,竭尽所能去拯救南诏越析城的瘟疫,一个连敌国百姓都如此善待的皇帝,你怎好说他残暴无情?

而楚王的下场,不过咎由自取,自寻死路。

紫宸殿里的帐中香十分怡人,同嘉帝三日未睡,傍晚便叫了安置,方躺下不久,就坠入梦境。

他梦见清晨的厮杀方止,梦见自己这边刚将彩阁揽进怀里,那边燕廷誉就带着虎啸营的人再次杀入宫中,彩阁奋力挣脱他的怀抱,仗着他不忍对她动手那般,不顾一切地朝燕廷誉所在的方向奔跑,然而他并没有心慈手软,但见他大手一挥,漫天的锋利箭矢直接往殿前广场正中处射去……

他难免惊醒,一身冷汗。

接连三日他都做了同样的梦,这一夜,再难入眠,他索性起身更衣,又叫醒在外殿安置的蔺尚谦:“召集禁军,去兰陵王府。”

彩阁几日没有睡好,怎能安睡?府里就她和母亲两人,她精神不济,再这样下去,怕是不等燕廷誉和季轩回来,她就要先行倒下了,入夜后,全靠一碗安神散才勉强入眠。

药力十足,甚是管用,完全不知同嘉帝的到来。

他轻车熟路,找到彩阁的闺房。

几盏白蜡发出昏黄的光,更照得同嘉帝面色冷若冰霜。

她躺在床榻上,呼吸声均匀绵长,只要他伸手那么一掐,如同他曾经做过的那样,但凡再多用力一会儿,那么一直困扰他的事情,大抵便会随之烟消云散。

瞥见她枕边有块明黄色东西,他走过去拿到手中展开,随后自鼻腔发出冷笑——果真留有退路。

先帝的遗诏确实被彩阁另行改过,如他意料中的一样,她将“皇六弟燕廷易”,改成“皇四弟燕廷誉”,只是……

只是他没有想到,遗诏最后被她额外加了一段话——武安侯之女青唐翁主,虑其牝鸡司晨,恐其霍乱朝纲,着朕大行后,赐死,同葬东陵,追封孝贞皇后。

——这一次,该不会又要给你殉葬了吧?

这句话还在他耳边萦绕,即便深知她所写的陪葬是假的,于他心中却莫名升起一丝欣慰。

同嘉帝怔怔地看着手上以假乱真的字迹,许久才反应过来,明白彩阁的用意,以后会拿这道密诏用作迷惑晋王之用——燕廷誉会用皇位换取彩阁的性命。

她便这么笃定燕廷誉会为她放弃一切?

他好奇心起,慢慢压过方才的惊讶之情,跟着将诏书放回原处。

彩阁睡眠浅,这才知晓身边有人,本打算继续装睡,却又想着不如直接面对死亡,至少死前能够亲口告诉此人——这一次,请将我和燕廷誉葬在一起。

睁开眼,目目相觑,两人的眼圈都是红的。

同嘉帝转身,以咳嗽声掩饰他的失态:“我们打个赌吧。”

彩阁坐起身来,下意识往床榻里面挪了挪,又将被子往上拉紧紧盖住身体:“赌什么?”

同嘉帝去拨弄床边的烛台,看着火焰在他指尖跳跃:“燕廷誉晚间时候已经抵达长安南郊,我传口谕让他送晋王回洛阳,倘若晋王能够平安回到晋王府,我就放你和燕廷誉远走高飞;但凡晋王有任何意外,那么你下辈子便要留在我身边,除了死,永不出宫。如何?”

明明可以拖延时间再做周旋,但彩阁已经不信任他了:“陛下,必赢的赌局,有意思么?”她拆穿他的想法,亦是求证,“你既留了元姝在宫里,便不会打算留晋王,即便廷誉不动手,想必郁扶筠已带兵在洛阳城前守着了吧?”

她不信同嘉帝到现在还试图将她留在身边的原因,是出于爱,倘若他真的爱她,怎好让她直面殿前血腥,却无动于衷。

蔺元姝生的不一定是儿子,他并未打算将事情做绝,却不出言否认:“确实挺没意思的。”他指尖一捏,掐灭蜡烛的微光,随之升起一道若隐若现的残烟,“我将父皇留的密诏给了燕廷誉,并且告诉他,晋王对你有想法,想留你在宫里做太后,然后自己再做摄政王,你觉得燕廷誉能忍?”

彩阁恍然大悟,就像她曾经警告国师那样:她腹中胎儿必是太子无疑。她难免生气:“你真卑鄙。”

比起卑鄙,于他心底,其实应该更想下.流些,不过无法亲力亲为罢了,同嘉帝看着眼前那屡青烟终于消散:“不防我们拭目以待——我与你所选的燕廷誉,谁更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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