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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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p>

黄枞菖正式“收养”罗小草。</p>

他派人到北村接人回雍京的时候，正好是正月二十九，刮着白毛风。村子的人有人探头探脑，有人窃窃私语，还有几个婶娘嫂子给罗小草塞了几双新做的鞋子，还带着些微的眼泪，“哎，咱们女人，就这个命。”</p>

可能是气氛过于悲怆，罗小草的亲娘一把搂住闺女，心口好像被挖肉一样疼，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疼的麻木了。</p>

给太监做“养女”，今后这个孩子要面对什么，她想都不敢想。</p>

那些宫奴，不能人道，不算男人，也不是女人，可是偏偏喜欢买女孩子做“媳妇”做“养女”，发起疯来，打骂啃咬是常事。听说，没几年，好好一个女孩子就能被折腾疯掉，也彻底废了。</p>

“不去了。”罗小草的娘咬牙，“咱们再想法子。”</p>

“你丫头不去，你男人回不来。”罗家奶奶站在门框后面的石头台阶上，头发苍白，像个田中草扎的人偶，说话的声音都似乎带着白毛风的气息，“家里的田产和地契都没了，我老婆子老了，一根绳子就能一了百了，你怎么办，你儿子怎么办？以后你也学了大槐树那户的玉芳，到雍京糊口去？”</p>

闻言，罗小草的娘一把放开了女儿，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罗小草的脸，扭身进屋了。</p>

罗奶奶手中拎着一个布包，里面是新煮的鸡蛋和刚从手腕上退下来的绞丝银镯子，一并塞罗小草手中，“别怕，那个人心善，他找的人再怪，也一定不是坏人。以后，自己照顾自己，多吃一些。我每天给你烧香，求菩萨保佑，妮子，你这辈子千万不要再回来了。这里不是你的家。”</p>

那，哪里是我的家？</p>

——凉坡吗？</p>

黄枞菖让人把罗小草带到老家凉坡，开祠堂，正式把她写入族谱当中，改名为黄槿。</p>

“你们家的族谱能写姑娘的名字？”赵毓问。</p>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眼前这个全新的，而且新的甚是可疑的号称供奉着黄氏‘祖宗十九代’的祠堂。供案上面十几层牌位都散发着清新的白杨木的味道，刷的桐油还没干，像是昨夜刚赶工做出来的一般。</p>

“能多写一个名字就多写一个。”黄枞菖笑着说，“人多力量大，显得我们家有望族的气派。”</p>

晌午的开祠堂仪式异常隆重。</p>

有些人甚至从雍京送过来贺礼。除此之外，十里八乡的叔伯爷孙，外加七大姑八大姨都赶着骡子车过来凑热闹。</p>

黄枞菖发达后从来很少回老家，就算回来，也一贯是锦衣夜行，像是盗贼偷运一些好东西回乡悄悄藏起来。所以，很多人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有些人甚至讶异他还活着。</p>

这一次这么折腾，是因为他有了‘后’，即使这个‘后’颇为偷工减料，不能承继香火，不过对于一个阉人来说，还能妄求什么别的。以后他死，有人给他摔瓦盆，他不用做孤魂野鬼，这已经是最大的幸事了。</p>

流水席开了三天，黄枞菖恨不得把肘子塞进每个人的嘴巴里。</p>

赵毓让人把罗小草送回雍京，二月二他需要送她去谢家私塾。村口，他对她说，“原本这些天要给你看些书，省的冷不丁一下子到学堂上发懵。不过最近事情多，也就耽搁了。你回兰叶巷，好好收收心，我让你姐，哦，就是我闺女，给你准备了文房四宝，你也得熟悉熟悉，看看怎么用。”</p>

“还有，我拜托了赵大妈，让裁缝上门，给你做新衣服。谢家书院里面全是雍京城的贵女，虽说谢师不拒平民，可是去的所谓平民也都是富商巨贾家的小姐。咱们穿的太朴素，容易招惹不必要的麻烦。”</p>

罗小草听着直点头，其实她现在还有些混乱，因为这些天她过的实在混乱。</p>

她忽然又有了一个爹，不过这个爹没有跟她说过话，一直是下人照顾她，而她那个新爹忙着去塞肘子。当然，她作为正式被写入族谱的闺女，也被塞了不少肘子，她今天一早什么都没吃，还是很撑。</p>

她就这样混乱中，被人送回了雍京，兰叶巷。</p>

赵府中，赵大妈已经切好羊肉，准备了大白菜，粉丝，冻豆腐，绿豆杂面条，还有后街的芝麻烧饼，准备吃涮锅子了。</p>

一切，恢复了原本的模样。</p>

似乎，她这些天的经历就像一场噩梦，眼睛一睁，天就亮了，噩梦褪去没留半分痕迹。</p>

不！</p>

有痕迹。</p>

她有了一个新名字，——黄槿。</p>

这是一种花树。</p>

生性强健，耐旱，生命力强悍，带着野蛮的力量。可以定风沙，可以耐朽蚀，可以在盐碱地、沙漠中开出最美的黄花。</p>

就是她吗？</p>

赵毓和黄枞菖却还需要在凉坡多住几天。</p>

“楚蔷生的痕迹都抹干净了。”黄枞菖的声音极低。</p>

他的屋子周围都是空地，没法藏人，墙面也都是用三尺二的石砖堆砌而成，厚重，间隔声音，他们在屋子里面说话，外面什么都听不见。饶是这样，他们也在屋子周围转了七八圈，彻底确定无人的时候，再细细讲话。</p>

“那就好，明天一早，咱们就回京。”赵毓点点头。</p>

黄枞菖，“难道真有人要查楚相爷的老底？”</p>

赵毓，“老崔的人探查出来，有人过来凉坡问过蔷生娘亲的事。你也知道，宁淮侯先帝密探出身，他闻事儿的灵敏程度，就连如今的北镇抚司都要甘拜下风。”</p>

楚左相考科举入的籍是假的，他娘身家不清白，根本没资格下考场。当年他买了一个老书生的户籍，一出手就是进士及第，这才成就了他一生的权位仕途。楚蔷生身世的曲折几乎没人知道，因为楚相的亲爹的确是三湘名门。</p>

如今朝野尽知楚相生在凉坡，想当然认为当年他亲爹游学至此与他娘成亲，其实这都是虚的。他娘与他爹的情分只是一段露水姻缘，他爹在他没出生之前就逃了。如果不是后来楚蔷生自己拼出来的前途，他那个名门之子的亲爹早就不记得楚相娘亲这么一档子事儿。</p>

楚蔷生娘大姑娘未婚产子，日子艰难，为了养活他吃尽苦头，什么事都做过。这种老底一旦被政敌挖出来，左相权位尽毁。</p>

赵毓说，“我来之前去过相府，问明白了他在凉坡还是什么亲戚，那个老书生早已故去，没有亲人没有后人，倒也干净。总之，一定要在对手咬出这件事之前，把所有的痕迹抹平。这次的事情不简单，虽然不是波涛巨浪，来势汹汹，却暗流涌动，我觉得，应该不止针对楚相。”</p>

黄枞菖听着，点点头。</p>

晚上黄老娘亲手熬了大碗菜，筷子插|了八个开花大馒头给赵毓他们端过来，“吃，多吃，多吃。”</p>

她认得赵毓。</p>

这些年，赵毓来过凉坡两次，为了送银子让黄家买地。</p>

黄老娘不知道赵毓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他同自己儿子的关系，她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对自己好，对自己家人也好。她原本以为赵毓同自己儿子一样，也是净身之后在宫里当差。可是当他们聊天的时候，赵毓说自己家里有老婆孩子的时候，黄老娘才知道，她想差了。对于赵毓究竟是谁，她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后来，她索性不想了。他们家的日子好不容才起来，她还想活的长久一些，多享福，把一辈子遭的罪都抹去。村里的老人儿都知道，人要想活的长，就不要想太多。</p>

“老太太，好几年没见了，您老看上去，怎么……”赵毓端过来大碗，看了看黄老娘，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是要让他说，这一时半刻，他也说不上来。于是含糊问了一句，“您老这些年过的好呀？”</p>

“我好，我挺好的。”黄老娘知道他们两个还有要紧事说，把饭菜端来，也就心满意足，“你们趁热吃，我去给你们看着锅，火上还熬着米汤。”</p>

“你娘怎么看上去金灿灿的？”等老太太出屋，赵毓赶忙问黄枞菖，“这是我眼花还是怎么地，我怎么觉得你娘今天一身佛光普照的祥瑞之气？”</p>

“她镶了八颗金牙！”</p>

黄枞菖掰过一块馒头，“我娘一见您来，乐的嗓子眼都开了，那堆金牙在油灯的照耀下，可不就金光闪闪、瑞彩千条嘛？”</p>

“……”</p>

半晌，赵毓才说，“镶金牙也挺疼的，你娘这是图啥？”</p>

“我在雍京买了小宅子，开春之后，想接爹娘到京里住一个夏天。”黄枞菖说道，“我娘觉得自己一乡下老太太，长的贼难看，怕到了雍京给我丢人，就受了后村她堂姐的二姥姥的撺掇，先把自己拾掇拾掇。首先，她就给自己补了牙。”</p>

赵毓，“你娘堂姐的二姥姥还活着？”</p>

黄枞菖，“那娘们儿辈分高，其实年纪不大，只是个半老徐娘。”</p>

“哦。”赵毓也不知道说啥，开始安静的吃饭。一口馒头，一口大锅熬菜。</p>

黄枞菖像是自言自语，“我娘镶了八颗金牙在京里算是一个笑话。还有其他笑话。酒醋面局的张衾得了总领太监的差事，算是新红的红人，他立马儿在南城买了宅子，还从窑子里面买了一个娘来。”</p>

赵毓，“呃，……”</p>

黄枞菖，“张衾是静海县人，她娘常年在海边，风吹雨打，长的比较皱，他嫌弃他娘不好看，给他丢人，就不让他娘进京。他买的这个娘之前也红过，虽然老了，可是风韵犹存，放在宅子里面也是一景儿。那些读书人说我们刑余之人性子古怪，原本我不服气，现在仔细一想，也是挺古怪的。”</p>

赵毓忽然说，“这些话是谁说的？”</p>

黄枞菖，“翰林院的温臣藻和御史台的顾向坤。”</p>

赵毓，“温臣藻门第清贵，他们家子息却不旺，他嫡子生了长孙之后，他秉承君子抱孙不抱子的传统，每天抱着长孙在后花园乱转。从他们家第三代出世，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让孙子在他肚脐上撒尿。他还说童子尿最养人，至于他自己喝过没喝过，太恶心，我就没继续打探。”</p>

黄枞菖，“……”</p>

赵毓，“至于这位顾御史嘛，……”</p>

“他儿子是上一科三鼎之一的顾复粹。这位探花郎至今没有入官场，因为他抽羊癫疯。顾家探花一直养在深闺，当年媒人踏破门槛，都铩羽而归，所有人只道他们家功课紧的狠，顾少爷从来不露面也是因为前途至关重要。这不，一发榜，顾御史就做主为顾探花寻了一门好亲，是江左名门钱宗海的长女，新媳妇一进门，才知道丈夫一天要抽三顿羊癫疯，根本不能同房。据说，这位御史想爬灰，却被儿媳妇带的烧火婆子给废了。当然，这只是不太靠谱的传言。”</p>

“黄瓜，这两位的性子是古怪呢，还是不古怪呢？”</p>

“这个不古怪的标准，是按照公序良俗，还是见人下菜碟？只要不是他们’自己人’，就党同伐异？”</p>

有些“读书人”自认为手握古今正义，眼高于顶，空疏迂阔，点评天下，竟然是谁也瞧不起。</p>

大郑帝王们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脑子中必定塞满了脂粉味道的不学无术。司礼监的大太监们是权阉，不论政绩，就算青史留名，也定然遗臭万年。</p>

雍京权贵肉食者鄙，甚至不如江南瘦马雅正。赵毓这样的则是酒囊饭袋。崔珩那样的俗不可耐。楚蔷生失于汲汲营营。</p>

还有那些喜欢他们字画，并且出手购买的豪族大户们都是冤大头。好不容易有了一些踏实做官做实事的大人们则被讥讽为“风尘俗吏”。至于天底下那九成多不识字的人，则是贱民奴仆。</p>

最后，赵毓说，“实在没必要想太多，给自己添堵。黄瓜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年承天殿的柱子，都有几个’铁骨铮铮’的大人们去撞，全天下就他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只要不听他们的夸夸其谈，陛下就是桀纣暴虐之君，我大郑立马亡国灭种。圣上若是为这种事堵心，早就一口血喷出来，挂在太液池边的歪脖树上，成咸鱼干了。”</p>

——呃，这么想一想，其实陛下的肚腹中当真有一整个运河码头。</p>

回到宫中，他同文湛狠狠折腾了一夜，寝殿上高悬的蔓藤莲花顶差点被掀翻。第二天，不要说起身下地，赵毓连翻身都困难。</p>

文湛披衣下地，用木盘端了温茶过来，轻轻喂他喝下去，润润喉。</p>

几乎残废的赵毓偏还要伸手去扯文湛的衣袍，一只手搁在皇帝被扯开衣襟之后已然赤|裸的肚腹之上，十分不老实。</p>

文湛抓住那只爪子，柔和的握着，“怎么了？”</p>

“陛下。”赵毓笑了起来，“我想摸摸，您这个比能撑船的宰相肚腹还要宽的运河码头肚腹。全天下独此一份，好珍稀。”</p>

硬，武人的劲瘦，像血肉铸造的利刃。</p>

只不过，……</p>

咕噜噜声音还是不可抑制从肚子中响起。具有圣主气息的文湛陛下毕竟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自然，也会，饿。</p>

早膳是炖的很软的翡翠鸡茸羹。</p>

赵毓一口也吃不进去，他其实非常累，只是和文湛闹了几下就又睡熟了，等到再醒，已经快掌灯。</p>

额头上贴着一只手。</p>

他闭着眼睛就捏过来，放在嘴唇边上亲了一下。</p>

皇帝的声音，轻笑着问，“如果不是我，你这样岂不是很唐突？”</p>

赵毓笑着没说话，手握着文湛的手，慢慢从床榻上爬起来。文湛又喂了他一盏温茶，他喝完有些精神抖擞，于是手又不安分的摸到了文湛的肚腹。</p>

“陛下，您天生法严量窄，现在变得这么大度，修炼秘籍是啥？”</p>

“除了你，没有人说过我气量狭窄。”</p>

文湛把他揪住，让他安分一些，随后给他穿了两层衣袍，再让他穿好加了驼绒的鞋子，包裹的暖暖的，这才和他一起，一步一步走出殿门。外面依旧天寒地冻，远处迎春树却有细的花芽冒出来骨朵。</p>

赵毓，“黄瓜收养了小草，还给她改了名字，叫黄槿。开春之后，我在兰叶巷中也种一株黄槿，等它长高开花，也应该是这样的黄花。对了，文湛，你说，她们去谢家读书，小草的名字要不要也改一下？改了以后，她就和过去断了关系，以后在雍京地面混，就要顶着新名号了，这是好事，还是不好的事呢？”</p>

文湛看了他一眼，“换了名字算大事，你和谢家说一声。”</p>

赵毓想了想，点点头，“嗯。”</p>

半晌，他心中好像想到些什么，但是这种感觉细若游丝，此时夜幕垂下，风在御园游荡，把赵毓脑子中的那点东西一下子吹散了。</p>

二月初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