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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中旬,意想不到的寒潮席卷过整个淮河流域,老者皆云,这一场狂风暴雪,平生仅见。滁州城内开始有人冻死,谁也不能预料到,什么时候便会有尸体出现在街头。
每一天卯时之前,吹打班子经过长街,日暮时分,黄白交加的纸钱厚厚铺在南方的石板路上。
无人发丧的,便被军队派出的士兵收殓出城,挖坑掩埋。
起初沈书以为康里布达最后也要被拖出城,他的伤情反复,醒来后不到三天,发起高烧,傅大夫忙前忙后一整夜,才发现是康里布达大腿内侧的一处伤口腐坏,重新剔除了腐肉。人命关天,悬壶济世皆怀一颗父母之心,郎中不敢怠慢,又把康里布达翻来覆去,从头到脚检查一遍。调整了药方配比,一剂猛药灌下去,彻底让康里布达发出一身热汗。
康里布达这才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神智渐渐恢复清醒。
朱文正来问时,康里布达照同穆华林商量好的,只说是来投奔朋友,问他为何人所伤,便答是在入关前的仇家,碰上以后一场血战,险些丢了性命,因为同穆华林早就认识,得知他在滁阳有门路,投到朱家门下,也是抱着一丝侥幸,从仇家处逃出后,才一路狂奔,来向穆华林求助。
朱文正将信将疑,然则他最近事忙,分不出闲暇来管着一个色目人的事,而且康里布达伤重,他肤色本就苍白,失血严重之下,显得更加虚弱,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也让朱文正放松了警惕。只是再三叮嘱,不要让郭家的人拿住把柄,穆华林答应下来,朱文正也不知道应不应该信任这蒙古人,但也只好信了。
原本打算提醒朱文正,元廷许要重新启用杨通贯,既然朱文正没有多为难,索性穆华林不提此事,以免节外生枝,让朱文正怀疑消息来源。
有一天夜里朱文正过来,说是那间豢养孤儿的庄子已经被铲平,孩子们没有去处,共有三十八人,索性他收编了,女孩也托了人好好教养。
事后沈书同纪逐鸢去那间庄子再探,只见庄子里但凡值点钱的东西都被一搬而空,就连影壁上镶嵌的金箔纸也被刮干净了。整个庄子空空荡荡,唯余下一盆盆落光了叶子的牡丹,无人赏识。
每日天不亮,沈书、李恕两个,谁先醒来就把另一个叫醒,李恕每次才敲一声门,纪逐鸢就把沈书从榻上拉起来,服侍他穿戴梳洗。沈书常是睡眼惺忪的起来,要等出门的时候,被雪风一灌喉,才能彻底清醒。
若是沈书先起来了,那他就去李恕的房间,不必出声,拿冰天雪地寒风中呆了一整晚的茶杯,往李恕的脖子上一贴。李恕立马鬼哭狼嚎着跳起来砸沈书,闹一会,两人便都彻底醒了。
高荣珪负责教格斗,初时还给他们俩扎了两个稻草人,让沈书和李恕听完讲,就拿稻草人练手。不几日,便让沈书和李恕对打,每天早上练完,两人都滚得一身是泥水,然后一人一个盆,并排在院子里站着洗衣服。
纪逐鸢几次要帮忙都被沈书拒绝了,有时候沈书还会把纪逐鸢的衣服顺手洗了。
保儿过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一次半夜还过来,气苦的样子让沈书以为他遭了什么大难要来跟自己倾吐,结果支支吾吾半天,才把手掌心伸出来。只见他的手掌肿得老高,竟是给教书先生打的。
原来他三舅给他找了个教书先生,让他成日里关在家中读书。
保儿险些气疯,之前每天跟着朱文正探查烧香会查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叫读书,反受他爹好一顿教训,说是天寒正是读书的好时候,索性李贞什么也不做,成天在家里盯朱文忠的功课。
把沈书笑得打跌,见沈书笑,保儿也气消了。其实他自己知道,跟着父亲辗转各地,如今是有三舅可以倚仗,终究自己还是得有本事。
是夜,据朱文忠说,他三舅的处境并不乐观,屡次向郭子兴提议攻和州,日前总算郭公点了头,他的两个儿子及妻弟又为谁做前锋谁为策应的分派一言不合就开吵。
沈书便建议朱文忠,暂且别管上面怎么决定,只要听他三舅的命令,指哪儿打哪儿,让他做什么做就是了。
“我爹也这么说,我爹推拒了舅舅给的官职,顶着个虚衔,跟李善长学搞后勤。我家原也是中户,算账管钱粮,我爹做得。不过舅舅也派了两个师父指点我们习武,早晚我也会像大哥哥那样,带兵打仗,到那时你做我的谋臣,像是李善长同我舅那般。”
保儿也才十五,满腔热情,沈书不好浇他冷水,但笑不言,给保儿泡茶喝。
元廷把民户分为三甲九等,诸如上上、上中、上下,前衔又分上中下,以纳税多少,支应差役的情况划分。
能列到中户,家境并不算差。便是这样,李贞携保儿来到滁阳时,也已是穷困交加,至正十年以来,中户破落已是常事,天灾频仍,多少安乐之家覆于一夕。
“那便是正月里,要发兵南下了?”沈书问道。
“对,你们都做好准备,正月一定会发兵。”保儿目光灼灼地把沈书看着,“要靠自己这双手,杀出一身功名来。既然元人不肯用咱们汉人,那就砸碎他,重建一个新的天下。”
沈书听得心惊,朱文忠每一次来,精神面貌
都有大的改变,如此谈天下事,这是第一次。而沈书知道,这必然不是最后一次,朱元璋对朱文忠疼爱有加,保儿能说出这番话来,那只能是从他舅处听来的。
待朱文忠走后,师徒三人聚在穆华林的房间,沈书把朱文忠的话简单转述了一遍。
“那置郭公于何处?”纪逐鸢道,“那不是他的岳父?”
穆华林只是听,并不言语。
沈书道:“郭子兴自濠州发迹已久,屡次东奔西顾,彭大死后,处境岌岌可危。他于朱元璋固然有翁婿之恩,毕竟那也不是他亲女儿,当初也是因为赏识朱元璋的才干,笼络之举,朱元璋心怀感恩,数次救他,以性命相报,他却总是疑心病犯,凡有才之人,怎么甘心一直受人掣肘。”
“你是觉得朱元璋要反郭子兴?”纪逐鸢得出结论。
沈书却摇头:“郭家有那两个儿子,朱元璋何必要反,只要步步削弱他们,哪怕他不是名义上的元帅,也是当仁不让的‘主公’了。尚需时日罢了。”沈书让他哥去烧点水好烫脚,自己却留下,问了穆华林一件自己近日一直担忧的事情。
“朝廷没有再派人联络您吗?”已经是至正十四年末,眨眼便又是新的一年,旧患未除,皇帝岂可安心?然而穆华林已经许久不曾有所动作,沈书恳切地说,“若有事,师父只要说一声,我跟我哥一定不会推辞。”
穆华林将茶杯置于掌中,滚烫的杯子紧紧贴着他左手的掌心,他朝门口看了一眼。
沈书起身去关门,回来依然跪坐在穆华林的对面。
“江浙钱粮居天下之首。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刺之,一举双虎。”
“江浙?你是说,朱元璋所谋并非和州?”话一出,沈书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和州以交通、钱粮论,都不是一个可以定都的地方,但这样一来,大军必须经历一条漫长的南迁路线。
“那就未见得只有双虎了。”
穆华林:“唯有胜者,有资格同庚申君谈条件。”穆华林低头,避开沈书的视线,默然啜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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