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最终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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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山有座寺庙，寺庙不大，香火不旺盛，和尚也不多。隔三差五方丈就要领着庙里的十个弟子下山化缘。日子过得清苦，但他们依然专心侍奉佛祖。</p>

这日他们下山化缘，回来的路上听见婴儿的啼哭声，拨开野草寻了声音过去，发现了一个刚出生不久的男婴。</p>

男婴体格康健，叫声洪亮，想必是刚被人遗弃的。</p>

方丈带了男婴回去，取名长空。长空是庙里最小的孩子，颇受师兄们的疼爱。</p>

等长空长到五岁，忽然来了一对年迈的夫妇，说长空是他们的小孙子。当年儿媳跟他们的儿子大吵一架，就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了，没想到儿媳半路上想不开，跳崖自尽，只留下这小孙子不知去向。如今儿子也过世了，他们想找到那苦命的孩子，让他认祖归宗。</p>

方丈问了他们一些问题，又问长空身上是否有什么标记。</p>

老夫妇说，他的胳膊那有颗红痣。</p>

方丈了然，确定他们是长空的祖父祖母，遂将长空交还他们。长空年幼，早就把这里当做家，死活不愿离去。方丈用尽办法都劝不走他，深知他脾气犟，于是下了狠心说：“你在我佛门中，毫无用处，留你何用？”</p>

长空一愣，收住了眼泪，再不哭闹，跟着老夫妇下山去了。</p>

长空走了后，方丈不久后下山化缘，听见镇子上的人提起一件事，说有对老夫妇，四处打听别人家收养的孩子，花个一日两日功夫去探听细节，再登门说这是他们丢失的孙儿。</p>

所说的儿媳和儿子吵架离家的故事，跟方丈听来的，一模一样。</p>

方丈顿觉不妙，想起那对老夫妇说过儿媳跳崖，那崖底应当有那妇人的骸骨，当即带着众弟子去当年捡到长空的地方搜寻他母亲的遗骸，但在山崖脚下，一无所获。方丈更觉得那对老夫妇是人牙子，将长空拐走了。</p>

他懊恼不已，下山去找长空。</p>

然而天下之大，要想从狡诈的人牙子手里找到他，谈何容易。</p>

一晃三年过去了，方丈离寺庙越来越远，找的人越来越多，线索也一点一点浮出水面。他顺着这条线索找，竟真让他找到了长空。</p>

此时的长空已经八岁，他被卖给了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起先一年过得还好，但到了第二年，原本不会生养的“母亲”，却怀上了孩子，还生了个儿子。于是这户人家就将长空直接“贬为”下人，让他做苦活。</p>

这三年来，他受了不少苦，方丈找到他时，气色苍白，身上都是伤痕。他苦求他们让他把长空带走，但那户人家并不同意。</p>

最后还是这户人家的老太太信佛，又因为方丈在门外站了三日，怕招来非议，就让他把人领走了。</p>

方丈带着长空回到了寺庙，但长空已经不再亲近他。</p>

当年他说自己是无用之人，留下来有何用时，他就死心了。</p>

方丈见他性情大变，知道他恨自己，也不再强行留他。他仔细思量后，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位朋友，或许可以拜托他照顾长空。</p>

于是方丈想带着长空去找故人，长空不愿走。方丈变了个小法术给他瞧，原本在树上鸣叫的小鸟，在方丈吟唱后，主动飞来了他的手上。</p>

长空有兴致了。</p>

方丈问：“喜欢这种小法术吗？喜欢的话，我带你去拜个厉害的师父，让他教你更多的法术，可好？”</p>

长空答应了。</p>

两人走了约莫一个月的路，终于抵达西城，大氏族南家的门前。</p>

南家的朱红大门是开着的，门口早有下人等候，见了他们二人就上前笑说：“先生在等二位。”</p>

知天知地的南子安，算到今天有故人拜访，而且那位故人，会领着一个将和南家有莫大渊源的孩童前来。</p>

只是他只能算到孩童与南家有缘分，却不知道这缘分到底是什么。</p>

像是天屏蔽了孩童与南家的未来。</p>

南子安见到了长空，一个充满灵气的孩子。他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因为他看出了这个孩子天赋惊人，再适合南家不过。</p>

方丈没说几句，南子安就同意让长空留在这里。长空有些意外，他一路听方丈师父说了许多他传奇的事，以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没想到这么年轻，而且这样温和。</p>

甚至没说什么，就愿意收他做弟子。</p>

这样一位厉害的人，对他没有半分嫌弃。</p>

在方丈师父眼里毫无用处的他，在别人眼里，却好似宝石。</p>

长空被摧残了三年的心，忽然得到了治愈。从那时起，他就决定一生侍奉南子安，侍奉南家。</p>

留在南家的长空很刻苦，很勤奋，因为他一点都不想让师父操心。南子安也很疼爱这个颇有天赋的弟子，越是疼爱，长空就越是刻苦。越是刻苦，就越得疼爱，就连南家其他长辈，都很喜爱他。</p>

“长空这样的孩子，以后做女婿，也让人省心。”</p>

女婿？长空不懂，南家大郎笑说：“长空，你要保护好南星，现在、以后，都是，知道吗？”</p>

长空看着坐在凳子上乖乖吃饭的小姑娘，还是不懂。但她是师父最疼爱的孙女，这是应该的。他重重点头：“嗯！”</p>

他的答声响亮，正努力用勺子舀排骨却怎么都舀不起来的南星蓦地抬头看他，一双明亮的大眼充满了好奇。长空也看着她，保护……她不要再来打搅自己跟师父学符文就好了，她总爱过来捣乱，师父却从来不制止。</p>

说起来，亲孙女和徒弟，两者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p>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因为南子安对他确实很好，不久还收了他做入室弟子。</p>

他不知道自己是南子安第几批弟子，但入室弟子一共也没有几个，能在十岁时就做入室弟子，已然很不容易。这让长空得到了莫大的鼓励，也更加感激和敬爱看重自己的师父。</p>

等他十五岁时，常跟师父外出捉妖镇宅，已经小有名气。他没有骄傲，因为他知道自己有了对手，不能松懈。</p>

不，不是对手。</p>

因为那个人是南星。</p>

南星的天赋也很惊人，甚至更胜他一筹，而且绝不是像南二小姐那样，只懂得剪纸绣花玩。南星也很刻苦，刻苦到拼命那种。</p>

长空对她有点小敬佩，毕竟她比自己小五岁，还是个小姑娘。</p>

长辈时常还会提醒他说，要照顾好南星，日后就长住南家吧，和南星一起。</p>

他已经懂了一些男女之事，这是想让他做女婿，娶南星。他并不反对，南星这样刻苦，他也喜欢。有个一起进步的小媳妇，他心里有着莫大的满足感。</p>

只是南星还太小，从来不搭理大人这些话，她的心里，或许只有南家玄学。</p>

长空不急，他要等她长大。</p>

又过五年，长空已经二十，到了成亲的年纪。他知道自己吃在南家，住在南家，到底心里有些小自卑，没有提成亲的事。南家长辈早就有这个意思，应当会提的。</p>

果然，不久之后他们提了这件事。</p>

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有人拦了下来，阻拦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南子安。</p>

他很是意外，后来听说，南子安说南星年纪尚小，过几年再提。</p>

他虽然觉得南星十五的年纪并不算小了，但仔细一想，多少大户人家都是不舍得女儿早嫁，留到十七八岁再寻婆家的，又不是汉朝，非要早早嫁人。而且南星的爹娘也提过要将南星外嫁，师父也是不同意的，所以应当不是嫌弃他的出身。</p>

这么想着，长空不多想了。</p>

但年纪十五的南星，脸已经长开，不再带着年幼时的娇嫩机灵，而是自有一股英气，让人过目不忘，树下舞剑时，美得让他窒息。</p>

他喜欢南星，在她手持长剑时，没有人比她更美。</p>

南星十七了，转眼又十八了，南子安依旧没有同意这门亲事。他又开始怀疑南子安是因为自己的出身不好，但后来听闻南子安也拒绝了其他好人家的求娶，顿觉奇怪。</p>

南家大郎着急了，拉着妻子去找父亲讲理。但他们焦急进去，一脸心死出来，从此以后，再也不提南星婚配的事。</p>

长空隐约觉得师父有心事，出于对师父的尊敬和信任，他压下了猜疑，也压下了男女感情。</p>

这日醒来，他洗漱后就去了习武台，那里是南家后院，专门让弟子每日晨练的地方。他身为大师兄，每日早晨的任务就是督促众师弟练武。</p>

可这日不常来的师父却出现了，让他也站在弟子列队中。长空以为师父要训话，认真听着。</p>

“从今往后，你们不必来了，你们也不再是我南子安的弟子。”</p>

不但是长空，就连众弟子都以为听错了，一时怔住。南子安厉声说：“你们从今往后，跟我南子安，再无任何瓜葛！”</p>

长空愣住：“师父……”</p>

南子安冷眼看他，说：“包括你，再不许踏入我南家一步，离开南家，离开西城。”</p>

长空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会说这种话，南子安对自己太好，好得让他觉得他就是自己的父亲。可是如今他视为亲父的人，却让他滚。</p>

众弟子都无法接受南子安的转变，问他是否有什么隐情，但南子安始终没有说什么，只是冷面驱逐他们。</p>

终于有弟子坚持不住，陆续离开了。</p>

唯有长空，不愿相信他毫无缘故就要赶走他。其他弟子都已经离去，他跪在南家门前，不肯走。</p>

跪到第三天时，滴水未进的他昏死在门前，醒来后他发现自己仍在原地。即便他昏死，南子安也没有让他进去，只是看见他爱慕的师妹，正拿着水壶往他嘴里灌水。</p>

他呛醒过来，没有看见南子安，满目悲凉，他哽声问道：“南星，师父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p>

南星眉眼低垂，许久才说道：“祖父有他自己的想法，师兄就听祖父的话，走吧。”</p>

“走？”长空一笑，问，“我能走去哪里？师弟他们都有家，但我没有，不是吗？师父赶我走，就等于把我赶出家门，我没有哪里可以去了。”</p>

“师兄已经很有名气了，要养活自己不是问题。”</p>

长空也知道自己跟了南子安多年，小有名气，一旦离开南家的消息传出，成为别人的座上宾并不是难事。然而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想留在师父身边。</p>

师父对他有莫大的知遇之恩，他心中感激他。</p>

此时南家大门忽然打开，一个面目威仪的老者走了出来，负手冷盯。</p>

长空见了他，立即跪了回去，伏地唤他“师父”。</p>

南子安沉默很久，才冷声说道：“长空，你为何这样不识好歹？”</p>

长空愣住。</p>

南子安转而对南星喝声：“还不快进去！”</p>

南星看了看满身落寞的师兄，最后还是进去了。她没有走远，立在门一侧，看着神情决然的祖父。</p>

“长空，南星如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做南家的继承人，你们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p>

长空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愣了愣问：“什么意思？”</p>

南子安说道：“南星已经成材，留你何用？”</p>

再多的话，都囊括在了这一句话里。长空突然明白了，他颤声问：“师父是说，我们都是南星的伴读，您根本没有将我们当做弟子？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南星成为继承人才收我们为徒？现在南星已经能继承大统，所以我们便成了累赘？”</p>

南子安没有答话，转身背手，冷声：“明白了就好。”</p>

让长空难以接受的是前面那句，但最难以释怀的，却是后面那句。</p>

他恍惚想起年幼时，有对老夫妇来领他走，他不愿走，方丈师父就说过这四个字“留你何用”。</p>

因那一句，他松开了紧抓佛门的手，被他们带走。</p>

一路上吃尽苦头，吃不饱，穿不暖，只要有逃走的苗头，就会饿他三天。后来被卖到一个富裕人家做儿子，他过了几天开心的日子。但再后来，“娘亲”又生了个弟弟，他犹记得他去看弟弟时，原本对他笑脸相迎的“祖父祖母爹爹”都变了脸。</p>

下人欺负他时说，你爹娘都有儿子了，要你有什么用。</p>

没用……没用……</p>

从小到大，无论他去哪里，都是个没用的人……</p>

他以为在南家，自己成了个有用之人，却没想到，只是一枚棋子。</p>

到头来，依旧是无用之人。</p>

难怪，南子安不同意他娶南星，他怎么会容忍一个没有家世，又无用的人娶南家的继承人。</p>

长空的心不疼了，仿佛看透了一切，不会因为被驱逐而心疼了。他朝南子安的背影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磕得额头全是血。他僵硬着嗓子说道：“我今生今世，再不会踏入南家半步。日后再见，便是仇敌。若有办法，定会让你付出代价！”</p>

南子安猛然一震，始终没有回头。南星也愣了神，没想到平时温雅的师兄，会说出这种恶毒的话。她忽然发现祖父的眼角有泪，明明是那样不忍。</p>

祖父……真的很疼长空师兄，可长空师兄再也不会知道，祖父有多疼爱他这个徒弟。</p>

天色黯然，像是要下一场大雨了。</p>

南星看着离去的长空师兄，背影决绝。南家最后一个弟子，也走了，带着对南家的恨意。</p>

天地之大，不知何处是家。</p>

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南家，长空有些茫然，虽然有人听见风声就送来钱财，请他去家中长住。长空留在富贾家中，锦衣玉食，不用早起练功，但他始终有些茫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