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仰见春台（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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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刚说完，门外忽然传来李鱼的声音。</p>

“邓瑛，你还在里面吗？”</p>

邓瑛抬头，“我在。”</p>

李鱼“嗨”了一声，踮脚趴在门上催道，“都下学好一会儿了，你还守着呢。郑秉笔寻你去司礼监，我过来与你说一声，你换身衣服赶紧过去吧，我去门上当值了。”</p>

杨婉看着窗上撤退的影子，抱着手臂站直身，挑眉低声：“近水楼台先得月。”</p>

说着低头看向邓瑛，“他们找来了。”</p>

邓瑛点了点头，并没有立即起身。</p>

他沉默地在书案后坐着，日渐偏西，烘了整整一日的暖气顷刻间就退到黄昏的风里去了。邓瑛一直等到太阳沉了一半，才站起身。脚腕上的旧伤突然传来一阵钻骨的寒疼，逼得他不得已闭眼去忍。</p>

“疼是吗？</p>

杨婉在旁道。</p>

“不疼……”</p>

“没事，你站一下。”</p>

她压根没理他的托词，蹲下身径直挽起邓瑛的裤腿，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一方绣着芙蓉花的绢帕。</p>

“我先说啊，我不乱整，你也别动啊。”</p>

说完，腾出一只手，把垂地的衣袖拢在膝上，而后小心地将绢子叠起来，用以包裹住邓瑛脚腕上的伤。</p>

“你看吧，在海子里你不愿意听我的，现在成这样了。”</p>

她说完这句，立即又调了个头宽慰他，“不过你别在意，这伤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遇到阴寒的天，要好好地暖着它。就像这样拿厚实点东西护着，等寒气儿过去，就会好很多。”</p>

邓瑛始终没有出声。</p>

杨婉掖好绢子的边角，看他不动也不吭声，不由地抱着膝盖抬头去看他。</p>

有一大丛叶影落在邓瑛脸上，她不大看得清他的表情。</p>

虽然他现在愿意与杨婉说话，但本质上他仍然是一个沉默的人，就像写得很淡的文本，落笔时就已经预存了一层安静的仁性。</p>

“怎么了，你又不说话了。”</p>

“我……不想自己糟蹋了你的东西。”</p>

“你不要才是糟蹋。”</p>

她说着撑了一把膝盖，站起身拍了拍腿上的灰，“快去吧，我也要回南所了。”</p>

说完又笑着指了指桌上的坚果，“吃光它，别糟蹋。”</p>

邓瑛看了看案台上坚果，还剩下几颗。</p>

他伸手将它们全部捡起来。</p>

杨婉写东西的时候，总是一刻不停地嚼。他起先并不觉得这些东西有多好吃，可是，跟着吃得久了，好像也快成个习惯了。</p>

想着，不免自嘲。</p>

抬手正要往口中送，谁知杨婉又从门外折返回来，扒拉着门框，探出半截身子叫他。</p>

“邓瑛。”</p>

邓瑛忙尴尬地捏住手，往袖里藏。</p>

一时吃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p>

杨婉看着他的窘样笑了一声，“我刚才忘了跟你说，不要太纠结，你这样的人做选择错不到哪里去。”</p>

说完晃荡着腰上的一对芙蓉玉坠，走到黄昏的浓影去了。</p>

坚果被吃完，茶也彻底冷了。</p>

邓瑛净过手走出内学堂。</p>

外面的血腥气彻底被晚风吹散，风里甚至还带着了一丝无名的花香。</p>

他今日腿伤发作，走得有些慢。</p>

然而司礼监在寿皇殿的后面，需绕过万岁山，北出中北门，而后经尚衣监和针二局，路途很远。</p>

邓瑛走到司礼监议室的时候，天已经黑尽。郑月嘉举着灯亲自站在石阶下等他。</p>

邓瑛抬头看向议室的门户，门是闭合的，窗格内透出的光很幽暗，里面虽有人声，但也是刻意压低了的。</p>

郑月嘉提着灯走到他面前，灯火一下子照亮了二人的脸。</p>

“司礼监有司礼监的规矩，你今日来晚了。”</p>

邓瑛侧面避开火光，拱手道：“是，我会向掌印请罪。”</p>

郑月嘉拍了拍他的肩膀，朝身后看了一眼，“你晚的这半个时辰，足够改变老祖宗对你的看法，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但还是要劝你一句，你的性命是司礼监给的，既然给了你这条命，你就和我们是一样的。在内廷里，没有哪一个奴婢可以独自活下去，陛下是我们主子，老祖宗是庇护我们的天，你看错了一样，都得死。”</p>

邓瑛点头，“我明白。”</p>

人讲骨相。</p>

郑月嘉在司礼监这么多年，眼底下过了太多的阉人，有些是从海子里挣扎出来，靠着韧劲儿和豁出尊严的勇性，最后倒是混出了些样子，但靠这些混出来的，都不是什么人样，一个个要不是獠牙青面，要不是官颜奴骨两幅面孔。</p>

但眼前这个人，青袍下裹着的那一副骨相却似乎天生和这一处潮寒的地方龃龉。</p>

即使他态度谦卑，姿态温顺，也仅仅是出于他自身的修养。</p>

“明白就好。”</p>

郑月嘉转过身，“随我进去。”</p>

司礼监虽然是内廷最重要的一处官署，但是其所在并不大。</p>

面阔三间，明间开门即是正厅议室。</p>

郑月嘉推开门，室内原本就很黯淡的灯烛瞬间被穿堂风吹灭了几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