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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屿洗了很久的手,蹲在湖边,不知道过多久才站起时,一股低血糖的晕眩感直冲脑部,他站不稳,眼前一片黑中,被商陆牢牢地搀住了。</p>
这场戏是从三点多开拍的,等收完工,天已经蒙蒙亮了,后勤安排厨师提前做了早餐,烟和白粥的香味一起袅袅飘向中空,在暗淡的天空中飘渺着散了。</p>
一条过是喜事,按往常,用餐区早就人声鼎沸了,但今晨整个剧组都沉沉地无人出声,只有序地喝粥啃油条,原本一个个五大三粗行事粗犷,今天是连喝粥都没声儿了。</p>
过了会儿,两个淡色的人影沿着湖岸线,从湖的那边慢慢走了过来。</p>
正是日出的时候,太阳逆光在他们背后,剧组的人再怎么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两人的神情。</p>
“埋得那么远呢。”老杜很小声很小声地嘀咕,再小小地吸溜了一口豆浆。</p>
有人听到了,但没人附和他。在这种氛围下,是个人都知道,表现出不以为然的姿态是不礼貌的表现。</p>
商陆陪着柯屿,去草坡上把那头羊埋了。土填平,一切消弭于无形。</p>
“柯老师演得太让我难受了,”终于有人憋不住,骂了句:“操!”</p>
“你们说,柯老师会怀念以前花瓶的时候吗?”有人问了个傻问题。</p>
其实影视圈就那么大,拔尖儿的团队就那么些,兜兜转转的总能遇到,《再见,安吉拉》剧组中,不少是以前就跟柯屿合作过的,或给他布过光,或给他打过板,或给他牵过威亚,都见过他那段漫长的花瓶岁月。自然,也都骂过他,在各种乌七杂八的小群中笑话他因为NG拍了二十几碗面。</p>
“想想还是当花瓶好啊,”有人挑了一筷子面,“也不用入戏,随便站站桩念念台词,做几个耍酷的表情,小粉丝就哥哥好苏哥哥好帅,赚得又多又轻松,心理还贼健康。”</p>
“那倒不至于,柯老师当花瓶时也很敬业。”</p>
那人一哼笑,点点头:“确实确实,不过太敬业了也不好,尤其是现在已经很会演了,还要让自己这么入戏,不值当,差不多得了。”</p>
“问就是导演不让。”</p>
言及此,一桌人都抬头看向导演组的方向,见到商陆在帮他剥鸡蛋。</p>
“商导不是一般人,柯老师也不是一般人,换个导演说不定浪费了柯老师的演技,换个演员肯定也浪费商导的天赋,我看挺好,按粉丝说的话,锁死。”</p>
话聊到这儿才有点松快的迹象,众人笑起来,“钥匙你来吞啊?”</p>
吃过早饭才拖着拖沓的脚步入帐篷休息,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整个剧组却都陷入了精疲力尽的深眠中。</p>
柯屿的情绪还在很远的地方,心理医生帮他做开导,一句话要问三遍他才能回过神,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慢慢地回焦,略含抱歉地问:“……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p>
激烈的山洪原本该冲破闸口大闹特闹一阵,但这个闸口被他硬生生堵住了,那股山洪在他体内缓慢了下来,裹挟着沉甸甸的淤泥,封印了流淌过每一丝生机。</p>
“他需要释放,或者足够的时间疏解,加上抑郁症的前科,”医生翻了翻过去一个小时成果寥寥的诊疗,苦笑:“柯老师有很丰富的精神科就诊经验,他对我很封闭,我拿他没办法。”</p>
商陆点点头:“我明白了。”</p>
盛果儿打了热水,想说服柯屿擦擦脸和手。他刚刚才冲了冷水澡,整个人都散发着沁凉的寒气,半干的头发凌乱地搭着,黑色的发尖上,很缓慢地滴下一滴水珠。</p>
但是盛果儿束手无措,因为柯屿似乎听不到她的声音。</p>
以前也不是没有入戏得厉害的时候,但本质并不一样。过往他要面对的,不过是说服自己那些真的其实是假的,而今天他要面对的,是要欺骗自己那条被亲手杀掉的生命没什么大不了的。</p>
他过去多善于说谎,但今天却骗不了自己。</p>
盛果儿性子直,打热水时听到造型助理不屑地说:“太矫情了吧。”她冲上去硬邦邦地说:“如果有一天你需要亲手杀掉你养大的宠物,我衷心祝福你可以不这么矫情。”留下两人一个目瞪口呆一个满面涨红。</p>
木头似地站了几分钟,水都变温了,帐篷门掀开,果儿回头看去,是商陆躬身进来。</p>
“我陪他,你去睡觉。”</p>
见果儿神色迟疑,商陆温和但严厉地命令她:“睡好了起来上上网,看看有没有人发相关的。”</p>
果儿出去后,商陆把帐篷门拉上了。这是双层结构,分内帐和外帐,外账原本是支着的,当作天幕,商陆把外账的拉链也拉上了,形成一个封闭的金字塔,外面的人窥探不了究竟,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p>
昏沉的光线中,只有圆锥形的蓬顶泄漏下天光。</p>
“柯屿。”商陆叫了他一声。</p>
柯屿的眼睫颤了一下,仍旧是垂手坐在床沿。头发在滴水,商陆取过吹风机,“把头发吹干,好不好?”</p>
柯屿点点头。</p>
吹风机的声音响起,在帐篷内显得嘈杂。商陆先在手上试了风温,才抓起他一缕头发。</p>
柯屿微微侧过脸,将头发往他那边更靠近一些。商陆眸中隐约一点笑意:“怎么这么乖?”</p>
柯屿没说话。</p>
“babe小时候养了一只豚鼠,就是荷兰猪,很可爱的,跟她长得很像,”商陆调小风速,温和地说着:“有一天,她心血来潮,拎着它的笼子,带它去草坪上野餐。那只豚鼠忽然跑了,跑到了别墅后面的山上去,怎么找都找不到。</p>
“babe哭了很久,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它,后来就不再养任何小动物了。我带奥丁从法国回来时,她很喜欢,天天陪它玩,但始终没有说过自己是它主人。”</p>
那条杜宾犬。柯屿有印象,它吓了他,因此他碰断了商陆的罗汉松。虽然名义上的主人是商陆,但显然一直都陪在明宝身边。</p>
“有些事情,发生过就是发生过,它留下印记,可能几天、几个月、几年就会消散,也可能这一辈子都会记得,不要去对抗它,就让它留在你的生命里。”</p>
头发吹干了,商陆卷起吹风机的线,“睡觉好不好?”</p>
柯屿又点点头,心理模糊地想,商陆怎么不劝他?诸如想开些,会过去,没什么大不了,放宽心,过段时间就好了……像这样的老生常谈。</p>
室内开着冷风机,他躺上床,身上盖上薄被。商陆坐在床沿,“要不要我陪你睡?”</p>
柯屿倦极了地闭上眼,眼睫毛苍白的眼底留下黯淡的浅影,他点点头,开口说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个字:“嗯。”</p>
商陆脱下T恤,躺进他身边,让他枕着自己的胳膊,两臂交环。柯屿被他圈着,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觉得很安全。</p>
其实不怎么睡得着。</p>
与其说是睡觉,不如说只是闭着眼睛。半梦半醒间,意识是迷蒙混沌的,柯屿感到商陆亲吻他的额头和鼻尖,又更紧地拥住他。</p>
有一句“……不会再有下次了。”柯屿不确定自己是否听真切了,抑或只是幻觉。</p>
如果是真的,商陆在说什么呢?什么事不会再有下次了?</p>
最终昏沉地睡去,直到下午,被帐篷外的走动和交谈弄醒了。</p>
“柯老师还好吗?”聂锦华的声音。</p>
“还在睡。”盛果儿答道。</p>
聂锦华扭头走了两步,还是琢磨着问了出来:“你看到商导了吗?”</p>
果儿点点头:“商导在里面陪柯老师。”</p>
聂锦华也点点头:“那就好,让他们都多睡会儿。”</p>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古怪,聂锦华寻摸一晌,啧了一声,“你将就听。”</p>
柯屿的手掌贴在商陆心口,没头没尾地说:“我刚才梦到你说了一句话。”</p>
又迟钝地想起来,心盲症没有梦,于是慢吞吞地悟到:“……真的是你说的?”</p>
“嗯。”</p>
“什么没有下次了?”</p>
“下次不会再写这种伤害你的戏了。”</p>
反而是柯屿主动说:“……过去了就好了。”</p>
这果然只是句老生常谈,说出口都不必走心,过不过得去无所谓,只要对方听进去就好。</p>
“一个生命的情绪是有限的,我不能总让你陷入这种内耗中,你有抑郁症。”</p>
“已经好了。”柯屿纠正他。</p>
商陆停顿了一瞬,亲吻他的额发:“我刚才做了一个梦。”</p>
“嗯。”</p>
“梦到你有一天分不清戏里戏外,崩溃到极限,在我眼前从天台上跳了下去。”</p>
商陆的心口一片冰凉,只能从怀中的身体汲取温热。</p>
“不会的。”柯屿闭着眼睛,再次用力重复了一次:“不会的。”</p>
第二次的入睡似乎要轻巧一些,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星星还未升起。外面飘来食物的味道,所有人都醒了,聚在一起饱餐,等着今晚上的工作安排。</p>
“柯老师?柯老师?”老杜的声音出现在帐篷外,“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这儿有汤,别的您要想吃,我就让后厨给您做。”</p>
柯屿说:“不用。”</p>
但是他这句话是说给商陆听的,于是杜若堂听到了导演扬起的声音,淡漠地说:“不用。”</p>
老杜:“……?”</p>
可没人告诉他,导演也在里边儿啊!</p>
人精也傻了,多余一问:“那导演您?……”</p>
商陆沉着一口气,压着情绪呢。柯屿浅浅地弯了下唇角。</p>
“我也不用。”</p>
“好叻。”老杜挥挥手,跟端着餐盘过来的后勤对视一眼,“闭嘴。”他用气声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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