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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声音是虚无之中仅有的东西,是少年几乎在黑暗中溺死的时候所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祂的语气是如此温柔,令少年在茫然中感受到一丝安慰的暖意;但那同时又是那般刻骨铭心的熟悉,使他在还未想起一切的时候,已经先一步感受到了魂魄颤栗的冰冷。
在这样拉锯的矛盾之中,陆启明记起了自己的名字。
“醒了就好。”
神像宽慰地笑了,指间拈起那一节凤栖之梧。
梧桐枝于红莲业火熄灭前的刹那被点燃,化出骨血。
陆启明在黑暗之中蓦然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将他悬空的魂魄一瞬间抽离出去,然后落到了实处。
“不……”
他心中一刹那绝望到无以复加,却无法发出丝毫声音,只能一直在黑暗中感受着被神灵之手捏造而出的骨骼。
每一根骨骼。
脆弱的颈骨。一节一节的脊椎。纤细交织的琵琶骨。修长的臂骨。手腕。延伸到尾指的生嫩的指节。胸肋。半透明的柔软耳骨。蝶骨。如玉生华的额心。
凤凰赤红的血一滴一滴在骨髓之间滋生,延展出覆遍全身的血脉,再于静止中缓慢溢满。空洞的躯干中被填充上鲜活的肺腑与殷红而饱满的心脏;细致至极的脉络在其间搭织成桥,井然有序。
承渊神指尖微移,莲子自少年眉心沉入心门,灵犀心窍,寂静中蓦然发出第一次跳动的声响;莲子也随之化为柔和的雾水,顺沿心脉缓缓浸润了少年全身,贯通着每一寸生涩的脉搏。
逐次被续上感知的的每一部分躯体都在因这场新生而喜悦地舒展,但陆启明却因此承受着更加强烈的痛苦。
他宁肯再灰飞烟灭一千万次,也绝不愿以这种方式继续活下来。
但这一切却永远不可能因他的意愿而停止。
神若不想听到他的抗拒,就不会去勾连他喉间的声带。神若仁慈地不令
他看见,就不会去描画他的双眼的瞳孔。神若不愿他挣扎反抗,就不会去接续他全身筋络。
他口不能说,目不能视,连一根手指也挪动不得,只能在黑暗中无声而绝望地听着自己血肉寸寸生长的声音。
这个过程极为缓慢,而承渊神却忽然间拥有了无穷无尽的耐心。祂赋予少年以如玉的骨,纯净而鲜艳的凤凰之血,舒展的修美的肢体;也工笔描摹着他的唇峰,挺直的鼻梁,秀致的眉眼,勾勒睫羽,点上漆瞳。
——直到终于塑造出少年完整的身体。莹白而赤裸的身体。
他周身上下已经再也看不见一丝伤痕,皮肤洁净,骨肉匀停。这是一件被神明亲手精细雕琢的完美杰作。
神像久久凝视着这一幕,面孔露出满意的微笑。
祂毫不吝惜地以自己剩余的大半神性为他织出华衣,然后动作轻柔地替少年逐一穿好。从腰间的神玉坠饰到衣襟的褶皱都与祂自身一模一样。
——与这座神像一模一样。
完成了这一切,承渊神轻柔地将少年的身体平放在地上,耐心地等待着他复苏。
而少年却一直静静躺在那里,仿佛永远也不会从沉眠中睁开双眼。
“醒了就要面对。”神像微微一笑,“否认没有意义。”
陆启明没有回答。
他没有办法回答。
无法忍受的巨大耻辱令他的身体不停地发抖。只是为了压抑自己的反应他就已经用上了全部的力气,所以他无法开口说话。
神明的动作温柔至极,令他自始至终都好像浸泡在母体温暖的羊水之中,没有丝毫肉体上的疼痛,甚至可以说是近于舒适的。但陆启明却分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是被人用刀斧从上到下彻底地剖开翻看,五脏六腑,血肉,每一根骨节,连灵魂都被由内而外剥开,像物件一样被人捏在手心,来回反覆地把玩。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他几乎在被放下的一瞬间就忍不住想要把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把自己藏进任何人都不会发现的角落。
但他仅剩的自尊不允许他这样做。
所以陆启明只能极力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咬着牙拼命忍耐,想要等待这种快要把他逼疯的感觉随时间消退。
但是没有。
他越是压抑,越是成百上千倍地反弹。
他的四肢百骸,他的思想,遮身蔽体的全部衣物,他的知觉、五感,他焦灼的胸腔。所有的一切,都在尖啸着提醒他这份耻辱。他厌恶得想要呕吐,脏腑挤压作一团,脑海全然一片混乱,就连血液在身体内流涌的噪音都令他觉得难以承受。
在他自己都什么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陆启明已经紧紧抓住了身侧的剑。
——握住剑柄的那一瞬间,仿佛有一扇极乐之门在他眼前无声开启了一条缝隙。
一个流光溢彩的世界就在门的对面,那里有奇珍遍地,琳琅满目,又有鲜花吐艳,神乐馥郁。只需要轻轻把门推开,他就能够迫不及待地进入渴望已久的喜乐之中。
那绝对是世界上最蛊惑心魂、足以令人疯狂的诱惑。
少年蓦然睁开眼睛,神情一片空白。
他撑坐起身,微仰起头,反手将长剑搭上左肩,然后平静至极地用力划下。
剑刃一瞬间就毫无滞涩地割开少年颈侧新生的皮肉,深深切断动脉,滚烫的血液喷涌而出,无声泼溅在一片火光之中。
承渊神看着这一切,目光没有一丝波澜。
依旧如祂所知道的那样——
在剑锋几乎割断喉管的前一刹那,延迟的痛觉刺入脑海,令陆启明蓦然间挣扎着清醒了过来。
他持剑的手僵硬地凝滞在原处,脑海在一片失血的剧烈眩晕中猛然生出愤怒。
——出离的对自己的愤怒。
……他到底做了什么?!
少年低着头,缓慢而用力地把剑放下,用力到指节都几乎折断。
他可以死,但他绝对不能允许自己以这样懦弱而毫无意义的方式死去。
陆启明眼底涌出一片强自压抑的难堪。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都根本无法原谅自己刚刚那一瞬间竟然在承渊面前……
少年闭了闭眼,沉默地脸颊溅上的血迹,独自忍耐着颈侧伤口在生命力的支撑下渐渐复原。
更何况,他还有一件没有做完的事。
那件必须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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