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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都监!”“梁都监!”
冀国大长公主府上,内官与宫女们,纷纷向着一位年长的宫人行礼。
公主的府邸是没有宅老的,而是设都监管事,由老成持重的供奉官级内臣担任,指导公主与驸马行止,观察他们的起居状况,定期通报给官家。
同样,修建公主宅的土地和一切花销费用,都是官家赐的,整座宅第就是皇帝赐给公主的陪嫁物,公主是这里的正主儿,驸马一家倒是客人。
“殿下的身体可还好些了?”
所以当梁都监来到公主所居住的寝阁外,轻声询问时,贴身婢女走了出来,脸色很不好看:“有那样的驸马都尉,殿下当然不会好,梁都监就不要再问了,还是速速向宫中禀告吧!”
梁都监暗叹一口气,真宗已经不在了,现在的官家尚且年幼,一切由太后掌权,而太后态度未定,去宫中禀告很可能是自取其辱,唯有道:“老奴在此等候吧!”
贴身婢女又哼了一声,嘟囔道:“反正不能再让驸马都尉打扰殿下的休息了!”
对于李遵勖,服侍公主的下人,没有一个不对其愤恨的。
国朝有规定,驸马的家人自动降辈分,但这位长公主嫁过去后,却仍视李遵勖的父亲为长辈,平日里尽心侍奉,公公过生日的时候,她以儿媳妇的身份,去拜见贺寿,真宗听说了这件事也没有说违背规矩,“密以兼衣、宝带、器币助其为寿”,私下让人送去衣服器具钱财,帮妹妹为其公公祝寿,让家庭和睦。
李遵勖年少风流,平时又喜欢结交好友,常在府上宴饮酬唱,长公主不但未有怨言,相反每次雅聚宴饮,还亲自安排张罗,从不敷衍怠慢,在友人面前给足了驸马的颜面。
如此种种,始终如一,尽到了做妻子的责任,就连真宗朝的不少文臣,都称颂这位长公主娴雅得体,为国朝女子的典范。
既如此,驸马一定对公主很好吧?
恰恰相反!
除了刚刚成婚的两年,李遵勖与长公主还有几分相敬如宾的夫妻情谊,三年不到,就迅速冷淡下去,后来更是直接与公主的乳母私通,还生下一私女,成了轰动一时的丑闻。
不仅于公主府名声大损,市井更传出公主相貌丑陋,所以驸马移情乳母的传闻,真宗听说此事后恼怒至极,召李遵勖入宫,准备质问责罚,李遵勖惊吓不已,拜倒在长公主面前恳求,最后还是长公主出面,将此事平息了下来。
即便如此,长公主也没有对驸马多做苛责,甚至饶恕了那位乳母,可驸马并未收敛,仍然流连美姬,索取无度,频频惹出事端来。
说实话,梁都监也十分厌恶李遵勖的薄情,但他又很清楚,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便是公主和驸马这样的贵人都不例外,有些事情……终究是要忍下去的。
所以当片刻之后,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年近四十,依旧相貌堂堂,身材魁伟的李遵勖走了过来,看到都监后,脚下一顿,拱手行礼:“梁都监!”
梁都监平淡回礼:“李都尉!”
李遵勖干笑一声,表情有些僵硬:“按仪制,我该向公主殿下行礼了,不知殿下身体好些没有?”
梁都监道:“容老奴通报。”
说着他亲自走进寝阁,也不顾贴身婢女翻白眼,来到珠链前,轻声道:“殿下,李都尉来见礼了!”
三十九岁的大长公主正端坐在床榻上,相貌不算美艳,但也五官端正,绝非外界所传闻的丑陋,但眉宇间颇有些心如止水的气质,手中缓缓转动着一串念珠,好似青灯古佛的出家人。
她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让他进来吧。”
李遵勖大踏步入内,来到珠帘前,拱手行礼:“殿下!”
这种仪制确实是规矩,晨时昏时各行礼,时刻提醒这是公主下嫁,但真要不遵守,别说官家那边不会干涉,就连御史也不会说什么的,早先几年夫妻俩和睦时,李遵勖从来不这样一板一眼,后来感情淡漠了,距离一下子拉开,倒是开始严格遵守规矩。
而常年的冷淡,让大长公主看着这位夫君,也没什么亲近之言可以说了,直接问道:“你此来是为了那起案子?”
李遵勖身体一震,沉默少许后,缓缓地道:“太后知道吗?”
大长公主淡淡地道:“此案是太后作主,让那位解元公查的。”
“那她定是知道!”
李遵勖想要咬牙切齿,又有些不敢,只能低声道:“刘氏不久前出了妻杀夫,子弑父的丑事,外族让太后丢尽颜面,现在她是要报复回来了!”
大长公主看着他,终究忍不住目露悲伤:“事到如今,你还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么?”
“我岂会不后悔?”李遵勖回答得很快,语气里又加上了求饶之意:“殿下,我确实是糊涂,但起初只是为了孩儿不再夭折罢了,也没有别的心思,怎会想到那贱民疯了,后来发生那么多事……念在二十年夫妻情分,你再帮我一次吧!”
大长公主微微闭了闭眼睛:“现在开封府衙的人就在外面,你当如何?”
李遵勖道:“请公主驱走他们,他们只是瞎查,查不出什么的。”
大长公主道:“昨日那人上门,说了些话,似是知道内情的,你还想瞒过那位擅于查案的解元?”
李遵勖冷笑一声:“那闲汉说不了什么了!”
大长公主面色立变:“你又要害人?”
李遵勖断然道:“不是我!那闲汉为索钱财,胡言乱语,自然有人不想他再这般下去,与我何干?”
大长公主深深地叹了口气,手指拨动念珠,默默念诵佛号。
李遵勖见她没有驳斥,心头就是一定。
这位心软归心软,对那些贱民总抱有几分不必要的善念,但最终还是会原谅自己,帮自己过关的,每次都是如此,这回也不例外。
他再行一礼,转身离开,步履不再急促,变得稳健许多。
……
与此同时。
公主府外,在外人看来简短的几句对话后,狄进对着迁哥儿点了点头,后者心领神会,不再讲那些事,而是转到车厢里,不多时双手提着两个大大的食盒,走了出来。
林小乙知道他查案到中午会饿,不见得会有空闲回家吃饭,便准备了一些方便在外面吃的糕点食物,能够管饱。
并且不单单是狄进一个人的,还多备了不少,不能让旁人只看着公子一人在吃,在小事上起了嫌隙。
狄进此时就带着迁哥儿过去,招呼众人:“吕推官,诸位,辛苦到现在了,一起吃些吧!”
吕安道笑吟吟地抱拳:“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狄解元!”
“哎呦!多谢解元公!多谢解元公!”跟着一起来的书吏和衙役更是纷纷接过,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如果能吃三顿,谁愿意一直饿到晚上呢,不还是平民阶层苦日子习惯了,能省下一顿饭钱就省下一顿。
而在众人看来,这不仅是一顿饭,更是堂堂国子监解元对他们的尊重,自是深感受宠若惊。
吃饭的过程中,气氛也松弛下来,不像之前那般紧绷,众人再看紧闭的公主府门,想到在之前两座府邸前都没受这等冷遇,低声议论开来,言语中颇为不屑:“听说这公主丑如无盐,便是德行再好,驸马也看不上哩!”
“便是美貌又如何,公主那架势谁能受得了,但这驸马也够愚蠢的,进士出身居然愿意尚公主?起初倒是升了官,后来又如何?”
“伱们说这位驸马敢养外室么?他当年私通公主乳母,先帝固然被公主哀求说动了,但驸马还是惊惶得自请贬官,若是再被发现了,啧啧,那下场可不好说哦!”
如果换成枢密使张耆的府邸外,开封府衙绝对不敢闲言碎语,但公主和驸马别看出身尊贵,还真就没有那份威慑,反倒是点评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物,能带来一种身份错位的快感。
“嗯?”
而狄进吃着点心,细嚼慢咽,脑海中其实一直在思索那個闲汉的话语,正思索着为什么所有人都被骗了,某句话突然传入耳中,他的身体微震,一道灵光陡然闪过脑海。
稍作沉吟后,狄进对着迁哥儿使了个眼神,迁哥儿十分机灵,上前开始收拾食盒,然后朝着马车走去。
狄进将最后一块糕点吃下,擦拭了一下嘴角,也朝着马车走去,到了开封府衙上下听不到的位置,立刻问道:“我之前听你们的大师兄说过,他教孙洪的四子练武?”
迁哥儿道:“我们也教过!那小子悟性挺高,大师兄教了他一回,第二年再去师父家中拜访时,这小子练得有模有样,照这般下去,长大后定是个高手,可惜的是,唉……他再也没法长大了!”
狄进道:“可孙洪既是你们五人的师父,他的儿子为何没有习武,还要你们来教?”
“这……我还真不知为啥!”迁哥儿挠了挠头,猜测道:“许是师父还俗后,就不想再提武僧的事情了吧,我们当武僧的命贱,他已经在京师安居,有大宅子,有浑家,有那么多儿女,何必还要让儿子习武呢?”
狄进暗暗摇头。
习武只是一项能力,并不是说习武就一定要去当武僧,正如君子六艺,科举状元陈尧咨神射无双,文武双全同样是许多文人的追求,孙洪作为武僧教头,从小培养孩子练武,同样也是强身健体,为何不教?
当然,逻辑是逻辑,人的选择有时候往往不遵循逻辑,而是受情绪引导。
如孙洪以前当武僧吃过很多苦,当他过上富贵日子,就是下意识地排斥以前的生活,不愿意儿子再学得一身武艺,争狠斗勇,而是要习文,努力改变阶层,这也是完全说得通的。
所以狄进之前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直到刚刚那句话语,再将如今获得的线索全部在脑海中汇聚——
孙洪曾为五台山僧人,后为小儿科医生,得京师某位贵人相赠,有了榆林巷的三进宅子,在京师安居乐业,娶妻纳妾,生了六子七女,除了最小的儿子和女儿不幸夭折外,其余全部健康成长,却又在一夜之间,全家惨遭灭门!
一屋杀一人,全家上下三十五口全部死绝的手段,活脱脱的江湖人手笔,可随后开封府衙查案,前任推官失踪,案卷被焚,如此大案最终居然不了了之,又像是京中的达官贵人捂住了盖子,不让案子继续深入!
根据亲传弟子吴景证实,现场疑似家主的尸体并非孙洪,根据开棺验骨,血荫之鉴表示,有一具身上有多处血荫,胸前中刀的尸体,可能是行凶之人,正好凑齐了人数,让孙洪调换了遗体,假死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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