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掉马进行时（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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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串几乎撕裂耳膜的尖利的百鬼哭嚎之声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争先恐后地狠狠灌入耳畔, 随着温萝向前踏入地宫的脚步愈发清晰地刮擦着耳廓，刺得人太阳穴突突跳动，</p>

原本平静如水的心绪也不禁在这刺耳阴森的尖叫声中泛起了点点燥郁的波澜。</p>

整座空旷的地宫之内仅有几盏漾着明明灭灭微弱烛火的玄铁壁灯, 然而那微末的光亮却远远不足以点亮这宽阔的空间，仅在一片晦涩难辨的地面上间或投下零星朦胧的光圈。</p>

而耳畔忽大忽小、忽远忽近、从未有一时半刻间断停歇过的骤然攀升的语调, 更是令温萝本便因过分黑暗幽闭的色泽而无端沉重了几分的心, 裹上一层挂着尖刺的细密织网，</p>

每一次跃动，都似是将身体最为柔软的部位主动献给那锋利的勾刺, 刺痛着鲜血淋漓。</p>

这样昏暗又嘈杂的环境, 别说是上千年，就连一分钟恐怕都无人愿意多待。</p>

在这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空间维持着长久的清醒，简直是这世上最为残酷的刑罚。</p>

温萝抿了下唇, 强忍着耳畔令人心惊肉跳的百鬼哭嚎之声更向内行了几步。</p>

坐落于地面之上那美轮美奂的曼陀罗冰雕之下的苍冥深渊，她曾经来过。</p>

只要她靠近正中封存着柏己身体的冰棺，繁复穹顶之上悬垂的烛火便会自发亮起。</p>

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与哀嚎声中, 她落地的脚步声几乎细微到不可察觉，</p>

然而却极为突兀地穿透那些几乎凝成实质的薄膜般笼罩耳廓的鬼哭之声, 如利箭般划破浓重的阴云, 顺着耳畔直达她心底。</p>

烛火跃动, 彻底照亮了眼前朦胧的景象。</p>

一层层台阶拱合而上的高台正中，数不尽的血引符箓、法器秘宝与手腕粗的铁链和桃木长钉正簇拥着一座巨大的冰棺，其中水波流动，荡漾着澄莹明昧的光影。</p>

温萝试探着向前行了两步。</p>

剑冢试炼之中似乎并未一比一复刻苍冥深渊之中繁复凌厉的机关暗箭, 哪怕是她如今已一步步拾级而上，依旧并未触发如当年与南门星一同经历过的危机。</p>

正如她当年所见的那般，冰棺之中，正躺着一名面容极其英俊桀骜的玄衣男人。</p>

男人眉鼻高挺，眼窝深邃，轮廓分明无赘，下颌清晰硬朗，分明是极为浓重具有攻击性的长相，那双轻抿的淡色薄唇却无端中和了几分凌厉张扬之感，显出几分柔和与脆弱的美感。</p>

满头青丝以金冠束起，在冰棺之中粘稠透明的液体之中浅浅摇曳沉浮，宛若墨色的水草一般若有似无地扫过他似是被天道亲吻过的完美容颜，在那双凌厉如利刃般锋利的剑眉之上掠过，眷恋地停留在那双浅浅阖拢的眼眸。</p>

温萝身形微微一顿，若有所思地抬手，指尖掠过柏己无知无觉的面容之上那层泛着莹润清透色泽的冰棺，轻轻搭在棺椁边缘。</p>

冰冷坚硬的触感瞬间自她柔软温热的指腹顺着肌理传入大脑。</p>

莫非需要她先替柏己将棺盖揭开？</p>

身体比意识先动，温萝抿唇死死扣住滑腻疏寒的棺盖，双臂用力狠狠向上举起。</p>

本以为替柏己“揭棺”会受到什么不同寻常的阻挠，却没想到入手的重量并不似她想象般沉重，似是有一道不知名的力量在内不断地推阻着这禁锢自由的痛苦根源。</p>

预判失误的力道几乎将整个棺盖掀得倒飞而出，狠狠掠入光亮无暇顾及的晦暗之中，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重重地砸落在她望不真切的玄铁铸就的墙壁之上，哗啦啦化作四散的碎片齑粉坠落地面。</p>

只一瞬，温萝便将视线自不远处无边的黑暗之中收回，不自觉垂眸望向冰棺之中沉睡的玄衣男人。</p>

那双记忆之中一般无二的暗红色瞳眸，就在这一刻缓缓张开，不偏不倚地对上她探究的视线。</p>

温萝下意识挪开了眸光。</p>

他的目光实在太过专注，似是跨越了千年的光阴与如此刻这般从未止歇的折磨与蹉跎，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落入她心头，激起一阵难以言明的震颤。</p>

原来这才是他被封印的这千年来，日复一日真正体验的暗无天日的酷刑般的煎熬。</p>

从前在时间线上逆流奔跑的她，只知他在那些于旁人而言的过去与于她而言的将来之中，终究要无可挽回地堕入深渊，承受永世不得再入轮回的磨难。</p>

不仅如此，若不是一周目任务失败而不得不进行二周目扫尾工作，她甚至不会知晓他有朝一日能够逃离这梦魇般的生活，重回五洲。</p>

那些传闻与文字，在这短短不过一炷香时间内的所见所闻的映衬对比下，苍白得令人心悸。</p>

而他所经历承受的这一切，归根究底都是为了她。</p>

“在想什么？”</p>

一道再熟悉不过的、低沉散漫的声线乍然在空旷的地宫之中回荡，击破她心头还未成型的繁杂如麻的思绪。</p>

而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先前无比嚣张刺耳的百鬼哭嚎声，似是畏惧着什么终于解封的威势一般，迅速地在这一瞬间作鸟兽散，消失湮没地无影无踪，平静乖顺地仿佛从未出现过。</p>

随着一阵水波撩动的轻响，墨发玄衣的男人缓缓自棺中坐起，</p>

透明的水珠沿着他俊朗的脸廓蜿蜒下滑，在下颌之上凝集成愈发圆润的形状，复又因承受不了越发下坠的重量而不甘不愿地滴落，在他一身华贵的龙鳞玄袍之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微小的水花。</p>

温萝转了转瞳孔，重新望向身侧冰棺之中斜倚的玄衣男人。</p>

分明皆是浑身浸透，墨发濡湿的模样，可这一幕落在南门星与柏己身上，却似是有着天差地别的差异。</p>

一人面容精致中带着几分阴柔，却又并不显得过分女气，反倒在那如墨色藤蔓般蜿蜒缠绕于脸颊之上的墨发映衬下，更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与深深掩藏于那一份少年郎般羞赧与懵懂的神情之后，恰到好处的诱惑与媚意。</p>

一人容颜英挺深邃中写着恣意的张扬与轻狂，哪怕是合该狼狈的此刻，却依旧折不损他飞扬的眉眼之间流转迂回的桀骜不训，而这一瞬间的窘态却反而中和了几分他周身浑然天成的骄矜与强势，无端显出几分红尘气与少见的柔和。</p>

温萝神色复杂地对上他平静投来的视线，缓缓摇头：“没什么。”</p>

实际上，若是此刻的他能够在她面前多提上几句这千年来所承受的苦楚与磨折，甚至为此在她面前讨些好处，她反倒不至如此刻这般五味杂陈。</p>

怔怔沉默间，脸侧却骤然覆上一抹不同于冰棺之下冰冷温度的温热。</p>

冷白修长的指尖轻柔摩挲过她尖瘦的下颌，余温似火般直顺着肌理蔓延直心底最为隐秘的角落。</p>

“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p>

柏己垂眸睨她片刻，终是轻轻一叹，俯身欺近她身侧，辨不清真假地轻哂，“你知不知道，你向来自以为情绪掩藏得极好，可实际上却很容易挂相？”</p>

思绪在他半真半假的调侃之中猛然一顿，温萝讶然抬眸：“此话当真？”</p>

不会吧，她身为维序者经历的小世界不说上万也有上千，消弭与遮掩心下最真实的情绪乃是最为根本之事，</p>

若是当真如他所言那般挂相，恐怕她的任务早已失败不知道多少次。</p>

随即，惊异的狐疑却在对上他唇畔似曾相识的戏谑弧度之时，尽数无声无息地湮没。</p>

显而易见的是，她并非他口中那般藏不住情绪的女人。</p>

那些似是而非的试探与揶揄，不过是在他建立在往日无数次无言地凝视之中，堆砌而成的了解与在意，以至于他甚至能够在她无甚波澜的面具之下，看出她心头最为真实的涟漪。</p>

他不过是再一次，以一种看似轻佻随意地方式，以他独特的不为人知的温柔，替她排遣那些甚至于他而言毫无益处的思绪。</p>

温萝轻轻抿了抿唇。</p>

这一刻，她甚至不知柏己方才所言究竟含着几分真情，又有几分基于深掩于包容之下温和的假意。</p>

或许在他眸中，她当真只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会哭会笑，会喜会悲的寻常女子。</p>

将她面上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柏己扬了扬唇，却并未回应她此刻早已不需答案的狐疑，</p>

只漫不经心一手搭于棺沿，故作凶恶地靠近，低声道：“欠了我千年的报酬，我如今可是要一并算清了。”</p>

说罢，他便轻松自冰棺之中起身，</p>

一阵升腾而起的可怖热意登时随着他的动作在空气之中四散开来，赤红的火焰眷恋又乖顺地贴附于他一身冷硬的玄色长袍之上，眨眼间便将那冰封千年的衣料炙烤得干燥如初。</p>

四周景致再次挤压成为一张张栩栩如生的画卷，在虚空之中旋转着，飞快地纷扬变幻。</p>

狂风骤然而起，掀起两人衣袂与青丝纠缠着向后飞掠，一黑一白这本极为不相容的鲜明色泽，在这一瞬却依稀显出几分相得益彰的和谐与美感。</p>

画面再次定格之时，那座阴森可怖的地宫已悄无声息地逸散虚空。</p>

依旧是环阶拱合而上的高台，身后巨大的冰棺却已无声无息地被宽大的王座取代。</p>

温萝面上微微一怔。</p>

此刻的她，与柏己并肩立于整个苍梧最为尊贵的至高之地，自然垂落身侧的手被自然地拢住，一阵柔和却坚定的力道自手背之上修长的五指恰好地递来。</p>

“你不想坐上去试试么？”</p>

柏己好整以暇地侧着脸睨向她，唇畔弧度无端带着几分惊心动魄的蛊惑，</p>

平日里邪肆又乖张的性子尽数被难以察觉的柔和掩盖，和着他飞扬的眉眼，耀目得令人移不开视线。</p>

说罢，他便自然地用力牵引着她走向身后巍峨的王座，“整个苍梧、甚至五洲大陆都将这王座上之人奉若神明。”</p>

话音微顿，他漫不经心地转身回望，向来不着边际的神色在此刻却染上令人无从置喙的郑重，一字一顿道，“而我，只为你俯首称臣。”</p>

被他握在掌心的指尖似有烈火燃烧，那感触并不痛苦，却令温萝不自觉僵硬在了原地。</p>

而那只拢在她手背之上的手无声地上移，在她肩头极尽轻柔地停驻、下压。</p>

顺着柏己覆在肩头的力道在王座之中坐好，入目的尽是只有立于高处才能企及的、寻常修士此生也无法一观的风景。</p>

柏己不知何时已踱至她身侧，一手支在她身后高高的椅背之上，长腿交叠，足尖轻点于身前空地，懒洋洋斜倚在她身畔。</p>

随着他散漫闲适倚靠在王座旁的动作，他一头如瀑般浓密的墨发顺着椅背蜿蜒而下，与玄铁深谙的色泽纠缠着化为这世间最为沉默的庇佑。</p>

“很美，不是么？”</p>

察觉到她一瞬间停驻的视线，柏己随意偏了偏头，垂眸望向王座之中更显出几分娇小却蕴着极大能量的女人，弯了弯唇角，“这便是报酬——我要你此生都在此，陪在我身边。”</p>

微弱的气流拂过温萝脸侧的鬓发，卷集着向脑后飞舞翩跹。</p>

而她却极轻地摇头，叹息般呢喃道：“对不起。”</p>

他曾为她坠入无边的晦暗，沉沦挣扎于永无止境的折磨与煎熬之中不得挣脱。</p>

她自然于心不忍。</p>

只是，唯独这一点要求，她无法答应。</p>

柏己不自觉沉眉，飞快地擒住她正欲抽离的手腕：“你想去哪？”</p>

还没待温萝回答，她便只觉得另一只手臂之上陡然袭来一股强力将她向后一拽，</p>

此刻毫无灵力傍身的身体在这突如其来的大力拉扯之下，不由自主地朝着来人的方向倾倒，不自觉跌进一个蕴满了幽然昙花香气的清瘦怀抱之中。</p>

南门星含着冰凉笑意的声线自头顶传来：“她自然是要回来我身边。”</p>

温萝：？？？</p>

WTF？！</p>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属于南门星的关卡她刚刚应该已经顺利度过了才对？！</p>

还没等她来得及细细分辨此刻的状况，便见柏己缓缓扬起唇角，</p>

那不达眼底的弧度漾着几乎难以掩饰的愠怒，却无端令他那张盛极的容颜更耀目了几分。</p>

“回到你身边？”</p>

他轻轻笑了下，淬满疏寒凉意的语气顺着唇风逸散虚空，“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也有资格与本君抢人？”</p>

南门星面上笑意不变，反倒更加变本加厉地将温萝向怀中扯了扯，</p>

微微歪了歪头，看起来十分纯良乖顺的模样，狭长眸底却有什么不加掩饰的挑衅悠然荡开。</p>

“抢人？”</p>

他慢悠悠道，“她是我的阿芊，是我封王台的女主人，又不是您的什么人，何来与您抢人这一说呀？”</p>

顿了顿，似是嫌弃这夹枪带棍的嚣张言语还不够清晰了然，他偏着头极尽亲昵地蹭了蹭温萝不自觉紧绷的侧脸，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刻意而为的茫然：</p>

“您与我的阿芊之间，既无名分，又无夫妻之实，若真论争抢，反倒应当是您不问缘由地抢走了我的阿芊才对吧？您又何必在此贼喊捉贼呢？”</p>

他一口一个“我的阿芊”，每每开口一次，对面玄衣男人的面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一分。</p>

温萝只觉得一颗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试探着挣脱离开南门星怀中尝试打圆场，</p>

却没成想南门星看似清瘦随意搭在她身前的手臂，在她试图挣开之时反倒宛若铁箍般死死烙印在她身上。</p>

她双眼缓缓瞪大。</p>

既然方才已见过一面的南门星此时出现在此地，那么莫非……</p>

就连顾光霁，甚至墨修然，片刻后也将会一个不落地现身？！</p>

似是一瞬间自暖融的苍冥殿宇之中飞身而出，置身于千里冰封的苍梧雪原之中，就连肌理都似是感受到这不同寻常的疏寒，不由自主地激起阵阵颤栗。</p>

然而遥遥顺着这冰寒之气递入三人耳中的，却是一道天生含情的清朗声线，此刻却蕴着几乎满溢而出的讥诮：</p>

“柏己受封印在苍冥深渊沉睡了千年，你这话骗一骗他倒是不难——不过，我倒是从未听闻封王台办过什么喜事。所谓的‘无名无实’，你莫不是也应当给自己算上一份？”</p>

没关系，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哪怕是社死，她也没在怕的！</p>

温萝心下翻来覆去地默念几遍，直到心头那阵不可自抑的将要溢出屏幕的尴尬平复了些许，才强自定了定心神，抬眸视死如归地向门外望去。</p>

她此刻已不知何时褪去了属于公羽若那一身清冷如雪的青玄宗道袍，一袭烟粉色的罗裙包裹着曼妙纤细的身体，宛若春日娇艳欲滴的桃花般清丽动人，</p>

几乎称得上被天道亲吻过的完美面容之上，那双比起山涧清泉还要更为清澈莹润的瞳眸平静无波地睨向殿门，无端显出几分不可近亵的神圣之感。</p>

然而，与她面上淡然圣洁神色截然不同的是，此刻的她却以一种极为暧昧的姿态被一人紧紧拥在怀中，还未来得及挣脱的纤细手腕却又被另一人死死扣在掌心。</p>

画面无端显出几分凌乱又放纵的禁忌一般的美感。</p>

大敞的殿门旁，缓缓显出一道逆光而来的颀长身影。</p>

墨修然依旧穿着那身繁复华贵的大红喜袍，</p>

艳极的色泽在他身上却并不显得突兀艳俗，反倒与那张天命风流的俊美容颜交相辉映着，几乎能够溺毙这世上一切浮华微芒，更显出几分令人心醉悸动的魅力与迷人。</p>

望清殿内的景象，他面色微微一僵，脚步不由自主地更快了几分，</p>

几乎只是眨眼间，便飞身而起欺近僵持的三人身侧。</p>

然而比起墨修然，在场的剩余两个男人面色显然更难看几分。</p>

在他满身刺目的红上一扫而过，南门星唇畔若有似无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皮笑肉不笑地睨向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p>

随即，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视线若有所思地重新挪回那一袭如烈火般，炙烤得他心头燥郁至极的喜服，似笑非笑地更向温萝耳侧隐约地靠近了几分，“怎么，你穿着这一身是想要告诉我，你是那个‘有名有实’之人？”</p>

墨修然依旧在笑，只是那双形状优美的桃花眼却隐约沉下了流光溢彩的眸光，语气淡淡：“是又如何？比起你，我似乎显而易见地更在此事上具有几分话语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