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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宝玉一路跑出王夫人院,进得大观园中,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p>
刚到蔷薇花架前,便听得有人低声抽噎。宝玉到得篱笆花洞前观量,便见个女孩子一面拿了簪子划土,一面默默流泪。</p>
宝玉瞧见女孩子颜色,暗忖必不是园中丫鬟,说不得便是十二个小戏子中的一个。因是仔细观量,又学着那簪子笔画在掌中写写画画,半晌才惊觉那女孩子画的是个蔷字。</p>
这二人一个画的认真,一个瞧的发痴。忽而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p>
宝玉眼见女孩子身上湿透,紧忙出言,二人略略言语,随即各自散去。宝玉本要去潇湘馆避雨,又想着卫菅毓定然在馆内,此时去了,说不得又会惹一番口舌。因是便意兴阑珊,一路跑回绮霰斋来。</p>
……………………………………………………</p>
潇湘馆。</p>
骤雨忽来,紫鹃与雪雁便在檐下瞧着雨幕,倏尔园中一对多彩鸳鸯落在院儿里,许是被打湿了翅膀,一时也不飞走,一个叫‘呱呱’,一个叫‘哦儿哦儿’,簇在一处好生有趣。</p>
正巧方才老太太身边儿的丫鬟来送玫瑰露,雪雁便笑道:“走了个金鸳鸯,来了一对彩鸳鸯,咯咯,可真是好兆头呢。”</p>
紫鹃笑眯眯回首观量了眼楼上,许是听见了言语声,那琴声便停下来。紫鹃笑道:“偏你多嘴,惹得姑娘又犯了心思。”</p>
雪雁噘嘴不语,紫鹃丢下一嘴‘我去瞧瞧姑娘’,转身便回了房里。</p>
那书房里,黛玉早已挪到书案前,正摆弄着个精致的竹篾花篮,往内中插着各色花朵。</p>
大朵粉红蜀葵、重瓣银白栀子花、大红石榴,又衬浅绿白色夜合花,粉橙、粉白色萱草花,加之花篮手提处本就绫罗缠绕,瞧着真真儿是花团锦簇,缤纷多彩。</p>
紫鹃喜道:“姑娘都摆弄得了?真好看。”</p>
黛玉犯了情思,手托香腮道:“不过随手摆弄的,哪里就好了?”</p>
紫鹃便凑过来道:“我又不曾读过书,说不来夸赞的话,总之姑娘这端午景怎么瞧怎么好。”</p>
黛玉便笑了下,隔着月洞窗瞧着外间雨帘垂落。</p>
还不待其遐思,忽而便听得院门砰砰作响。黛玉纳罕看将过去,就听雪雁问道:“是谁敲门?”</p>
那外间便有清脆女声道:“林姑娘可在?我是香菱。”</p>
紫鹃疑惑:“香菱来了?”</p>
黛玉紧忙起身吩咐:“这会子过来,料想必是淋了一身雨,你快去给她寻两件干爽衣裳来。”</p>
紫鹃得了吩咐,自去找寻,黛玉停在原处,便见有小丫头冒雨跑了去,开了院门,随即与香菱一道笑着跑了进来。</p>
黛玉行出书房,便见香菱发髻贴着鬓角,丝丝点点的淌着水珠,那身上的衣裳果然湿透了。</p>
香菱却不在意,瞧见黛玉便笑着喊了声:“师父可好啊?”</p>
黛玉过来嗔道:“多大的人了?这会子雨势正大,就不知避一避?”</p>
香菱笑着道:“怎么没避?我方才躲在沁芳亭里,想着头顶遮了雨,等过一会子再来。谁想雨不见小,风反倒愈发狂乱——”说话间抬起双臂来回转身:“不信姑娘瞧,我上身可没怎么淋雨呢。”</p>
雪雁这会子拿来帕子,一条交给香菱,一条自己拿着为其擦拭。</p>
黛玉估算时辰,就道:“你也是,迟一会早一会的又能如何?大不了回头我多教伱一些时候就是了。”</p>
香菱只笑着不言语。她如今日子惬意,甄大娘身子骨渐好,四爷也不拘着她,隔三差五又能来寻黛玉学诗,这般日子便是给个神仙也不换。</p>
当下紫鹃又来,笑着说道:“就只两件儿我的旧衣裳,甄姨娘可不要嫌弃。”</p>
此言惹得香菱啐了一口,笑闹着这才换过衣裳。</p>
又须臾,黛玉香菱并肩而坐,一个手捧书卷悉心教导,一个提笔凝思时而展颜,又有沉香烟气自香炉里袅袅娜娜,内中慵懒闲适,便是李惟俭瞧了也要发痴。</p>
待提点着香菱改过一诗,黛玉不禁笑道:“你醉心此道,可不就日渐长进了?真好,说不得年节时联诗,也要请你来帮衬着呢。”</p>
香菱喜滋滋道:“还是师父教的好。”顿了顿,眼见雪雁、紫鹃都在外头,卫菅毓也在前头房里,她便从随身背着的小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了的物件来,鼓鼓囊囊的,瞧不出是什么。</p>
“这是什么?”</p>
香菱眨眼调皮道:“姑娘闻闻?”</p>
黛玉低头果然闻了下,旋即眼睛一亮:“肉粽?”</p>
香菱连连颔首,笑道:“明儿就是端午,这会子家里正包粽子呢。傅姨娘一早问四爷口味,四爷先前说随意,临走又转回来,吩咐多做些咸蛋黄肉粽。”油纸包铺展开,露出几枚小巧粽子来,香菱又道:“还有些梅干菜肉粽,我吃着还好。”</p>
黛玉噙着笑,心下暖融融一片。她自是知晓,俭四哥口味颇怪,极喜辣食,反倒对甜口的金陵菜不怎么爱吃。至于粽子,反倒学着跟京师人一般爱吃枣粽、红豆粽。</p>
此番点名多包些肉粽,怕也是心下念着自己个儿。</p>
香菱又嘱咐道:“四爷说了,尝尝味道就好,此物不好克化,姑娘可别吃多了积食。”</p>
黛玉没好气道:“我又不是那贪嘴的,还消你说?”</p>
此时外间云雨散去,斜阳晚照,香菱拾掇了诗稿,起身笑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p>
黛玉忽而叫住,返身提了那花篮,又思量着放下,说道:“你再多待会子。”</p>
继而起身,又自花瓶里抽了玉簪花,回来往那花篮里仔细点缀了一番。香菱也略会些,却瞧不明白那大团的花朵中,为何偏偏要插了小巧的玉簪花。</p>
待须臾,黛玉提了花篮塞给香菱:“这个你拿回去应个景。”</p>
香菱不迭应下,只低声道一准送到四爷面前,又惹得黛玉嗔恼一番,这才欢快而去。</p>
这一日再无旁的事儿,到得夜里,紫鹃眼见黛玉时而蹙眉凝思,上了更也不曾睡下,便心下纳罕。可不管如何问,黛玉却始终不曾吐口。一直折腾到二更头上,这才催着黛玉睡下。</p>
转过天来是端午日,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p>
金钏儿被撵之事,这会子早就传得人尽皆知。因是席间都只是淡淡的,宝钗还因为那句‘杨妃’气恼,也不搭理宝玉;黛玉南下一回,打发过闹事的小妾,也见过李惟俭家中的茜雪,自是知晓这等坏了名声的女孩子撵出去会是个什么下场,因是也不想搭理宝玉。</p>
凤姐儿八面玲珑,自是不会这会子替宝玉挽回。凤姐儿心下正鄙夷不已,姑妈宠溺了十几年,就宠溺出这般没担当的人来。当面调戏母婢,撞破丢下婢女撒腿就跑。</p>
那不成器的贾琏都比宝玉要强一些!</p>
实在不知王夫人哪儿来的心思,只闷头为宝玉谋着贾家家业与爵位。便是谋算到了又如何?这般人物能守得住?</p>
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p>
下晌紫鹃、雪雁眼见黛玉郁郁,又过来关切,黛玉只道:“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p>
紫鹃、雪雁两女听得这话儿,都道不知为何姑娘又憋闷了,想要开解又无从着手,只得紧着可心的,去小厨房点了来,伺候着黛玉吃用。</p>
这日到得晚间,黛玉又神情恹恹,托腮凝思,忽而想通:俭四哥每日家事务繁杂,料想必是不知晓那玉簪花之意,因是错过了也是有的。</p>
她心下虽这般想着,难免有些愁思。紫鹃、雪雁伺候着洗漱过,黛玉换过水绿褙子,内里浅蓝抹胸,下身一袭白纱裙,恹恹躺下却许久不曾睡去,忽而便听得好似有重物落地之声。</p>
她心下一动,起身观量暖阁一眼,便见雪雁这丫头早已沉沉睡下。黛玉便起身趿拉了鞋子,移步到得书房里,方才停在书案前,便听得月洞窗叩响。</p>
黛玉推开窗子,便见一袭皂衣的李惟俭笑吟吟地出现在窗前。</p>
黛玉惊喜掩口,四下看看,紧忙将李惟俭让到房内。待李惟俭进来,她才凑近了道:“怎么这会子……又来?”</p>
李惟俭笑道:“昨儿妹妹送了端午景,奈何我对那花卉没怎么赏玩过,当时只瞧着好看来着。今儿一早秋芳偶然点破,那玉簪花又名夜来香,我这才知晓妹妹之意。”</p>
黛玉哪里肯认?因是赧然道:“我不过随手搭配了,哪里有旁的意思?偏你要来曲解。”</p>
李惟俭笑着颔首:“原是我误会了……误会便误会了,许久不见妹妹,我这心下挂念的紧。”</p>
黛玉便不言语了,只偷眼打量李惟俭,面上似嗔似喜。李惟俭返身将窗子关了,又将椅子挪开,拢了黛玉肩头让其落座,自己则一偏腿坐在的书案上。</p>
李惟俭居高临下,一搭眼便瞥见了那两团萤柔,当即心下就是一热,黛玉当即捧心嗔看过来。</p>
李惟俭道:“要不,妹妹坐上头,我坐椅子?”</p>
黛玉起身没言语,拉开椅子,干脆跳上桌案,与李惟俭一并坐了。</p>
黛玉便道:“你今儿怎么过的?”</p>
李惟俭便道:“倒是热闹了一场,编了五彩线,弄了两条小舟,与晴雯她们就在家中赛了回龙舟,又弄了几张软弓,闹着射了回粉团。”</p>
所谓射粉团,便是将粽子悬挂了,用软弓十步开外攒射,射不中者,饮酒;若全中,与座诸人一并饮酒。</p>
又道:“是了,香菱还凑趣做了一首诗,我瞧着不错,待回头儿让她说与你这个师父听。”</p>
黛玉笑道:“好热闹啊,可惜这边厢淡淡的,也没什么意趣。”</p>
李惟俭便趁机扯了她的手,低声道:“待过两年妹妹过来,咱们也一道儿热闹热闹。”</p>
黛玉便偏过头去不言语,她身量还不足,因是一对金莲离地半尺有余,先前还只是并拢了不动,这会子却慢悠悠来回踢腾起来。</p>
好半晌,黛玉才道:“你特意换了身黑衣裳?”</p>
李惟俭挠头道:“别提了,那秦嫂子说,上回有婆子起夜,遥遥瞧见个白影,唬得以为闹了鬼,好些天没敢留在园子里。这还好是婆子,倘若换做旁的姑娘,真要吓出个好歹的,岂不成了我的罪过?”</p>
黛玉眨眨眼,顿时掩口咯咯咯笑个不停,想着李惟俭上次一身月白衣裳,竟吓得婆子不敢来园子里,便愈发止不住笑。</p>
待笑过了,许是舒缓了心绪,黛玉这会子心下满是雀跃,却再没了羞赧。只寻着李惟俭说了这几日情形,临了才道:“是了,太太身边儿的金钏儿被撵出了府去。”</p>
李惟俭闻言一怔,隐约想起这桩事来,明知故问道:“这回又因为什么?”</p>
黛玉略略撇嘴,鄙夷道:“还不是那人?招惹了金钏儿,刚巧被太太撞见,他倒是一溜烟的跑了,独留下金钏儿受过。”</p>
“又是宝玉啊。”</p>
黛玉便蹙眉道:“前几年还觉得他是个不俗的,也不知为何,这二年瞧着愈发让人不爽利。但凡他认个错、道个恼,再开口讨了金钏儿,又何至于有这回事儿?”顿了顿,又道:“是了,金钏儿好似是家生子,这被撵出去,往后可怎么过活?”</p>
李惟俭沉吟了下,说道:“妹妹可还记得碧痕?”</p>
黛玉颔首,自是知晓那碧痕原本是宝玉身边的丫鬟,后来……总之被贾母撵出了府去。</p>
李惟俭便道:“去年茜雪休沐时游逛,路过胭脂胡同瞧见了碧痕……”</p>
黛玉骇然,随即沉默不语。</p>
那胭脂胡同乃是京师有名的烟街柳巷,女孩子流落此处哪里还能得了好儿?</p>
黛玉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几次欲言又止。想搭救金钏儿,又不想太过劳烦李惟俭。</p>
李惟俭心思一转,便大抵知晓了其心意,因是便道:“妹妹可是想救下金钏儿?”</p>
黛玉颔首,说道:“金钏儿虽轻浮了些,却也没多大错处。总归是一条人命,你——”</p>
李惟俭颔首,又探手揽过黛玉肩头,让其轻轻依在自己怀里,低声道:“妹妹心思柔软,你既这般说了,那我就想个法子。”</p>
“也不好太过劳烦了……”</p>
“不妨事的。”</p>
“嗯。”黛玉轻轻应下,这才恍然竟靠在了李惟俭怀里,顿时羞得不敢抬头。</p>
书房里逐渐旖旎起来,李惟俭生怕惊走了黛玉,便说道:“此事说来也简单,明儿一早我打发红玉、琇莹知会二嫂子一声就好。”</p>
“二嫂子?凤姐姐?”黛玉纳罕抬首。</p>
李惟俭便悠悠道:“如今太太与二嫂子可是离心离德……面和心不和啊。”当下便略略说了内中情由,听得黛玉惊叹不已。</p>
无怪这府中暗流涌动、波云诡谲,想想此时竟成了三足鼎立之势!</p>
李惟俭说过情由,又道:“妹妹来日总要管家的,这些庶务总要听一些,免得被人哄骗了去。”</p>
黛玉挑了挑罥烟眉道:“谁说我不知庶务的?”</p>
“好好好,妹妹是知世故而不世故。”</p>
黛玉便嗔着轻轻敲了他一拳,继而又自行贴在其心口。听着那怦然心跳声,只恨那夜色太短暂,若是一直这般就好了。</p>
……………………………………………………</p>
转天是五月初六,一早儿得了李惟俭的吩咐,红玉便领着琇莹自后头园子到了荣国府。</p>
路上琇莹迷糊着道:“好端端的,老爷教我这法子作甚?救人还要嘴对嘴的吹气……你说是不是要渡过去一些阳气啊?”</p>
红玉白了其一眼,道:“偏你多心,四爷还能害了你不成?”</p>
琇莹顿时一拨浪脑袋:“那肯定不会。”</p>
昨儿是琇莹值夜,因着白日里饮多了酒,与李惟俭胡天胡地一番,方才上更就沉沉睡去。一早儿起来,李惟俭也没与她放对,只是捉了她非要教她如何救溺水之人……真真儿是古怪。</p>
胡乱思忖着,转眼便到了凤姐儿院儿。</p>
小丫鬟丰儿瞧见了,知道二奶奶最喜红玉,便扯着其往里走。到得里间,这会子王熙凤正在用早点,瞧见红玉就笑道:“怎么这会子就过来了,可是有事儿?”</p>
红玉笑道:“可是有事儿求二奶奶呢。”说话间瞥了眼丰儿。</p>
上次王济仁瞧过,王熙凤便与贾琏分房睡了。年纪总不好一直拘着贾琏,让其寻小厮出火,便打发了平儿去伺候。因是此时房中只留了几个小丫鬟。</p>
王熙凤闻弦知雅意,吩咐道:“红玉来的这般早,料想也没怎么吃过,去取了筷子来,再给红玉去厨房要一份早点。”</p>
丫鬟应下,紧忙退出房去。</p>
红玉便凑过来低声耳语了几句,王熙凤听罢心下纳罕,道:“金钏儿?”</p>
红玉便压低声音道:“二奶奶不能只惦记眼前这些杂事儿,那金钏儿可有个妹妹玉钏儿还在太太房里。再有,白瞻可是太太的陪房。”</p>
王熙凤此时与王夫人面和心不和,都各有打算。听闻此言顿时眼前一亮,是了!有玉钏儿在,十次里有一次通风报信,自己就算是得了好儿!再有那白瞻虽不显山不漏水的,却也是府中买办,卖他个好儿,来日定然有用。</p>
想明此节,王熙凤笑着探手戳了下红玉脑门:“鬼丫头,就你聪明!”</p>
红玉赔笑,王熙凤就道:“成,过会子我去她们家瞧瞧。正好我在城里还有个卖松江布的铺子,不成就打发金钏儿去谋个差事。”</p>
红玉赶忙应下,心下松了口气,这四爷交代的差事总算是完成了。</p>
用过早点,平儿回来,王熙凤便带着平儿、红玉、琇莹并几个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往白瞻家而去。</p>
走到半路,平儿眼尖,远远就瞧见一女子哭着跌跌撞撞往东南角的水井而来,平儿顿时骇然:“那莫不是金钏儿?”</p>
王熙凤见了大惊失色,赶忙吩咐:“快去拦了下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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