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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来,李惟俭再也待不住,一早便出了门。琢磨着总要去遵化铁厂转一转,如今忠勇王不在,此事须得与两位协理大臣商议一番。</p>
内府两位协理大臣都是正四品的官职,一个分管会稽司等审查事项,一个负责武备院等具体衙门。至于大老爷贾赦相请,李惟俭懒得与其磨牙,干脆点过吴海平,将那纸笺交与其,让吴海平走一趟就是了。</p>
李惟俭前脚出了门儿,后脚傅秋芳与红玉处置了家中事项,闲坐了不紧不慢地做着女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p>
红玉就道:“姨娘,那新来的碧桐我仔细观量过来,看着还没经过人事儿。茜雪也问过了,说是老爷在广州帮了个薛姓商贾,那商贾感念老爷恩情,这才巴巴买了个西夷丫鬟送了过来。”</p>
傅秋芳将针在头上刮了刮,仔细认了针,这才说道:“这些事儿自有太太操心,咱们又何必管着?老爷这般年岁,又是独苗一根,多纳些姬妾开枝散叶也是常理。再说如今没开脸,还能管得了来日?”</p>
红玉笑道:“姨娘倒是想得开。”</p>
傅秋芳笑吟吟乜斜一眼,仔细绣着肚兜上的荷花,悠悠道:“人道知足常乐,我这等犯官家眷,错非机缘巧合进了门儿,又哪有这等机缘?说不好听的,外间不知多少好人家的女孩想要入李家的门儿呢。我这般的,说不得还惹得人家艳羡呢。”</p>
傅秋芳所说,红玉又哪里不知晓?早前四爷还不曾发迹时,红玉便下定了心思的,可恨那会子她还是三等丫鬟,晴雯防她跟防贼一样……回想起来就气闷不已。到去岁开了脸儿,这心思稍稍安定,难免这心中就有些得陇望蜀。</p>
红玉暗忖,虽说不是头一个,可好歹抢在了晴雯前头。如今又极得四爷信重,将不少外间的事儿都交与她打理。如此,比那小富之家的少奶奶还体面,的确不能奢求了。</p>
心中想开,红玉就笑道:“姨娘这般说了,我还有什么话儿?只要姨娘不吃味就好。”</p>
傅秋芳闻言一顿,语重心长道:“老爷到底还差着年岁,可不能纵着他,什么都应承。”</p>
红玉顿时面上一红,先前那一晚的确恣意了些,转天家中丫鬟窃窃私语的,料想没少背后揶揄。红玉忙道:“知道了,还是跟以前一般。”</p>
傅秋芳略略颔首,思量道:“昨儿二嫂子来家,老爷砸下十万两银钱,要将那暖棚的营生再扩一扩。当时却忘了问,既然砸下这般多银钱,重新分配股子就是了,为何非要借给二嫂子?”</p>
红玉略略嗫嚅,压低声音道:“姨娘不知,老爷此举怕是交好二奶奶,为的还是大奶奶。”</p>
傅秋芳纳罕道:“大奶奶如今过得不是挺好?”</p>
红玉道:“那是如今,早前可不是这般。”当下她便将过往略略说了,只说李惟俭没来之前,那大奶奶李纨寡妇失业,守着个幼子贾兰,好似槁木死灰一般没了生气儿,又哪里与如今一般神采奕奕?</p>
傅秋芳听罢唏嘘不已,说道:“老爷是个重情意的……是了,老爷说这几日就寻个西席先生来教导兰哥儿,家庙左右刚好起了个小院,回头儿拾掇了让先生先住下。”</p>
红玉应承下来,转而说道:“姨娘,咱们家中三十几口,有些铺展不开。左右四爷也不差银钱,我看莫不如将西面儿的二进宅院买下来。”</p>
傅秋芳思量道:“这事儿待我跟老爷商议过再说吧……老爷好似不愿与隔壁打交道。”</p>
何止是不愿?不论是早前的薛蟠,还是如今住着的尤老娘,李惟俭都极不待见。</p>
说过这些杂事,二人闲谈半晌,忽而就提起了扬州的晴雯、香菱,自然而然顺势说起了来日的当家太太黛玉来。</p>
傅秋芳就道:“我与林姑娘不过一面之缘,也不知性情如何。”</p>
“林姑娘啊——”红玉略略发愁,说道:“林姑娘寄居荣国府,这外间的事儿自是不管的。可对身边的丫鬟、嬷嬷却管束极严。去年林姑娘的奶嬷嬷吃了酒,被几个婆子引着耍了会子骨牌,转头被林姑娘知道了,发了好一通脾气。那奶嬷嬷连连求告,赌咒发誓往后再也不摸骨牌,这才将此事揭过。</p>
我寻思着,林姑娘怕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p>
傅秋芳笑道:“当家太太若是一味好脾气,这家中反倒乱了。”</p>
红玉颔首道:“好似林姑娘就这么一回,旁的时候待下人极亲厚。有时我代四爷给林姑娘送东西,林姑娘还不少打赏呢。”</p>
“原是这般啊。”傅秋芳听罢暗自思量。</p>
她那奶娘曲氏虽说早前便被傅秋芳打发了,可傅秋芳住进的宅第瞒不得人,曲氏无意中听闻这可是李财神的宅第,当即懊恼不已。前些时日腆着脸又寻了过来,傅秋芳没给其好脸色,冲着其品性,决不能再让其进家门。</p>
刚好那几日李惟俭回来,傅秋芳忖度主母许是林黛玉,转念便给了曲氏一些物件儿,托付其扫听黛玉性情。</p>
昨儿那曲氏又来,只道林黛玉有些小性儿,又是个病秧子。亏着傅秋芳不曾说黛玉便是未来主母,不然那曲氏只怕就要恭贺傅秋芳好运道了。</p>
听得红玉这般说,傅秋芳暗自思量,这传闻果然不可信。再者以老爷的眼光,若林姑娘果然只知小性儿、发脾气,老爷又哪里会看得上?</p>
若按红玉的说法,这位林姑娘眼里揉不得沙子,管家有度。她往后本本分分的,料想也不会被主母针对了。</p>
傅秋芳略略放下心事,转而就见丫鬟念夏来报:“姨娘、红玉姑娘,老爷回来了。”</p>
此时还不到午时,傅秋芳纳罕道:“老爷一早儿说只怕要晚上才能回来,怎地这会子就回来了?”</p>
二人赶忙起身去迎,还没出院儿,就见李惟俭拧眉大步流星行将进来。二人招呼一声,随即对视一眼,都瞥见了李惟俭面上的不悦。</p>
当下二人随着李惟俭入得正房里,赶忙招呼丫鬟打来清水,投了帕子略略擦拭,又奉上茶水。</p>
傅秋芳亲自伺候了,这才小意问道:“老爷这是在哪儿惹了气?”</p>
“嗯?衙门里的事儿,与你们无关。”</p>
李惟俭暗暗运气,这可真真儿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今儿一早去得内府衙门,先寻了分管的协理大臣赵奎,谈及走访遵化铁厂事宜。那赵奎支支吾吾、云山雾罩的,就是没一句准话。</p>
临了才道,说李惟俭方才南下归来,只怕太过辛苦。不若将铁厂之策拿出来,而后内府另派郎中处置。</p>
呵,李惟俭又不是三岁孩童,哪里会被哄骗了?这不就是抢功吗?</p>
李惟俭心下只想着推动工业化,换做寻常时候自是不在意,说不得主动就将此功分了出去。问题是,这可是冶铁啊,他不实地考量一番,仅凭一些图样子,那内府的官儿能办好?</p>
再者,李惟俭如今正在青春期,许是受了荷尔蒙影响,这脾气日渐上涨。被那赵奎这般欺负,心下哪里会舒坦?</p>
老爷给你的是你的,老爷不给伱,你他娘抢一下试试!</p>
转头儿李惟俭又去找了王勤。这位协理大臣五十开外,说话四平八稳,张口就诉苦。说今年内府营收虽不少,奈何被圣人抽取太多,如今内府库房不充裕,是以李惟俭去遵化走一走没问题,得了赵奎应允就行,至于铁厂……不若等上一二年?</p>
当下李惟俭虽面色不变,心里头已然骂了娘。略略敷衍一阵,李惟俭干脆起身就走,气闷着回了家中。</p>
傅秋芳就劝慰道:“老爷何必气闷?这衙门里的事儿哪儿有不扯皮的?左右老爷方才回来,不若多歇息一阵子。”</p>
“嗯……嗯?”李惟俭眨眨眼,忽而笑道:“说的好啊,我就该多歇息一阵。”</p>
说话间抄起茶盏来咕咚咚牛饮而尽,抹了下嘴笑着起身,抬脚就走。</p>
红玉赶忙问道:“哎?四爷又去哪儿?晌午还吃不吃饭了?”</p>
“不吃了,我去一趟工部衙门,说不得大司空得盛情款待一番。”言罢快步而去,只余下傅秋芳与红玉面面相觑。</p>
这先是气闷,怎么转而就高兴起来了?老爷这是要闹哪样儿啊?</p>
红玉忧心忡忡道:“四爷先前不是跟大司空闹翻了吗?”</p>
“啊?还有这等事儿?”傅秋芳全然不知,当即追问连连,待听红玉说过了,顿时蹙眉不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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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过得天顺门与正阳门之间的棋盘大街,前方便是各处衙门所在。右边儿一派是会同馆、庶常馆,左边儿便是六部衙门。</p>
那工部衙门处在兵部与鸿胪寺之间,御赐的车架停在门前,顿时有门子小吏垂首过来问询。</p>
随行的丁家兄弟递了名帖,惹得俩门子纳罕不已。都知李财神可是严希尧的弟子,与自家大司空因着上回的火炮射程表闹得不甚愉快,怎地这会子李财神又来拜访大司空了?</p>
留下个门子小心陪着说话儿,另一门子紧忙入内禀报。那留下的门子就道:“李郎中来的不巧,大司空方才领了旨意入宫觐见,只怕得下晌方能回来。”</p>
李惟俭笑道:“无妨,两位侍郎可在?与夏侍郎说也是一样。”</p>
门子心下腹诽不已,那夏世安可是大司空古惟岳的亲信,这位李财神莫非是来找茬儿的?</p>
正要引李惟俭到偏厅歇息,忽而便见自二门行出来一行官吏,领头的绯袍在身,年不过四旬,身形魁伟,行走之际好似带风。遥遥便拱手笑道:“本官被喜鹊吵了一早儿,方才还在琢磨着是什么喜事儿,不想李财神就来了。哈哈哈——”</p>
门子赶忙低声道:“李郎中,这位是右侍郎庄朝生。”</p>
李惟俭赶忙紧走两步上前见礼,笑道:“下官见过庄侍郎。”</p>
庄朝生从二品,李惟俭可是正二品的爵,因是二人不过是同僚见礼。庄朝生一边回礼一边道:“李郎中不知,我工部的马蹄糕可是一绝,正巧本官得了些云南来的普洱,你我且入内中尝尝茶点,过两刻再请李郎中尝尝我工部的小灶,嘿,包李郎中满意啊。”</p>
李惟俭笑道:“早就听闻工部小灶乃是京师一绝,今儿下官可要托庄侍郎的福了。”</p>
“请!”</p>
“侍郎先请。”</p>
二人当即并肩而行,朝着内中行去。</p>
历朝历代,工部为贱,盖因工部操持贱役,职掌土木兴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渠堰疏降之法,陵寝供亿之典。</p>
到了这大顺朝,便是本内府分润了部分差事,可因着今上重实学,这工部衙门依旧炙手可热。</p>
二人说笑之际到得二堂前,忽而便从二堂里走出一行来。领头之人同样四旬开外,一身绯袍,身后还跟着武勋开外的官儿……仔细观量却是荣国府的贾政。</p>
李惟俭略略一怔,赶忙拱手作礼,还不待贾政发话,那绯袍大员便笑道:“复生怎地来了?本官听闻复生到此,赶忙抛下庶务来迎,不想还是迟了一步。”</p>
李惟俭又拱手作礼:“下官见过夏侍郎。”</p>
那夏世安操着一口福建官话道:“复生莫要客套,正巧本官新得了些乌龙茶,复生快来一并尝尝。”</p>
不待李惟俭应声,一旁的庄朝生便道:“夏侍郎好生没道理,这请茶也得讲个先来后到吧?本官那普洱,莫非比不得夏侍郎那乌龙茶?”</p>
夏侍郎哈哈一笑:“诶呀,本官听闻复生来了,一时心切,倒是不曾瞧见庄侍郎……既如此,复生先去与庄侍郎说说话儿,本官先去泡了乌龙茶,等过一会子复生来了再喝。”</p>
李惟俭心下古怪,嘴上略略应了,心下暗忖,这二位如此情形,错非顾惜脸面,只怕就要打起来了吧?想想也是,古惟岳年岁大了,眼看再有二年便要致仕,左右俩侍郎为着尚书之位,没打起来就算不错了。</p>
随着庄朝生往一旁差房走,临别之际李惟俭朝着愕然的贾政略略颔首,那贾政心下五味杂陈。</p>
素日里在家中见了李惟俭还不觉如何,到底是晚辈,总要先执礼见过。如今到了外间却是不同了,人家不单是正五品的郎中,更是正二品的男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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