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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鱼一早便糟过了,寻常百姓家大抵是清蒸,妇人虽见得晴雯绫罗绸缎、穿金戴银,却依旧自坛子里挖了菜油来煎制。</p>
刺啦——</p>
糟鱼下锅,特有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晴雯嗅了嗅,顿时勾起了童年的记忆。好似小时候,只有逢年过节时,娘亲才会这般舍得用菜油烹制。鱼肉混合着菜油,外皮焦脆,内里鲜嫩弹牙,吃上一口,便是人间美味。</p>
晴雯禁不住食指大动,问道:“娘,刘家嫂子还在村子里?”</p>
“逃荒去了——”妇人顿了顿,说道:“前年整个昆山都淹了,寻不到吃的,刘家的领着孩子去了松江。”</p>
“糊了。”</p>
“哦。”妇人赶忙将白鱼盛出来放在灶台旁,又自内中搬了个竹几摆在晴雯面前,再将那一盘白鱼放上,又递过筷子。妇人挤出一抹笑来:“趁热快吃吧。”</p>
“嗯。”晴雯抄起筷子夹了一块塞进口中,略略咀嚼,果然是记忆里的滋味。连吃了几口,见娘亲暗自咽口水,晴雯连忙招呼:“娘,你也吃。我方才吃过没多久,只怕吃不下。”</p>
妇人只道还不饿,始终不肯动筷子。晴雯便闷头吃将起来,就听妇人说道:“前年大水,你弟弟……正巧在桥边捉黄鳝。一个浪头打过来,就没了影。你爹找出去二十里,也没寻见人影。”</p>
晴雯筷子一顿,默不吭声。错非因着自己是女孩,又哪里会被卖与人牙子?</p>
妇人又道:“地里没收成,我又病了,伱爹没法子,只得把鸲儿也……也卖了。”</p>
吸了吸鼻子,妇人悲苦道:“娘自打病好了,就偷偷攒银子。想着不拘是鹊儿还是鸲儿,总要赎回来一个。”好似生怕晴雯不信,妇人起身去内中翻箱倒柜,半晌才翻出来帕子包裹的散碎银两,面上挤出笑容道:“你看,如今都攒了二两了。”</p>
晴雯哪里还忍得住?丢了筷子,一头扑在娘亲怀里:“娘~”</p>
“莫哭了莫哭了,如今见你过得好,娘就放心了。莫哭了,娘给你唱歌……春季里螳螂叫船游春舫,蜻蜓摇船蚱蜢把船撑,搭凉棚,越搭越风凉……”</p>
晴雯哭得愈发泣不成声,呜咽抽搐着,眨眼便将妇人的衣裳打湿了大片。过得好半晌,晴雯止住哭泣,连忙自荷包里翻找,说道:“娘,这银票你收好,若寻见鸲儿就赎回来。”</p>
妇人虽不识字,却也认得银票上数字,当即骇了一跳:“鹊儿,哪儿来这么多银钱?”</p>
晴雯道:“我每月月例银子,再加上年节时四爷打赏的,凑凑就五十两。原本还能多些,多官从我这里讹了好几回银子。”好似生怕银钱不够,晴雯一咬牙,又从头上摘下一枚点翠的簪子来:“娘,这簪子——”</p>
“不,娘不能要。”妇人急了:“这头面若是少了,回头人家再问起来……”</p>
晴雯道:“不妨事,既给了我,那便是我的。”忽而想到袖笼里的文契,她又紧忙掏出来,道:“娘,这文契收好。爹……他将咱家四亩地卖了。”</p>
“啊?”</p>
“我求了四爷,四爷转手买了下来。如今苏州各地兴修水利,昆山过上一、二年说不得就绝了水患,咱家那地莫说是九两,便是五十两也值。”</p>
“这——”</p>
“娘快收好,若被他瞧见,指不定又拿去换了黄汤。”</p>
“都给了我,鹊儿你呢?”</p>
晴雯抽了抽鼻子,展颜笑道:“四爷宠着我,素日里吃、穿、脂粉都不用钱,娘收着吧。”</p>
妇人只道晴雯不过是捡好听的说,背后不定如何心酸呢。因是红了眼圈儿,道:“鹊儿,娘没本事,赎不得你……你往后遭了难处,可得往好处想。那小性子也收一收,那位公子能宠你一时,又哪儿能宠你一世?”</p>
“我知道,娘莫管了。”晴雯起身,抄起筷子来强塞到妇人手中:“娘,这鱼我实在吃不下,你也吃一些吧。”</p>
“好。”</p>
……………………………………………………</p>
巷口马车里,一碗甜汤摆在小桌上,调羹略略搅动,李惟俭盛起一汤匙略略尝了尝,随即怅然若失。</p>
这鸡头米做的甜汤,果然还是七、八月吃最合适。过了季留存下来的鸡头米,实在不新鲜。可好歹还能吃个味道。</p>
此时天已过午,早就过了约定的时辰,吴海宁等得百无聊赖,这会子跑去墙角数蚂蚁去了,李惟俭却半点催促的意思也没有。</p>
母女重逢,若短促相会便分别,那定然是谈崩了。这会子还不曾出来,料想此番能解了晴雯的心结吧?</p>
临近未时,柴门打开,晴雯依依不舍地从小院儿中行出来。那妇人不住地啜泣,晴雯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嘱咐着什么。过得好半晌,那妇人倚门而望,看着晴雯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p>
“四爷……”</p>
看着晴雯眼睛好似一双烂桃,李惟俭叹息一声,说道:“怎么不多待一会子?”</p>
晴雯只哭着摇头:“总归是要走的,迟一些、早一些又有什么区别?”</p>
李惟俭思忖道:“若你舍不得,不若回头儿我打发人带了你父母一道儿去京师,左右老爷我家大业大的,也不差安置两个人。”</p>
晴雯摇头道:“娘身子不好,去了京师只怕熬不住冷。”</p>
李惟俭便不再劝说,扯了晴雯的手抚着。马车辚辚,晴雯隔窗回首看着那柴门前的身形,泪珠子又止不住地往下掉。</p>
出门前娘亲嘱咐过莫要声张,免得被邻人知晓了,再转告其父。晴雯便一直忍着,直到眼看出得巷子,晴雯终究忍不住喊了一声:“娘~”</p>
妇人死死捂着嘴,张口翕动,晴雯虽不曾听见回应,却也知娘亲也在喊着‘鹊儿’。</p>
骨肉生离,最是让人动容。待马车行远了,李惟俭这才揽过晴雯,不住地安抚,只道来日得空再来瞧其母亲。</p>
晴雯又哭了好一会子,直到马车出了苏州城,她这才低声道:“四爷,娘亲不曾忘了我呢。”</p>
“嗯。”</p>
“吸~娘亲还攒了银子要赎我呢。”</p>
“嗯。”</p>
几年的郁结一朝得解,晴雯宣泄似的哭过,只觉心下无比畅快。她死死箍住李惟俭,过了好半晌才道:“四爷,过几年我真能回来瞧瞧我娘吗?”</p>
“呵,我何曾骗过你?”</p>
晴雯便破涕为笑,额头不住地在李惟俭的胸前蹭着。</p>
一路到得蟠香寺,此时天已近黄昏。马车停下,二人自其上落下,李惟俭随意一瞥,便瞥见一抹红裳朝着那湖边行去。</p>
这些时日忙忙碌碌,便是撞见了邢岫烟,也不过是说过两句话便匆匆别过。想着明日便要启程,李惟俭心下一动,冲着晴雯说道:“你先回去,我下去转转。”</p>
换做往日,只怕晴雯还要追问一番。可此时晴雯满心都想着娘亲,一时间竟忘了追问,只嘱咐李惟俭快些回来。</p>
李惟俭应承了,旋即带着两名禁军朝着湖边行去。</p>
日垂西山,晚霞成绮,李惟俭信步走在湖堤边,身后远远缀着两名禁军。许是方才瞧错了,李惟俭找寻了半晌也不见邢岫烟的身影。</p>
他便自失一笑,只道怕是没机会道别了,继而干脆停在湖堤边眺望南面的西山岛。</p>
岛上每日产出的水泥,通过舟船尽数运到苏州、昆山,如今知府庄有恭正发动百姓修筑石塘,料想六月里梅雨,今年总能好过一些。起码昆山不至于六成土地尽数成了泽国。</p>
此番不等股子交易所开张,那四成的股子便尽数发卖出去,便算是结交江南士绅了。这回顶多算是混个面熟,因着时间实在太紧,只能留待下回再与这些士绅交往。</p>
不过嘛,他与这些士绅全然是以利相合,便是不用刻意结交,这班人也迟早得上他李惟俭的贼船。那些织场的东主纷纷打发人入京求购锅驼机,待蒸汽机在江南遍地开花,此地自然就成了李惟俭的拥趸、基本盘。</p>
正思量着,忽而自远处飘来香气。李惟俭嗅了嗅,旋即扭头观量,便见稻田边炊烟袅袅,那一袭红裳不知何时正蹲踞了,烹制着美食。</p>
李惟俭面上莞尔,迈步朝那边厢行去。不待到近前,那小女孩篆儿便恼道:“你这人怎地又来抢吃的?”</p>
李惟俭哈哈大笑,邢岫烟连忙呵斥,又起身道恼。</p>
李惟俭心思不在吃食上,朝着邢岫烟略略颔首,笑道:“邢姑娘,劳你屡次招待,倘若有一日姑娘到得京师,本官必有招待。”</p>
邢岫烟顿时听出辞别之意,问道:“郎中是要走了?”</p>
“是啊,此间事了。京师还一堆事儿等着我处置,不得不走啊。”</p>
邢岫烟这些时日听父亲说起过水泥务,什么赚得金山银海之语,邢岫烟并不在意。她只知那水泥可是好物什,据说凝结了堪比巨石,又比石头便宜。如今苏州府四下疏浚河道、修筑石塘,说不得从此便绝了水患。</p>
邢岫烟心下感念,屈身一福道:“郎中此番造福江南百姓,来日得郎中恩德活命者,必记得郎中今日之举。”</p>
李惟俭道:“百姓记得与否,我却不甚在意。我这人行事,向来只求无愧于心。”</p>
邢岫烟却知,百姓怕是只会记得那些修筑石塘的地方官,怕是没几人会念着创办水泥务的李惟俭。她便咬了下唇又是一福:“旁人或许不知,民女却是记得的。”</p>
李惟俭深深看了其一眼,叹息道:“就只是记得?”</p>
邢岫烟眨眨眼,顿时不知所措。便见李惟俭忽而上前两步,自竹篮起抄起一双筷子,撩开衣袍蹲踞下来,夹起一块河鳗便吃将起来:“总要有些实际的……这一锅河鳗就算邢姑娘的谢礼了。”</p>
“额……”邢岫烟顿时好一阵无语。李郎中啊,李财神,动动手便引得江南震动,无数士绅趋之若鹜,哭喊着将银钱砸过来……却好似个惫懒货一般来抢为篆儿做的黄焖河鳗。</p>
篆儿果然急了:“姐姐你看,他又来抢吃的!”</p>
邢岫烟哭笑不得,只得安抚篆儿:“别急,回头我再给你做。”</p>
篆儿哪里肯听?气鼓鼓蹲踞下来,运箸如飞,与李惟俭争抢起来。那一锅河鳗本就不多,只须臾便被一大一小二人抢了个精光。</p>
吃罢了,李惟俭抹抹嘴,起身哈哈一笑,朝着邢岫烟一拱手:“多谢姑娘招待,如此,后会有期。”</p>
随即转身就走,只留下邢岫烟与篆儿在稻田边凌乱——好好儿的内府郎中,怎地会这个样子?</p>
……………………………………………………</p>
却说李惟俭施施然回返蟠香寺,晴雯与香菱这会子正在拾掇行囊。吴海宁便寻了过来,递上一封信笺道:“老爷,广州来信。”</p>
“哦?”李惟俭接过信笺,展开来略略观量,当即面上浮现笑意。</p>
六百里加急送抵京师,厂子加班加点又造了几台离心机,随同锅驼机一并送到了广州城。</p>
贾芸琢磨了十几日,总算琢磨出了造白糖的法子。先得用碳粉祛除浮色,而后熬煮糖膏,其后糖膏分作甲、乙、丙三个离心机,甲离心机须得间歇开动,所得白糖部分做引子,丢进乙离心机,乙机所得白糖再做引子,丢进丙机……此法所得白糖望之似绵,扬之似砂。</p>
那碳粉沉积的杂质起初只用来肥田,因着机器开动起来沉积物积累的太多,一时间来不及清理,加之广州天气炎热,久而久之,竟酿出了醋来!</p>
贾芸心思活泛,想着这东西既然能酿醋,没理由不能酿酒。因是带着人搜集沉积物,混着甘蔗渣,又丢了酒曲发酵,果然就酿出了酒来!</p>
如此,蔗糖务粗略统计,虽多了一笔燃料费用,却省去了占据大头的人工费,加之残渣还能酿酒,所得白糖比照过去简直天壤之别。尤其是那白糖,绵如白沙,便是在广州也能卖上四两银子一担的高价!</p>
这般计算开来,改造后的蔗糖务,比之过往增产增效,收益起码多了六成!如今贾芸依着李惟俭的吩咐,正四下与农户签包销文契,只待明年大干一场!</p>
李惟俭情知,广东甘蔗种植不过是小头,真正的大头是广西。有广东先例在,蔗糖务依法复制,明年便能在江西、广西办起蔗糖务来。再有十年培育,岁入千万完全不成问题。</p>
收了信笺,李惟俭心下熨帖。这贾芸是福将啊,自己没琢磨明白的事儿,落在他手里给办妥当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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