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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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咸明十五年冬，皇帝方遵改元太康，昭告天下。</p>

太康元年，正月初十，方遵宣布带领北衙禁军，神昭龙武神武六卫东巡。中书令王暾，尚书令谢明任等朝堂半数以上的重臣随行。长明公主方棠监国，广陵王方未寒为东宫留守，二人协作，共同镇守长明。</p>

今日，是大军开拔的日子。长明万人空巷，纷至沓来赶至东门送行。</p>

长明东门五里外，旌旗蔽天，黄色的军阵如向日的雷光一般，涌动在阑干原野之上。</p>

昨日刚下了雪，今日的长明分外寒冷，即使身着厚厚的棉衣，方遵还是感到一丝凉意。</p>

他的修为并不高深，只有明武三转的境界，难以依靠血气抵抗这酷烈的严寒。</p>

方遵坐在龙辇上，看着高台下整齐的大周禁军，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目中翻动着旧日波涛。</p>

周元帝方途共有九位皇子，他排行第四，在还未当上太子之前，总是被长明的百姓们尊称为四皇子殿下。</p>

虽排行第四，但方家的继位并不以嫡长为序，而是凭龙气与皇血浓度为尊。九位皇子之中，尤以四皇子方遵和七皇子方越的皇血浓度最为突出。</p>

方越乃元帝嫡出，生母张贵妃深得元帝钟爱，他是九个儿子中最得宠的那一位。世人皆以为方越将会是下一任的大周皇帝。</p>

戈甲碰撞，旗帜飞扬在烈风中。</p>

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方越化作一抔黄土，而皇帝之位也注定不属于他。</p>

世间自有日月所照，世人的目光与萤火何异？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p>

方遵嗤笑一声。</p>

在方越死后不久，宫中被他收买的太监告诉他，他的父皇，周元帝方途正计划杀他。</p>

父皇要杀他，这是方遵早就知道的事情。自己杀了他那个最喜欢的儿子，他理应如此，更何况上原王氏也不想看到一个有能力的皇帝登基。</p>

他不怪父皇，只是觉得有些悲哀。</p>

为什么他们身为皇者，不能为民生谋取福祉，不能为天下增添寸土，不能免除将军的白发，抹去征夫的泪水，却只能听凭世家的心意，活得像一具傀儡？</p>

这是大周，是武皇帝方乾义建立的国家，他受够了妥协与忍耐。方家妥协了整整千年，妥协了百代的帝皇，方遵觉得，自己终究要为家族，为国家做些什么。</p>

瑞平十九年，他送走自己的父皇，登上皇位。</p>

他亲手将匕首刺进方途的心脏，看着他的面色由回光返照的红转为死寂的灰。</p>

方途枯瘦如白骨的手指紧紧地扼着他的喉咙，最后无力松开。</p>

“我……不如你。”这是他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p>

方遵想起他的母亲为他轻声哼唱过的歌谣。</p>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p>

那是一个春天，长明却下起了雪，落在宫内液池边的垂柳枝叶上，细柳亦为之白头。</p>

元会殿外，期门将士沉默伫立。忠诚依旧，宛如千年肃然的长垣铁壁。</p>

方遵捧着染血的遗诏走上应天坛，宣布加冕为帝国之主。</p>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p>

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然过了十五年。</p>

整整十五年，星移斗转，日月流形，从年轻变得衰老，他的鬓发染上杂白，不再墨黑，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p>

飞雪透过车窗，拂过他的脸侧，冰凉透骨。</p>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p>

龙辇面北，方遵看向遥远的天际线，透过峰峦无数，他的目光投向那燕云的不尽头。</p>

北人善战，自古以来，帝国的威胁便在北方。无论是盘踞并州的上原王氏，或是塞外草原上的死敌异族。</p>

他竭尽全力，以阴谋为刀，以冷血为刃，历经咒诅与谩骂，耗费自己的大半人生，也仅仅是促成今日这堪堪鼎立的局面。</p>

人力终有竟，他已然很知足。</p>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p>

帝国的皇帝自嘲一笑，回忆化作湍流，照不进未来的光。</p>

“陛下。”薛公公的声音恭敬响起。</p>

方遵最后看了一眼身后巍峨的城池。</p>

他转身走进风雪。</p>

太康元年，周帝方遵率禁军十二万东巡，文武百官随行。</p>

……</p>

……</p>

长明，东宫。</p>

“殿下，这是今日亟待处理的文书与奏折。”飞红带着几个侍女，将半人高的奏折整齐堆积在桌案的一角。</p>

“放着吧，我一会儿看。”方棠头也不抬地回答。</p>

飞红应了一声，带人退出正殿。空旷的空间内只余下笔锋摩擦纸张的沙沙声。</p>

方遵走了，带走了朝中半数的高级官员，只留下基层官员维持朝廷的日常运转。而往日被中书尚书衙门否决的奏折，由于主官的缺位，现在全部送到了方棠手中。</p>

她的工作量骤然增大了数倍。</p>

方遵几乎授予了她一切皇帝的权力，毫不夸张地说，方棠现在就是帝国的第二个皇帝。</p>

方棠心知，这是方遵有意为之，目的就是锻炼自己处理政务的能力。她自然不会偷懒怠工，而是选择亲力亲为，全心全意地伏案工作，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p>

兴奋的血液在胸腔中涌动，得偿所愿的权力滋味让她如饥似渴，根本感受不到疲累。</p>

方棠将一封关于汉中栈道修缮问题的处理意见批复完毕，以漆封好后推到一旁，转而拿起下一封奏折。</p>

少女展开信笺，眸光猛地一凝。</p>

这是一封弹劾奏折，送自御史台，署名是殿中侍御史孟瓯。</p>

孟瓯弹劾中书舍人谢晗与谒者仆射谢苞公然收受贿赂，侵占官家土地，卖官鬻爵，非法所得牵扯众多，合计竟有上百万两白银。</p>

谢晗与谢苞都是陈郡谢氏中的实权派人物，他们是一对堂兄弟，其父亲与谢明任是堂兄弟，名义上属于谢令婉的族叔。</p>

除此之外，方棠知道一个更重要的消息：这两人与谢令婉不合。</p>

其实以谢令婉的手腕能力，代替庸碌无能的谢略与谢韬执掌陈郡谢氏本来是整个家族众望所归的事情。谢晗与谢苞在谢明任点名的时候，并未做出任何反对，反倒是给予了谢令婉不少的帮助。</p>

他们的不合出在前些日子的一件事情上。</p>

陈郡谢氏的官员大多官商两吃，谢晗和谢苞手中掌握的商业资源尤为众多，并且大多分布在凉州与冀州。</p>

为了配合方未寒的行动，同时为大运河南段疏浚工作招揽人手，谢令婉以上谷榷场和西北商路的经营权为代价，从八姓世家手中换来了大周人口贸易的垄断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