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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钩,一撇,是刀。

天地间尽是“刀”字。

谢皎盘双膝,静踞水面,一手支颐仰望甚久。“刀”字浓墨淋漓,高低错落,大有孔雀明王吞佛之姿,小若芥子蚊蝇呢喃之微,漫天遍水野,将她封在宇内中心,寸步动弹不得。

她伸出食指,不厌其繁,一遍遍照迥异的帖谱比划。楷书正,隶书稳,行书放纵,草书张狂。秦牍睡地虎之纹,篆如两齿钉耙,楚帛形似半月。

溯至契文,仅为流水而已。

谢皎顿指,心一动,“刀”从指缝间流走。

心一动,风也动。字林铮铃作响,钩旋撇转,乱刀渐欲迷人眼,无数投影变幻。虚实交错之际,“人”影顶天立地,风一般穿身而过,她抬头去看,悬顶的正是大明王之“刀”。

“刀”背过来是“人”,“人”背过来是“刀”。

念头一变,形随神换,满天“刀”字刹那尽化为“人”。她心神一震,惊觉并无二致,呢喃道:“刀化为人,人化为刀?”

刀影为人,人影为刀。

谢皎端坐人影刀光下,稚子初生,不知生而白首。风刃加身,皮下血痕交错,须臾漉赤了白衣。她耳闻刀声,不禁陷入苦思:“刀在磨锋,谁在磨刀?”

发梢垂水,镜面叮的一晃,所有刀霍然朝她砍来。谢皎尚自苦思,置之不理,一柄刀将落鼻前,她顿悟道:“是我!”

间不容发时,浓字如汤沃雪,“刀”断“人”亡,摧压之势顿破,八百万字如八百万神,尽化一滴墨,悠悠坠止于眼前。

谢皎好奇凝目,只见乌珠内,刀与人时而一体,时而分离,互为光影斗伤,势要分出阴阳高下。

她侧掌劈了,墨滴受挤,啵的四散为晕,丝丝缕缕,旋踵又聚拢,蛇溢一般缠盖右手。白发稚子灵光一动,心道,原来是我右手锉骨磨刀,好右手!

墨气吸得人味,斗然凌千尺涨万仞,生化为刀,荡然横扫,带着她的右手,将天水一劈两半。云清波平后,否泰焕然一新。待这轮气势消去,手中现形的,分明是那把伥鬼刀。

夔龙文,赤蛇色,清如水,声如冰。

谢皎搀膝起身,托着横刀,试要单手挥个一招半式,孰料力不能持,重刀砰然直立落水。她不放手,被力道一带,咚的单膝下跪,仿佛是人用刀下刺,心里却明白,这是刀在坠人。

刀尖触水,镜面嗡的一震,波动随即从刀心处起,一圈一圈朝天涯海角播传。

谢皎双手拄刀,垂头一瞥,这才惊觉一水之隔,咫尺之内,光影竟是两个世界!

水上人牵刀,水下一双人。

她讶然松手,赤刀缓缓没水,与此对应的,那人直直脱出封界,由顶至肩,周身如被流火色鲛绡,视之胆摄肝灼。刀把入水,人足出世,是刀变了人,同样白发红衣。

“你是人?”

“我是刀。”

……

……

谢皎起身站直,发顶只抵到对方胸口。她左右端详,找不出精怪痕迹,因为形貌相类,便坦然将其当作同类,心底毫无设防,问道:“你是男是女?”

那人沉吟片晌,似是疑惑于男女之分,重申道:“我是刀,我在阴阳之上。”

“正好,我是人。”她拊掌大快,“我的影子是你,你的影子是我。你见过‘刀’字怎样写么?过来,我画给你看。”

谢皎就水坐下,盘正双膝,拍了拍身旁位置,那人似懂非懂,一动不动相了她许久,依言同坐。二人白发如银,红衫似浆,并膝相陪于无垠水上,澄澄湛湛,怡然坐筹帷幄。

一撇,一捺,是人。

“这是我。”她挺直腰杆,拄着大拇指示意,水面字迹淡淡晕开。谢皎急忙嗳了一声,随即又反写一遍,切切提醒道:“快看,这就是你。一人一刀,是不是互为颠倒,形影不离?”

刀正出神,看罢两颗字,也伸出手,手掌胜她更大,悬腕一划,直接画出锋刃和柄扣,刀口朝上,如绘刀币,是一只完整的刀形。

“这才是我。”

刀纠正道:“你呱呱坠地,并不认得金文。它比契文更本真,尚未经过简化流变,非是言语之契,而是描摹万物本身。就像你不是‘谢皎’,更不是‘人’,当真要说,这才是你。”

刀一笔呵成,画了一只细腰葫芦,玲珑而舒展,须臾随水散去,无属无形,生灭只在起落笔之间。

谢皎茅塞顿开。

“我是水啊!”

话既出口,镜面霎时颠倒,如因果逆反,她眼前一阵天旋水转,整个人翻沉入镜。手也无,脚也失,骸体轻如鸿毛,再不会沉重似铁。

无形之物点化人身,有身之物舍弃人形,正反相合,她仰望渺茫天光,愈沉愈深了。那人的嗓音从水面上瓮瓮传来:“还有,我不叫‘伥鬼’。昼夜藏于匣中,不见天日,你也来尝一尝闷死的滋味。”

谢皎精神游散,如水化于水,远离颠倒梦想,逐渐无意识,却陡然间被一双手捞出了湿淋淋的人形。

“世间本无我,不可无此刀。”

她骤然睁眼。

……

……

胡姬冷声相对:“你是走火入魔了,还是被精怪夺舍投胎?”

谢皎赤身裸体地冒出澡桶,涕水喷溅,大声呛咳不已。

雅骨将她大张的两臂套在木桶边缘,谢皎自动攀稳了身,喉中热辣辣发痛,如灌烈酒下肚。她抽一把手揩脸,眨了几眼,才觉周身温流涌动,酣味熟悉至极。

“你怎在此!”谢皎惊叫掩怀,“徐覆罗人呢?”

“我这便叫他来。”雅骨扭头就走,手里帕子噗的丢入澡桶。

“慢着,”谢皎使拳猛一击水,咬牙切齿道,“混账,狗胆包天!私自泡了我的香料,老娘剥他一身皮下酒!”

黑沉香化在浴水里,似乳汤一般,温润雪粉。汤下荷包如琼,腰腹细软,两腿蜷曲桶底。

雅骨顿足,拉直了方才推开的三折屏,此屏素日隔开两床,聊以避嫌。她重回澡桶前,抄起帕子,继续帮人揩背。谢皎冷不防一个激灵,挪去那头,说道:“甚不雅,不劳多手。”

“你再有能耐,还能三头六臂,背后长手不成?”雅骨反笑。

“石头泡烂,我也不是那没羞没臊的人。”谢皎最信激将,一下子就属了河鲀,“不送!”

雅骨默然不语,许久道:“我一死,世界就干净了,是不是这样?”

谢皎掬一把乳汤,从头顶浇下,浸透乌油油的长发,避而不答,也没正眼瞧她,只道:“你会凫水么?”

雅骨摇头,开口道:“我准备投河。”

“是个好办法,可惜运河太浅,你要绑石头才能溺毙。”

水上行舟不便,难得如此痛快澡身,谢皎知好歹,自是感激。她后背贴桶,沿壁下滑,屈膝抱住双腿,乳汤上升淹没鹅颈,浅托下颏。雅骨取了瓢,舀温水,浇透谢皎脑勺,果然没忍住道:“你不劝我?”

“生死有命,与我何干。”

谢皎不再拒绝,筋酸骨软,任由雅骨梳理她的藻发。雅骨闷闷道:“你没有心肝。”

“剜心掏肺给你看?”她呱呱拍打胸口,“我不去挖别人的心,就算我有好生之德了。”

“用那把刀?”

雅骨眸珠一转,复道:“它叫何名?”

……

……

言至此,谢皎终于扭过肩,一目不眨地望着她,义正词严道:“休打它的主意,这把刀独我镇得住。旁人拿到手,自引祸端,只讨个得不偿失。”

“刀主凶霸霸的,谁又敢打它主意呢,”雅骨点到即止,“你光镇得住刀,可又懂它几分几两?”

“我不必懂,会用足矣。”

谢皎拱起腰,伸出两臂捋了长发,在头顶缠个歪髻,理所当然道:“烦手,递个肥皂。”

雅骨递来肥皂,多言无益,自去屏外替她找衣裳。谢皎团握肥皂,泼了汤水,脖颈、腋下、前胸、后背,细细滑过一遍,矮身一埋,尽数入水濯去。

皂团不知揉进何种香料,嗅之凛若松雪。谢皎一身松雪味,老神在在,半阖双目,手指不安分,总在水上划弄“刀”字,依稀回想梦里乾坤。待“刀”字消退,乍见满桶嫩粉香汤,脑中嘣的弦断,恨不能抱桶一饮而尽。

“舒筋活血,使人绝色,返老还童……做梦!不行,人生有缘才相聚,气死我了谁得意?我不生气,要活到一百岁……”

黑沉香泡澡,闻所未闻,神仙才造得起。她心里滴血,不愿见于人前,强自鼓气,口中念念有词。水半温时跨出浴桶,裹了薄衫,再不看仙汤一眼。

香鸭烘透衣裳,雅骨抱香衣转身,正逢谢皎出浴,红眉一扬,继而目露赏色。

“这是什么巧件儿?”谢皎新奇道,“叫人一看就喜欢,不愿生气。”

“口脂,你且一试。”

谢皎闻言,拨开螺钿盖,涂染半指,薄敷一层口唇,对照着铜镜,抿出几分天真快活。不待雅骨发话,又打开一盒面药,搽一脸腻润,闭眼扬脸儿道:“好不好看?”

清水出芙蓉,雅骨见她玩得不亦乐乎,再呈利汗红粉,朝前捎了捎。

谢皎兴致盎然,接过利汗红粉,此刻忽然间变脸,嗔道:“大意,被你收买了。”

雅骨莞尔,谢皎道:“算了,韶华正好,不涂白不涂。”

“不叫他来看一眼?”

“谁,你讲徐覆罗么?”

雅骨微微点头,如风拂柳,意欲探明他二人关系深浅,有无男女之情。

“他懂什么妍媸,”谢皎鄙薄道,“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连香臭也不知。”

利汗红粉仆了面,没等看清美丑,谢皎先打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她两目半眯,一时激了眼,伸手乱抓,一把抓住冷冰冰的镜奁,抬盖一掀,对眼一瞧,脸都气酸了。

原来那镜中决无西施,只有一只沙皮斗犬。好好一张脸,照得面目如盆,血口如渊,东施见了笑断肠。谢皎扬手便要摔镜子,雅骨笑不能胜,倏忽一把夺下,劝解道:“是我的镜子,你拿错了。”

谢皎冷哼一声,走近床榻,抬枕抄刀入手。她转身坐在榻沿,平刀横膝,朝雅骨招呼道:“过来,你对它无比好奇,今天叫你看个够,你我就算两清了。”

雅骨登时神色一振,她早有此意,自知神兵机缘不在我,憾不能一探究竟。现如今主人发话,哪有退拒之理。

……

……

刀主人持柄抽刀,砉的一声,一截雪光摧目而出,刀意甚是湛然。雅骨正试探着挪前半脚,耳旁顿时响起一阵蜂鸣,嗡嗡鼓噪不休。

她四下一望,脚尖顿滞,只见舱内隐有刀气流转,杂然碰撞木壁,留下星星点点的擦痕,似遭焰尖冰锋所伤。但谢皎仿佛一无所觉,只顾着拿块白帕,极细致地为刀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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