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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知青们得知他们的口粮被村支书常贵私下截留时,都气炸了,大伙都嚷着要收拾他,钱志民干脆地说:“打这老丫挺的一顿算了。”蒋碧云主张去县委告状,让县委派工作组来调查。钟跃民却不同意,他认为常贵此举虽然很可气,但石川村的现状就摆在这里,老乡们都穷怕了,人一穷就难免想点儿邪门歪道,俗话说“穷生奸计”。上次挨饿时,他和郑桐到邻村去偷鸡,就属于这种情况。虽然没偷着,但毕竟是动了邪念,要是为这点儿事就把常贵送进去,就显得过分了。何况常贵家还有6个孩子呢,常贵要是进去了,这6个孩子谁养?更重要的是,要是全村的老少爷们儿都知道是知青们把常贵送进大狱,知青们就成了告密的小人,以后在村里还怎么混呢?

郭洁愤愤地说:“那就便宜他啦?”

钟跃民说:“当然得警告他一下,吓唬吓唬就算了,这件事由我和郑桐来办。”

钟跃民和郑桐专挑吃晚饭时去找常贵,他们鬼鬼祟祟地走到常贵家的窑洞外,郑桐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对钟跃民耳语道:“正吃饭呢,呼噜呼噜的喝粥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猪圈呢。”

钟跃民作了个手势,高喊着:“常支书……”趁常贵还来不及回答,钟跃民和郑桐已推门闯了进去。

常贵一家正围着炕桌吃饭,炕桌上的瓦盆里堆着不少玉米面贴饼子,常贵和家人每人手捧个大海碗,里面盛着野菜糊糊。

钟跃民和郑桐闯进来使常贵猝不及防,来不及把食物藏起来。

常贵有些惊慌,他应付着:“跃民、郑桐,吃了吗?”

两人齐声道:“没呢。”

常贵言不由衷地说:“一起吃嘛。”

“哎,谢谢支书了。”两人脱鞋上炕,拿起贴饼子就吃。

常贵婆姨盛了一碗野菜糊糊递给钟跃民,钟跃民摆摆手:“我们喜欢吃干的,不喝稀的。”常贵心疼地眨着小眼睛,盯着两人狼吞虎咽。

两人风卷残云,盆里的玉米面贴饼子转眼就被吃光。

郑桐撑得松开腰带,揉着肚子说:“常支书,我们来这么多日子了,今天才吃上一顿饱饭。支书啊,你对我们知青太好了,我们怎么才能报答你呢?”

常贵嘀咕着:“莫事,莫事。”

钟跃民抹抹嘴,又顺手拿起常贵的烟袋装烟叶,点燃后吸了一口才说话:“支书啊,你几个娃?”

“6个,养不活啊。”

钟跃民关切地问:“你要是不在了,婆姨和娃有人管吗?”

常贵紧张起来,两只小眼睛紧紧盯着钟跃民问:“咋回事?”

钟跃民喷出一口烟道:“你收拾一下东西,有被子吗?带上被子,对了,把你那件光板老羊皮袄也带上,那里面冷,多带点儿衣服没坏处。”

常贵紧张地说:“跃民,你在说啥啊?”

“支书,你的案子犯啦,县公安局马上要来咱村抓人了。支书,你长这么大没坐过小汽车吧?得,这回你可露脸啦,小车一坐,屁股一冒烟,全村的老少爷们儿给你送行,咱村谁那么风光过?”

常贵呆了。

郑桐插话道:“支书,你没进过局子吧?我在北京进去过,哎哟,现在一想起来我就心里哆嗦。一进去,人家二话不说,小绳儿一捆,噌的一下,把我吊房梁上了,当时我就哭爹喊娘啦,受不了哇。谁承想,这还是最轻的,老虎凳你听说过吗?8块砖一垫,你那腿就跟面条儿似的弯过来……”

钟跃民推心置腹地说:“常支书,咱爷们儿平时混得不错,这事要是搁旁人身上,我们才不管呢。你听说了吧?这次我们去县里讨饭,把事情闹大啦,县里正准备查处利用职权克扣知青口粮的村干部,县委书记还点了你的名,说石川村的常老贵最坏,克扣得最多,除了经济上的问题,好像还有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是不是,郑桐?”

“没错,常支书,有人反映你经常利用职权调戏村里的婆姨,还和村东头儿的张寡妇有一腿。你糊涂啊,支书,这年头儿哪儿犯错误都不要紧,就是裤裆里那东西不能犯错误。这次县里要严肃处理你,我们哥俩冒着生命危险来通风报信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咱爷们儿平时混得不错吗。”

钟跃民接过话来:“支书啊,趁公安局的人还没来,你有什么后事要交代?你得快点儿说,你放心,你的娃就是我们的娃,我们吃干的,就决不能让他们喝稀的。”

郑桐附和道:“对,你的婆姨就是我们的……”

“郑桐,你他妈辈分乱啦,支书的婆姨是咱婶子,咱们拿她当婶子养。实在不行,咱就给婶子再找个主儿,就算娃们姓了别人的姓,也比饿死强。”

乡下人经不住这么吓唬,常贵吓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他结结巴巴地哀求道:“跃民啊,郑桐啊,我……我是扣了你们的口粮,是……是扣得狠了些,可咱村不是穷吗,乡亲们饿怕啦,我觉着,你们都是毛的娃,还能饿着你们?公家不能不管……”

郑桐显得很同情:“支书,你这次祸闯大啦,你明明知道我们是毛的娃,还敢饿着我们,这不是和毛他老人家叫板吗?按你这罪过,是公然对抗毛关于上山下乡的号召,不枪毙也是无期徒刑。别说啦,你快准备准备吧,下辈子可得好好活呀。”

常贵抹了一把泪:“大侄子,叔错啦,你们都识文断字的,主意多,帮叔想想办法嘛。粮食我是扣了,可……我没对村里婆姨们不规矩,冤枉呀。”

钟跃民哼了一声:“得,这会儿又成我们叔了,天下有这种叔吗?自己吃得饱饱儿的,让侄子们要饭去。”

郑桐追问道:“你说你没调戏婆姨,这可说不清楚,你以为怎么才算调戏?非把人家按在炕上才算?上次你在二黑家婆姨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这没冤枉你吧?这就叫调戏。”

常贵鼻涕一把泪一把:“大侄子,帮帮叔嘛。”

郑桐继续施加压力:“哎哟,支书,这可不是小事,是枪毙的罪过啊,你当是过家家呢?说不玩就不玩啦。虽说我们是毛的娃,可毛他老人家娃多啦,也不能什么事都管。”

钟跃民突然一拍脑门:“郑桐,你不是有个亲戚在县里工作吗?”

“噢,那是我一个表兄,在县委当个主任什么的,怎么啦?”

钟跃民沉吟道:“咱找你表兄说说,让他作作工作,把咱支书的案子给抹了行不行?”

郑桐作为难状:“这……”

常贵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大侄子,大侄子,你可不能不管啊。”

郑桐像是下了决心:“行,咱们去试试吧。支书,这件事恐怕得跑几天,我们的工分……”

“照记,照记,记满分。”

钟跃民问:“我们的口粮……”

“全给,全给。”

钟跃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常支书啊,以后可要好好做人哩……”

钟跃民和郑桐找常贵谈过话以后,常贵果然对知青们热情多了。前两天县知青办的马主任从石川村路过,他特地来看望钟跃民。马主任坐着一辆破旧的苏制嘎斯69型吉普车,直接开到知青点的窑洞前,还给钟跃民带来不少食品。这消息马上传遍了全村,农民们一见到坐小车的干部就觉得来了大官儿,这在村里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等惊慌失措的常贵赶到知青点时,马主任已经走了,这下可把常贵吓得够呛,他以为这是县里来调查他的干部。钟跃民继续吓唬他,说他已经和县委打了招呼,说常老贵的案子是否可以先压一压再说。但县委表示,这件事还没完,县委当前的工作是要抓一两件破坏上山下乡政策的坏典型,石川村的常老贵问题很严重。不过这两天郑桐正在县里找他表兄上下活动,已经很有进展了,估计这件事还是可以摆平的。

常贵眼见小车都进了村,他不再怀疑钟跃民的话的真实性,于是真有大祸临头的感觉。他对钟跃民和郑桐千恩万谢,还买了酒、割了肉请他们到家里吃饭,两人坐在常贵家炕上已经大模大样地吃了两顿了,曹刚他们简直嫉妒死了。

郑桐的一个表兄在罗川公社插队,他这几天干脆到表兄那里串门去了,而常贵以为郑桐正在县里为他的案子奔走,每天给他按全劳力记满分,把郑桐惯得简直不想回村了。

钟跃民也得到了一个美差,常贵派他和村里的老羊倌杜老汉一起放羊,这可算是个轻松活儿。钟跃民很满意,因为他正在和杜老汉学唱陕北民歌,这等于给他送来一个机会。

钟跃民和杜老汉坐在石川村外的山坡上,钟跃民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腰间扎着一根草绳,上面插着烟袋荷包,显得不伦不类,显然是在出洋相。

杜老汉的孙子憨娃在一旁扔石头轰羊,憨娃有七八岁,穿得衣衫褴褛,头发被剃成锅盖形。杜老汉的儿子栓栓前几年得了一种怪病,症状是能吃不能干,吃起饭来能顶两个棒小伙儿,却没劲儿干活,再后来干脆连路都走不动了,只能在炕头上吃饭。一个贫困地区的农民若是得了重病,其结局无疑是等死。栓栓在炕上躺了两年,最后连碗都端不动了,吃饭要靠人喂。家里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栓栓的媳妇终于过够了,她在某一天晚上突然失踪了。杜老汉带着孙子憨娃找遍了方圆几十里,也没找到栓栓媳妇的踪迹。有人告诉杜老汉,栓栓媳妇跟一个走村串巷的小木匠跑了。杜老汉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村里是来过一个小木匠,他的手艺不错,除了会打柜子、炕桌,还会在箱子上画画儿,画个喜鹊登梅什么的。那小子长得很壮实,又有张巧八哥嘴,再加上他长年走江湖见多识广,所以很讨女人喜欢,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有事没事都爱往他住的那口破窑里跑。至于小木匠和村里的婆姨们之间都发生过什么故事,没人说得清,反正他走后栓栓媳妇不见了。奇怪的是,栓栓媳妇失踪后不到3天,栓栓就咽了最后一口气,这个家转眼就只剩下祖孙俩了。

杜老汉年轻时因家贫娶不起媳妇,在他48岁时的一天晚上,一个外乡逃荒的女人饿昏在他窑洞前。这个三十多岁、来路不明的女人正撞在光棍儿杜老汉的枪口上,杜老汉自然是来者不拒,他把女人背进窑洞,喂了几口吃的,然后就势钻进了女人的被窝……至于栓栓到底是不是他的种,他闹不清,反正从他第一次和那女人睡觉到生下栓栓,只有8个月。杜老汉不大在乎这些,他认定这女人是老天爷看他可怜,给他送上门来的,他再挑三拣四就不像话了。这一辈子过得很快,杜老汉觉得像一场梦,先是打光棍儿熬到快50岁,这将近50年的时间几乎没给他留下什么记忆,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既没有欢乐,也想不起来有什么太痛苦的事,唯一能记起来的,还不是什么灾年饿肚子的事,反正从他记事起就没放开肚子吃过饱饭,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他只记得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是如何地渴望女人,年轻时炽热的情欲如同地层下的岩浆,汹涌澎湃地寻找着发泄口。他曾一夜夜地在炕上辗转反侧,有时突然从炕上蹿起来冲到井台上,将一桶冰冷的井水兜头浇下,以此来熄灭心头燃烧的烈焰。那时他最喜欢的事就是赶集,其实集市上没有什么他需要的东西,他只为看一看女人,这是他对生活唯一的要求。在集市上,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火,两眼死死地盯着女人看,有如饿狼盯着羊羔的眼神。

如今回过头来想一想,杜老汉觉得这辈子也没有白过,毕竟他有过女人,有过儿子,现在还有个孙子。虽然女人和儿子都早早地去了,但他却很知足了,村里有些和他同辈的老人,如今也七十多岁了,他们不是打了一辈子光棍儿吗?这辈子连女人都没沾过,真是白活了。

钟跃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陕北地区有很多打了一辈子光棍儿的老汉竟是民歌高手。杜老汉虽然不算真正的光棍儿,但他这一生几乎都是在性压抑中度过的,那个来路不明的婆姨只和杜老汉生活了一年多就病故了。如此算来,杜老汉这辈子除了这一年多的时间,基本上还算是个光棍儿。钟跃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这是人类的一种习性,你缺少什么就向往什么。物质生活的极端匮乏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撑,人类在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面对自身的痛苦时,常常表现出一种无奈的求变通的情绪,这就是苦中作乐,借以稀释现实的苦难。对杜老汉这类老光棍儿来说,他们关心的问题是很直截了当的,他们要的是女人,或者是女人的肉体,是否美丽温柔并不重要。他们对生活没有多高的要求,能吃饱肚子,炕上再有个婆姨就已经是神仙过的日子了。可是就这点儿希望他们也得不到,于是,酸曲儿就产生了。

钟跃民惊讶地发现,陕北民歌简直是个富矿,流传在民间的歌词至少有数千首,其中大部分歌词都是表现男欢女爱的,在那种热辣辣、赤裸裸的语言面前,中国上千年封建礼教的浸染竟荡然无存,这就是真正的酸曲儿。

杜老汉扯着嗓子唱起来:

沙梁梁招手沙湾湾来,

死黑门的裤带解不开,

车车推在路畔畔,

把朋友引在沙湾湾。

梁梁上柳梢湾湾上柴,

咱那达达碰见那达达来,

一把搂住细腰腰,

好像老山羊疼羔羔。

脚步抬高把气憋定,

怀揣上馍馍把狗哄定。

白脸脸雀长翅膀,

吃你的口口比肉香。

白布衫衫怀敞开,

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来。

哎哟哟,我两个手手揣奶奶呀哎嗨哟,

红格当当嘴唇白格生生牙,

亲口口说下些疼人话。

杜老汉的两颗门牙早掉了,因此唱歌也有些漏风,但他唱得很动情,很投入,眼睛半合着,似乎已经看见那“红格当当嘴唇白格生生牙”。

钟跃民忍俊不禁,开怀大笑:“杜爷爷,再唱一首,太有味儿了。”

杜老汉唱得兴起,又换了一首歌:

一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站在奴家门上,

娘问女孩什么响,

东北风刮得门闩闩响。

二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进了奴家绣房,

娘问女孩什么响,

人家的娃娃早上香。

三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上了奴家的炕,

娘问女孩什么响,

垛骨石狸猫撞米汤。

四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脱下奴家的衣裳,

娘问女孩什么响,

脚把把碰得尿盆子响

…………

钟跃民笑道:“这是首偷情的歌,太生动了,那女孩子蒙她娘,话来得真快,情郎哥更实际,只管办事,一声不吭,有什么娄子有女方顶着。杜爷爷,这信天游里咋这么多酸曲儿?”

杜老汉点起一袋烟嘟囔了一句:“心里苦哩,瞎唱。”

钟跃民问:“为什么心里苦?”

“日子过得没滋味,唱唱心里好过哩。”

钟跃民拉过正用石头轰羊的憨娃说:“憨娃,你放羊为了啥?”

憨娃连想都不想脱口说:“攒钱。”

“攒钱为啥?”

“长大娶媳妇。”

钟跃民笑道:“嘿,你小子才多大,就惦记娶媳妇了?我还没娶呢。憨娃,娶媳妇为了啥?”

“生娃。”

“生完娃呢?”

“再攒钱,给娃娶媳妇。”

“娃娶了媳妇再生娃,再攒钱,再生娃,对不对?”

憨娃点点头。

钟跃民长叹一声:“那他妈活个什么劲儿?攒钱,生娃,再攒钱给娃娶媳妇,再生娃,一世一世生生不已。杜爷爷,咱农民这辈子图个啥?”

杜老汉奇怪地看着他,仿佛钟跃民问出一句废话,他反问道:“有地种,有饱饭吃,有娃续香火,咱还要个啥?”

钟跃民也茫然了,是呀,还想要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作为农民,好像不再需要啥了,可是自己呢,他似乎不大喜欢这种日子。他又问道:“杜爷爷,您眼下最盼着啥?”

杜老汉茫然地看着钟跃民。

“我是说,如果您能选择的话,您最想要啥?”

杜老汉肯定地说:“吃白面馍。”

“就这些?”

“那么还要啥?”

钟跃民默默无语。

杜老汉从怀里掏出干粮:“憨娃,吃饭。”

钟跃民探过脑袋仔细看了看,见杜老汉捧着几个黑乎乎的野菜团子,祖孙俩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野菜团子。钟跃民的眼圈红了,他扭过头去,陕北农民啊,苦成这样,他的心灵深处有种被强烈震撼的感觉……

憨娃眨眼之间就吃完了野菜团子,他眼巴巴地望着爷爷:“爷爷,我没吃饱。”

杜老汉无奈地拍拍憨娃的脑袋说:“憨娃,爷爷也没吃饱,可咱就这些。”

钟跃民连忙拿出自己带的窝头说:“憨娃,你吃。”

杜老汉拼命用手挡着:“可不敢,你这全是好粮食,金贵哩。”

钟跃民终于忍不住流泪了,他把窝头硬塞进憨娃手里,背过脸去擦泪。

杜老汉塞了满满一烟锅烟叶递给钟跃民,问:“娃想家了?”

“嗯。”钟跃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唱个酸曲儿就好哩,庄户人心里苦,全靠唱酸曲儿解愁哩。”

钟跃民擦擦眼泪说:“杜爷爷,再唱一个吧。”

杜老汉的一曲信天游吼得高亢入云,唱得婉转悲凉:

骑上毛驴狗咬腿,

半夜里来了你这勾命鬼。

搂住亲人亲上个嘴,

肚子里的疙瘩化成了水

…………

周晓白和罗芸每人拎着一个装满食物的提包走了5公里才来到坦克团的二连连部。

指导员吴运国接待的她们。吴运国当兵十来年了,还从来没和女兵打过交道。在他的印象里,军队里的女兵都像姑奶奶似的,没一个是好惹的。他刚当指导员时,还打算在军队医院里找个护士做老婆,他认为自己以一个青年军官的身份,是有资格追求她们的。后来他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医院里那些女兵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对他这样的基层干部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平时在连队里,吴运国的感觉还是不错的,他好歹是一个连队的政治主官,谁敢不把指导员放在眼里。可有一次他去医院看病,在走廊里随便吐了口痰,碰巧被一个小女兵看见了,那丫头顶多是个卫生员,连护士的级别还没混上,可她训起人来还真不含糊,劈头盖脸地把吴运国批评了一顿还不算,居然还命令他把痰迹擦干净,惹得一伙看病的战士哄笑起来。吴运国当时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他自知理亏,只得硬着头皮服从了命令。从那以后,吴运国就打消了娶个护士当老婆的想法。

指导员吴运国此时正满腹狐疑地审视着两个女兵问道:“你们要见袁军?这可不行。”

罗芸和颜悦色地说:“听说他犯了错误被关禁闭了,我们想劝劝他,帮助他早日改正错误。”

吴运国问道:“你们和袁军是什么关系?”

罗芸说:“我们在北京是朋友。”

“噢,那就是女朋友了。”

周晓白忍不住了:“指导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们是女同志,又和袁军是朋友,那就是女朋友了,可袁军怎么能有两个女朋友呢?再说,部队的纪律你们应该知道,战士在服役期间不许交女朋友。”

周晓白和罗芸一听便气得满脸通红。

周晓白嚷道:“你这个指导员怎么这样没水平?部队的纪律是战士在服役期间不许谈恋爱。”

“一回事嘛,交女朋友和谈恋爱不就是一码事吗?”

罗芸耐心地解释着:“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不是你说的那种女朋友。”

“你们的意思是,女朋友还可以有很多种,那你们和袁军是属于哪种呢?”

周晓白来了脾气:“这位指导员,你是从农村入伍的吧,你上过学吗?我想告诉你,你的文化水平不适合当一个政治工作者,因为你连起码的概念都分不清。”

吴运国也火了:“你这个女同志怎么这样说话?看样子,你们都是高干子弟吧?不然说话不会这么横,我们从农村入伍的同志是没你们城市兵有文化,我告诉你们,我只上过小学,我家三代雇农,家里穷,没机会上学受教育……”

罗芸一下子抓住他话里的漏洞说:“指导员同志,看你这岁数,也是长在新社会吧?当雇农也是上一辈的事,你可千万别闹混了,共产党分给你们农民土地,你们早翻身做主了,你到哪儿去当雇农?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在新社会共产党的领导下仍然给地主当雇农?这可是严重的政治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诬蔑新社会还存在着人剥削人的现象,一个指导员、连党支部书记、共产党员,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吴运国镇定下来:“你们要是这样胡搅蛮缠,我只好拒绝和你们谈话。看样子,你们是为袁军鸣不平来了,告诉你们,被关禁闭的军人是不能会见客人的,这是规定,你们请回吧。我会把你们刚才的表现通知你们单位,由你们的领导对你们进行教育。”

周晓白不屑地说:“你爱到哪儿反映到哪儿反映,吓唬谁呢?一个芝麻大的官儿,给你根鸡毛就当令箭举着。”

罗芸也尖刻地说:“晓白,别理他,瞧他那臭德行,土得浑身掉渣儿,个子比武大郎也高不了多少,一身二号军装就穿得像大褂儿似的,要是有身一号军装就能像面口袋一样把他装进去。”

周晓白盯了吴运国一眼,突然忍俊不禁:“罗芸,你那张嘴可真损,别拿人家的生理缺陷开玩笑……”

两个女兵笑着走了,吴运国被气得嘴唇直哆嗦。

远处是纵横起伏的黄土峁,被雨水切割出的千沟万壑密布其间,缺少植被的黄土坡上是星星点点鱼鳞状的小块耕地,天空灰蒙蒙的,山川景物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灰雾。

钟跃民坐在地头,正在读周晓白的信,蒋碧云坐在他身旁用土块轰着牛。

钟跃民收起信沉思着,蒋碧云静静地注视着他。

远处传来常贵的喊声:“干活儿啦,干活儿啦。”

两人站起来,蒋碧云牵牛,钟跃民扶着一具古老的木犁,在黄土地上开出一条深深的犁沟,老牛在慢吞吞地走着,钟跃民用身体的重量拼命压住木犁。天气很热,似火的骄阳直射下来,人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他脸上豆粒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浑身湿透,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蒋碧云看了钟跃民一眼,不忍地摘下毛巾递给他。

钟跃民客气地说:“谢谢,我有毛巾。”

“别提你那毛巾了,都馊了,你大概从来不洗吧?”

“今天回去一定洗。”

蒋碧云把毛巾强塞给他说:“你们这些男生真够懒的,昨天钱志民从我身边过,一股馊味儿熏得我差点儿吐了,至于这样吗,每天洗洗能费什么事?你要真这么懒,回去我给你洗。”

钟跃民一听马上就顺坡下驴:“我听说女人都有洗衣服的嗜好,把洗涤当成一种娱乐,要真是这样,我想我还是应该成全你。”

“钟跃民,你真是个无赖,那张嘴简直是翻云覆雨,最大的本事是能把你求人的事变成别人求你,占了便宜还落个做好事。”

“我还真听不出来,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你就当我是夸你吧。跃民,你女朋友给你来信了吧?”

钟跃民叹了口气说:“准是郑桐这小子告诉你的,他满世界给我宣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他在告诉别人,我钟跃民有女朋友了,就别惦记咱这儿的女生了,咱这儿不是狼多肉少吗,多踢出一条狼是一条。”

蒋碧云笑弯了腰:“你这嘴可真损……”

钟跃民笑着说:“他的阴谋不会得逞,他大概忘了,是狼就得吃肉,我这条狼能闲着吗?不行,抢,谁抢着算谁的。”

“得了啊,你别吃着碗里瞅着锅里的。”

“问题是,碗里的暂时吃不着,锅里呢,才3块肉,动手晚了就到了别人嘴里,等我回过味儿来,碗里的又飞了,两边都没我什么事了。”

蒋碧云责备道:“你看你,流氓劲儿又来了。你女朋友要知道你这么胡说八道,非气死不可。”

钟跃民笑道:“你没听说这样的故事?浪迹天涯的游子回到家乡,第一眼看见的都是自己的恋人变成了别人的老婆。”

“照你这么说,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情了?”

钟跃民指着黄土地说:“咱们脚下这坡地能种玫瑰花吗?我看不能,只能种高粱、玉米。这环境太恶劣了,漂亮的花朵需要有合适的温度和水分,感情也是如此,需要有个好环境。别人不忘旧情,那是人家有觉悟,咱自己就不能太当真了。”

蒋碧云吃惊地说:“跃民,你简直冷静得可怕,你的血也是凉的吧?”

钟跃民显然不愿进行这类谈话,他脱掉了破背心,赤膊站在山坡上,扯着嗓子唱起信天游:

只要和妹妹搭对对,

铡刀剁头也不后悔

…………

蒋碧云赞赏地说:“你的陕北民歌唱得真地道,跟谁学的?”

“杜老汉,这老头儿肚子里没肠子,全是民歌。”

郑桐从坡下爬上来喊道:“跃民,对面山梁上有一群人,像是知青,还向咱们招手呢,离得挺近。”

钟跃民向对面山梁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一群知青打扮的年轻人,他们站的那座山梁和这里只隔着一条深沟。这是陕北的地貌特点,隔着一条沟可以聊天,要想绕过去,起码要走几十里。现在两群知青相距不到100米,从地域上就已经分属于两个公社了。

钟跃民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他揉着眼睛略带轻薄地问:“让我看看,有妞儿吗?”

郑桐说:“有,你看,好几个呢。”

蒋碧云批评道:“你们怎么这么流氓啊。”

对面山梁上的几个男女知青正向这边招手,钟跃民终于看清了,一个面容俊秀、体态苗条的姑娘手里举着一把锄头正向这边致意。

钟跃民一愣,他的目光凝视着那个姑娘不动了。

郑桐用手作喇叭状喊道:“嗨,哥们儿,是北京知青吗?”

一个男知青回答:“没错,哥们儿,我们是红卫公社白店村的,你们村有几个知青?”

郑桐喊:“10个,7男3女,狼多肉少啊,你们呢?”

男知青回答:“也是10个,7女3男,肉多狼少。”

郑桐大喜道:“太好啦,赶明儿咱两个村互相匀匀,省得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蒋碧云笑骂:“郑桐,一上午都没听见你说话,怎么一说起这个就来了精神?”

钟跃民突然想起什么,也喊道:“哥们儿,李奎勇是你们村的吧?”

那边回答:“没错,是我们村的,他今天拉肥去了。”

钟跃民喊:“我叫钟跃民,替我向他问个好,改日我去找他。”

那边回答:“没问题,保证带到。”

钟跃民扭头对郑桐说:“那个站在高处的小妞儿长得不错,气质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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