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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日,正吉。
值庄玝生日,又是小姨娘孕喜,理应是备礼两份。早早的,庒琂让三喜悄悄出去寻药先生讨卖个新鲜的物儿当赠礼,说廉价些不打紧,要新鲜才好,得了这意思,药先生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给弄来一支西洋眉笔,好是鲜见。
二四日,三喜出去拿回来,待三人在房中打开看,细细一支如步摇簪,能拧出盖子,里头不知用何物料制造,竟是有异香的墨碳,十分的好闻,画在手中,隐隐约约,比时日用的描眉墨粉要细腻百倍。
慧缘颇为担心,对庒琂道:“这物儿怕只有宫里头的才能用上,平常人家哪寻得来?”
庒琂笑道:“南边港口商埠,多是洋人商贾来往,那些大户太太小姐都用,只是来京都,我是没见过。觉得是京都的人嫌弃边野之物不用,你这样说,是我不了解地域人情了。”故把眉笔盖好,让三喜收起来,再寻条丝绸剪成条,扎成一个礼结儿。等到明日去送礼,再在盒子外头插上一支迎春纸花。
慧缘心思这些礼物,总归高调了些。又见庒琂如此说,她便不再出口明劝。
庒琂知慧缘担忧,便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届时我说那是我南边带来的。”
如此,慧缘才稍稍安心。
庄玝的礼定下了,就小姨娘的礼要伤脑筋一些,太太们是按合府规矩送的玉,这规矩庒琂也才知,她自己要意思出个礼物,送玉是不合适,再者玉难寻得好的,自己也没个梯己保留,真找老太太寻要,到底是老太太处的东西了,给的还指不定是价值连城,这份恩情她断断不愿意去受。
这层意思,庒琂毫无掩饰给三喜跟慧缘说。
慧缘道:“姑娘思虑的是。如不先去问问其他姑娘送了些什么,好打算?”
庒琂道:“这如何好问的?让人看到反觉得我们心思深。”
如此,庒琂思想一番,有了想法,也没与三喜跟慧缘说,倒把两人给着急的。
到二五日晨早,三喜打外头回来说:“老太太说今日日前给小姨娘贺,叫的是京都梨园尚梅若君和孟笑常两位老板,到晚间叫的是杂班子,讨个新鲜儿,说那么一晃能变很多个脸面来。”
庒琂笑道:“可是蜀地川戏?”
三喜不解道:“不太知道。”
慧缘道:“也是十分新鲜儿,京都外头很多场子都有这戏法儿。南城根义会楼不也老演这些?来的各个地方的班子,每年都要摆擂台。赢这方名满天下,输这方也不缺个什么,总归赚个名声,威名由此不同往日。”
庒琂微微一笑,心里想,老太太总归心向着东府,白日请大班名角儿,晚间是杂戏,就不知道西府怎么个态度。便再不言其他,让慧缘跟三喜把头日没画好的画拿出来,再把墨研些,于是静心作画。
画已收尾,只差题些字才完整,因沉思想着。也不知道过好一会子,一个人影缓缓从外头走来,三喜和慧缘抬头看见,想出声来。那人微笑摆手示意不许。待那人走到庒琂身后,细细欣赏过画作,连连“啧啧”妙赞。
庒琂本在沉思,听得声音,故回头去,一见,小小惊吓到了。
庒琂笑怪道:“妹妹怎么来了也不言语?”
原来,来的人是庄瑜跟丫头静默。
慧缘已笑着去备茶,三喜领静默去看鹦鹉。
此刻,庄瑜再俯首看桌上的画作,那是一副“簇梅图”,梅花若隐若现,雀跃纸上。
庄瑜赞道:“姐姐真真画者奇葩也!枝骼高骨,娇敖争艳,此笔法揄扬顿挫,连绵不断,一气呵成。最让人赏心悦目是这些骨儿朵儿。”
庒琂道:“妹妹也爱梅?”
庄瑜故答非所问,说:“陆放翁有诗:‘一树梅花一放翁’。南朝时的谢燮也说:‘独自不疑寒’。爱梅不如说爱诗者。”
庒琂也应道:“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庄瑜道:“这是李商隐的。姐姐也喜欢李氏的诗?”
庒琂道:“最近才发觉他的诗好来着。”
庄瑜听完,又打趣道:“现入夏,姐姐怎咏梅来了。”
庒琂一笑,道:“古有梅之高骨,寓意圣洁和美好。更有冬尽春来祥和之意。”
庄瑜道:“姐姐倒是有情怀。”
庒琂故一把拉住庄瑜,道:“我正想着还缺什么,或题几个字,你就来了。”
庄瑜道:“题字极好。姐姐可有了?”
庒琂摇头。
庄瑜平日腼腆,此刻心盛,只见她羞羞怯怯拿起笔,在画下腾出张白纸,写道“六月七月暑无雪,待问梅花何时开”。才刚搁笔,静默和三喜进来了,慧缘端着茶痴痴站一边听闻。
静默催促道:“姑娘,去晚了又得说了。”
庄瑜放下笔,嗔怪道:“哎呀,我忘了。琂姐姐,我想邀你一起去的来。日头的戏改摆在老太太花园里了,一起去?”
庒琂奇怪道:“不是在你们东府的吗?”
庄瑜道:“原是在我们东府,老太太又说闹着不吉,改来这边来了。”
庒琂皱眉头,自言自语道:“奇了。”
庄瑜问:“什么?”
庒琂自顾摇头,末了,画上采用庄瑜题的那句“六月七月暑无雪,待问梅花何时开”,上补添了句“四月五月春意浓,有方东海玉麟来”。完毕,让慧缘收好,装入盒子,过了裱,贴上笺贴,与庄瑜去了。
原来,这画儿,即是送给东府小姨娘的礼物了。
一路到中府园子外头,恰撞见庄瑚领庄琻、庄瑛、庄瑗几个姑娘有说有笑而来。这才知道众人送的礼物。
庄瑚送的是佛心玛瑙手串一副,庄琻庄瑛合送小东珠一枚,庄瑗傻呵呵的,倒承幺姨娘给她备一份绣有“鲤鱼贵子图”丝绸缎子。
庒琂如此与姐妹们言言笑笑来到中府园子。
进了园子,远远见到高阁戏台立于鲤鱼池之上,红帐飘逸,好不醒目,台下依傍假山奇石,石上引流有直泻的流水,涓涓溪溪,漾在池子,各色鲤鱼翘头扑水间,荡起阵阵水晕,一晕一晕如同仙子行云脚步,把池水面上漂浮的荷花叶晕动得更加妖娆,那花儿更加娇俏生动。
顺眼看,正好有丫头在池边上采荷花莲蓬,采了几支,高兴十分往老太太主席位去,那丫头把花递给老太太,老太太只顾笑,示意竹儿接过来,送给坐在左侧下的秦氏。老太太名言让带回去给小姨娘,图个花样吉祥,莲来贵子。
老太太这一举止,让坐在秦氏下座的曹氏羡慕不已,两人对头坐的是郡主和幺姨娘,倒不十分艳羡,规矩礼笑。主位两侧,左侧留一席给姑娘们,留一席给庄玳兄弟几个,此时只有五姑娘庄玝和七姑娘庄玢落座;右侧略偏下方是两桌,一桌坐熹姨娘和凤仙,还有庄瑚两个子女查玉童、查良秀;另外一桌是家众亲戚婆子三个。
眼瞧着,独缺小姨娘,老太太说因她有孕在身,出不得场合,给她知道意思高兴就好。
庒琂等姑娘到后,一一问安,细数给秦氏道上贺礼。完毕落座。此时,庄玳与庄璞来,同是问安。因庄玝想挨着庄玳坐,调了桌,庒琂是知觉,庄玝是不太愿意跟自己一桌。
可庄玳是不留半分面子,硬向老太太要指示,让庒琂过来同他与庄璞一桌。为此,众人给庒琂起个外号叫“琂哥儿”,以此笑话一番。
家众再说些年中节气的事,再议论小姨娘的安胎,再到庄玝生日夜里的大戏。姑娘们论其他的事都不开腔,独是说到大戏,都期盼快快到夜里,竟欢喜闹得不成事体。老太太高兴,也不责罚她们,任由闹着。
到了开戏,老太太点了一出《哪吒出海》,秦氏平日不爱点这些,再是盛情难却,随乱点了个《大闹天宫》,应了老太太那出的戏头,过来是曹氏点了《水漫金山》,幺姨娘推脱,郡主最后合一起点一出《五福临门》。余众者,都点了些时兴的唱段,或闹的,或打的,或凄美潸然的,总归不如前四出闹热大气。
第二出戏时,老太太对众人道:“这出戏,可是热闹,早年在宫中看过。宫里跟这演的不一样,可讲究排场了,神仙、佛一众人,打起来热闹,又讲究动作,甚是好看,一出出叫人过眼瘾。”
秦氏附和道:“我们就没有老太太眼福。”
老太太道:“我当然是有眼福了,又瞧见东府添人,就是福了。你们大老爷上了时年,还能添人!”说到此,大笑不止,太太跟姨娘及那些婆子丫头都跟着笑,唯独姑娘跟庄玳、庄璞傻了眼干看,不知她们笑什么。
郡主再附和道:“老太太的福大,子孙都沾喜。”
老太太连连点头,道:“是了是了!”再又道:“我听说啊,老来俱是得子。以前我在宫里当差,到了年岁的宫女都出宫配了人,有的嫁给年轻王爷做福晋,有的嫁给将军后人做将军夫人,有的啊,就被指给了皇上的老臣,你想啊,老臣老臣,不老如何陈啊?良陈佳酿,出来俱是贵子。所以说,我们大老爷福厚。”
庄玳听得入神,等她一说完,众人笑完,他才道:“老太太偷换词理。”
庒琂看着一干人面目祥和之样,内心泛起淡淡的伤蹙,曾几何时,父亲与母亲给她姊妹几个谈及京都的趣闻,有戏论说,又有富贵人家论说,可不就是如今这光景?
庒琂思绪缥缈了去,眼睛渐渐起了一层薄纱。
当下,又见曹氏提及卓老爷来,那老太太原本是高兴,一听严肃摆起面孔。郡主是知底细,光是笑着看戏,不搭言语。
庒琂三三两两听了曹氏的话,大致说她母亲该也来,就齐全等语,多少是想借此奉承几句老太太,哪料得这是老太太的一大心伤事。老太太不高兴虽然摆在脸上,终究也不好发作,任由曹氏喋喋议论,再者她拉起秦氏,姨娘,婆娘众人说,不休止呢。
老太太听着,也不看她们,死死看台上的戏。
庒琂知再往下听,便忍不住发作。于是,从座上起来,戚戚然走了,三喜和慧缘知她心病,也不言语,跟着也去了。
庄玳见庒琂走,小小拉一把,问她去何处?庒琂也不想搭理他,见他纠缠不放,借说内急。庄玳不好跟,只讪讪跟庄璞两人嘻闹,与众人一起看戏不提。
庒琂到了外头,找一个角落狠狠地哭了一回。看着满园子的绿叶娇花,开得正旺,映着那一散阳光,极叫人温暖怡心,可庒琂并未感觉如此,哭了一遭,浑身忽然打噤。慧缘跟三喜以为她伤病未痊愈,着急下,慧缘便舍了两人回镜花谢取衣裳。殊不知,人至伤,才闷动身心,她又是个能忍的主儿,是被曹氏众人的话气到了。
慧缘方离去,只见庄瑜和静默来了。
三喜示意给庒琂知道,看到两人,庒琂立马转了一脸春风笑脸。
庒琂道:“瑜妹妹怎么也出来了?”
庄瑜淡淡地道:“姐姐你不也出来了吗?”
庒琂笑了。
庄瑜又道:“我记得姐姐说不喜欢热闹的。”
庒琂听了不免泛起凄楚,曾几何时,自己哪里是不喜欢热闹的来?在南边,是众好友姐妹的“淘气鬼”领袖。若不是家里变故,要步步惊心,革面换人,她也不是如此低调小心。
庒琂道:“太热闹就想起一些不热闹的事来。所以宁愿看些不热闹的事,方能安抚热闹不起来的心。”
庄瑜道:“姐姐热闹学问如此多。”
两人随地找一处石凳子坐下,因又觉得里头奏乐唱段声扰人,便起身往外走。也不说话。走走停停,穿过亭台楼阁,走尽水榭桥泊。不知不觉,几人七拐八弯的又转向东府来,穿过另一道偏舍院门,直通到沁园。
庒琂跟庄瑜几人到了沁园院子外头,不约而同会心相笑。才进院子,巧丹心捧着一个香炉从里头出来。
丹心向庒琂几人矮身一福,无精打采,摇摇晃晃擦肩出去倒香灰。
庒琂看着丹心这样,不免疑惑跟三喜对了一眼。几人便进了里屋。
里屋。
碧池在修理她那把断了弦的古琴,正绷直拉伸,力气不足,看起十分吃力。细丝线更是叫人心惊,叫它微微一划,定是要伤出血来。
庒琂等人不敢声张,待碧池缓下手来,才笑吟吟走上前。碧池见了,停放手中的事务。
众人见了礼,让坐。此时,丹心从外头回来,献过茶水。
碧池再对她丫头丹心道:“你身子不爽快,就躺去一会子。也不用你忙了。去吧。”
丹心蔫蔫儿的,轻轻应了声,再福一福礼去了。
庒琂怪奇道:“丫头丹心这怎么了?”
碧池笑道:“兴许着凉了,精神一日不见一日的好。”
庒琂四下打量屋里,跟先前比,多许多生气,又有绿植盆栽,各种花草点缀,那菊花更是妖艳摄眼。瞧情景不像是少被子棉絮盖的。
庒琂道:“这边儿人气少些,夜里早该睡就不凉了。”故又道:“姐姐屋里很香。”
碧池道:“因这屋许久没人住,霉气浓了些,我进来后就熏香驱驱,这几日,大姑娘又差人送了许多菊花来。香上添香。”
庄瑜笑道:“难得大姐姐有心。”
碧池一笑。问两人怎么忽然来到,庒琂等俱如实回答。
听毕,碧池缓半分,露出难色,道:“我想请问两位妹妹。你们的大哥哥……”
庒琂和庄瑜对视一眼,心有踌躇。碧池再问,两人见不回也不好。
于是,庒琂故意道:“还没人来给姐姐说?”
碧池道:“我进府以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大姑娘五姑娘,就是你们知晓我住这里。还有谁来告诉我?五姑娘是来过,生气就走了,我就没问得个清楚。”
庒琂知她们刻意隐瞒什么,此刻不便言语,庄瑜却说:“大哥哥病了。”
碧池急切道:“那日出去后就病了?可严重?”
庄瑜道:“那是老病症,以前犯过的。后来得了三太太的药,一直吃着就好,断了就发作。”
碧池疑惑,再急问:“我怎不知他还有病症?”
庄瑜略是低头,微微言说:“年岁小的妹妹也不曾知道的。”
碧池一怔,两眼滑下泪珠儿。
庒琂颇有安慰之意:“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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