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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郁从萧璟哪里得知他还没死后心中松了一口气,但是他身上疼,让他一点儿好脾气都没:“我哪知道!”林昭玄沉默了一会儿小声的道:“王爷,我把皇上给供出去了,还有国库里的那些东西,在送往北疆的途中,我真的……对不起……”

沈郁看了他一眼,他知道他受不住,所以他摇了摇头:“那些不重要了。你好好活着就好。”

他比林昭玄还不如,这么一点儿鞭伤他就疼的受不了了,他这辈子就没有吃过苦,要不是恨极了萧璟、想着死去的那些人,他也要受不住了,不过这种情况下他也受不了多久,他自己的那点儿本事他清楚。

果然没过多久沈郁就把他的兵符供出去了:兵符在萧祁昱哪儿。他受不了夹指的疼,明明看着没有什么威力的,但是一夹到手上,他就受不了,那种寸筋寸骨的疼简直想让他死,他骂死了刑部尚书也不管用。

沈郁被丢回牢房后开始给那四万将士写最后的遗书,交出去兵符后他活不太久了,萧祁昱一定也活不了了,萧璟就算集所有兵力都会杀了他的。沈郁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大概还没有正真看到萧祁昱的死,他还没有太悲伤,于是他一笔一划的写遗书,先给四万将士写,他原本想着等以后出去了再好好为他们立个纪念碑,可现在没有机会了。

他满手鲜血了还要写这个,林昭玄疼的都哭了:“王爷,你别写了,等你手好了再写好不好?”沈郁摇了摇头:“我们活不长了。”林昭玄一愣:“为什么?”沈郁嘴角动了几下:“我也把他供出去了。”

林昭玄一屁股坐了回去,好一会儿才安慰他:“王爷,不怪你,没事,没事……”

沈郁也不用他安慰,他只是专心致志的写他的血书,他的手骨大概都断了,每写一个字都疼的钻心。可他现在就想要这点儿疼,要不怎么对得起死在城上的那四万将士!

秦观终于忍不住的看他:“你别写了!”他更不想看他写出来的那些字,歪歪扭扭,鲜血淋漓,四万将士血染城墙……秦观看的手直抖:“别写了……我替你写!”

他终于也写不写去了,秦观咬破了手指给他写,沈郁靠在墙上一字一句的给他念:大梁一一六年十二月末……

秦观咬了好几次手指,终于把这长长的血书写完了,四万人的血书,只几张单薄的纸不能撑起他的重量,所以这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力透纸背,每一行书言辞沉重,语言精练,秦观一个字都没有改,因为只有沈郁经历过那一场战争,也只有他能够写出这一份纪念文。多一个字是矫情,少一个字是单薄。他是用尽了心写的。

写完了,沈郁也像是完成了一件心事,默默靠在墙上,不言也不语,这是准备等死了。

秦观终于忍不住看他:“王爷,郡主呢?”沈郁看他,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秦观眼眶有些红,不知道是为这四万将士哭的还是为将要知道的事哭的。

看沈郁不明白,秦观捧着那几页纸低下了头:“我想问问王爷,□□郡主呢?”沈郁城都亡了,那郡主去哪了了呢。他坐了两年牢,音信全无,可越是没有消息,他就越惦念那个女子。

他生平第一次伤害一个女孩子,而那个女子那么无辜。这是他参加诗会时才发现的,在那之前,他同所有的人一样,以为沈家那个嫁不出的四小姐该是蛮横跋扈、如同沈郁一样气焰嚣张的人。他甚至都没有见她一面,只凭道听途说就拒绝了她。

也许其中有沈郁的原因,他不想成为沈郁的幕僚,可最多的还是他对她的偏见,他不屑于娶一个那样的妻子。直到诗会上见到她,聪慧大气,温婉漂亮,一手好画,一手好字,一手好诗。能写出那样大气诗文的女子怎么会蛮横跋扈。

秦观默默的看着眼前的纸张,他能够在牢里待下去,他想有一部分是想要赎罪的。因为他的原因,她的名声又再次的不好了。现在他不期望能够再见到她,只愿她能过的好一些。然而沈郁却打碎了他的愿望,沈郁靠在墙上说:“嫁到南诏去了。”

秦观一下子抬起了头:“什么!”沈郁看着他嘴角勾了下,却没再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呢,都已经嫁到南诏了,这其实就是变相的和亲,他的妹妹还是走向了和亲的那一步。如果在以前,他是怎么都不会想到凭他的权势,会让他妹妹去和亲。

所以秦观心中大恸,他抓着铁栏杆还是不敢置信:“什么时候的事?你为什么要将她嫁往南诏!”凭着沈郁的权势,她怎么需要和亲的?

现在才这么失态!晚了!沈郁冷笑了声:“她自愿的我能管得着吗!”

秦观慢慢的坐回了地上,他应该想象得出,能够将山河放在心中的女子心胸有多广。山河破碎之时,她一定不会置身事外的。

秦观被他打击了,沈郁也没有好过到哪儿去,他靠在墙上,皱着眉,手上一阵阵疼,钻心一样,他暗自骂了句,活该,是骂四小姐。南诏混乱,二皇子敢举兵讨伐大梁,那就证明四小姐此去不是去享福的,怕是要碰上兵荒马乱,或者性命之忧,陈良生不知道能不能护她周全。

他们沈家没有多少人了,大姐死了,二姐、三姐逃亡天涯,哈哈,真的希望他们跑的越远越好,跑到天涯海角,别被抓到,他大姐大姐夫只剩下那么一个骨血了。

沈郁一个一个的想,每一个都不痛快,就跟他这十根手指一样,每一根都疼。

牢里短暂的进入了沉默,此后的几天就一直都没有了动静,萧璟再也没有来过,沈郁知道,他一定是去抓萧祁昱了,现在只剩下萧祁昱还没有落网了。

等他落网之后,他们也就安息了。沈郁安安静静的靠在墙上,听着隔壁的隔壁张时谦的喘息声,跟破风箱一样,他的年纪大了,就算没有受刑,也快熬不住了。沈郁不知道该跟他说点儿什么,张时谦的身子骨不硬朗了,可他的骨气是硬的,萧璟三番五次逼他写登基昭文,以宣告天下,他都不肯写,所以萧璟就狠心将他关在这死牢里,不知道还能熬几日。

因为他,林昭玄不哀嚎了,老老实实的忍着,就希望能给他提供一个能够安静养病的环境,尽管这个环境很可笑。

沈郁不再去看张时谦,便看着他的右侧牢房,秦观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他的待遇在死牢里算是好的,还有纸书文墨,萧祁昱当时将他关在这里,是想着等自己不生气了再放他出去的,所以给了他这么多的书。

可书再多,外面发生的这两年事,没有人告诉他,所以秦观写到一些地方终于停下来,回头问沈郁:“王爷,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两年发生了什么事?”

沈郁扫了一眼他的书道:“你这是要效仿司马迁了?”

他真是不会说话,秦观被他气的磨牙:“对,我要把你的罪证全都书写下来,要让后世的人看看你为辅政王的一生有多失败!”

沈郁笑了下:“自宫了吗?”隔壁的林昭玄噗嗤一声笑出来,秦观气的要命,愤愤的看着沈郁,他怎么就住到他隔壁了呢!这死牢里那么多牢房,他怎么不去别的地方呢!他还想靠着张时谦大人呢!若是靠着他,他一定能够写一部史书!

秦观咬牙回头了,沈郁把他气着了才缓声跟他说起这两年发生的事,这两年大梁发生了太多的事,比起以往所有年加起来都多。沈郁把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他也希望有个人能够记住这段历史,特别是最后的这段时日。

这一次的书写了好几天,沈郁记不清时间,因为死牢里也没有窗户,全都是铁栅栏,黑通通的大牢狱,只有走廊里有一点儿微弱的光,能够吃饭不吃到鼻子里。

沈郁不知道早晚,只能靠送饭的时间来估计过了几天,城亡的时候已近年关,现在应该快过年了。死牢里的饭是很难吃的,可幸好是冬天,没有馊,所以能入口,至于冰冰凉凉的在肚子里什么感觉,他们顾不上了。

秦观端着那一点儿清的能够看见米汤的饭毫不皱眉的咽了下去,只喝了汤,然后把碗里那点儿米粒递给沈郁:“王爷,你喝了吧。”

沈郁看了他一会儿,秦观把头扭开了,无论如何,沈郁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政王,主忧臣死。沈郁没有喝他的米汤,他把自己的清汤喝了,然后把米粒也留下,递给了林昭玄,再由林昭玄递给了张时谦。

不知道是不是张时谦喝了这点儿米汤缓了过来还是怎么的,他开口说话了,声音低,但是牢房里所有人都安安静静,所以众人还能听清楚。

《赤壁怀古》这首诗让任何人念出来都是澎湃的,然而在张时谦念出来就带着一种时光流逝的感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他说的非常的平缓,于是众人就等着他念完,他念完后也深吸了口气:“王爷,老臣今年八十岁了,见证了大梁由偏南小国成长为今天的兴盛繁华大国,这八十多年,老臣苛于礼法,你们一定想老臣是个顽固不冥的老夫子,其实不然。”

他淡笑了下:“王爷,老臣二十岁时当上少卿,二十五岁时便是太常卿,到现在已经当了六十年了,老臣就在这里倚老卖老的给你讲讲老臣这些年经历的事,还请王爷不嫌弃。老臣掌管着大梁的礼法,可也见多了这世间不逊礼数之事,不逊礼数之人,这世间百态并不是由礼法来控制的,而是由其本性来控制的。百姓为自己的小家,官员为自己的大家,君王为这一片江山,为了过的更好,为了爬的更高,他们会去拼搏,并为此不惜一切代价,这是人之本性。”

沈郁没有打断他,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但是比秦观的话好听多了。

张时谦也就继续平缓的说,他的心境平和,因为心思宽广,他能够理解沈郁,理解沈世奎,甚至于理解恭王爷与萧璟。

“王爷你是堂堂好男儿,所以大权在握理所当然,任何人都有登高望远之壮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这是大自然界的规律,我们也如此。”

他说着去看向沈郁,他理解他把揽大权不肯放,人人都有,更何况沈郁不是一个碌碌的平凡百姓,他坐在高位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利的贯彻从他出生到现在,从未弃过,所以他不肯轻易放权才是最真实的。强者是都想着要掌控这个世界的,这是人的本性。

这个世界也本就如此,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就如当年的沈世奎,他在权利最鼎盛的时候想要夺位一样,都是本性使然,强者为尊,这也是历史的规律。

张时谦一幕幕的想着过去的事,他现在老了,已经看淡了那些权利名誉,所以他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他们,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所有名利都会归入尘土,曾有多少抱负也都终将归入黄土。

他想完后深吸了口气:“这个江山姓沈还是姓萧都不重要,王爷,秦观,你们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沈郁不说话,秦观则说不出来,一个江山的血统难道不重要吗?

张时谦笑了下:“江山是谁当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守住他,能不能保护这一国百姓,让这个国家的百姓安居乐业,不受他人欺凌,让这个国家不受他人瓜分,不受他人觊觎,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声音很低,可却秦观全身震了下,他知道国泰民安的重要,他只是从没有想过还能这么理解。其实本来就应该这么理解,这才是最客观的,历史的车轮不会因为你是姓什么而停住,他依然毫不留情的滚过,能够站得稳的、撑得过去的便留下来,撑不过去的就永远的埋入尘埃中。

朝代更迭从来不是人名说了算的。

中原几千年的历史,这几千年换了一个又一个王朝,只有这片土地永远留着,只有百姓一代接一代的活着。秦观心中激动,他的视野因为张时谦的一句话而打开了,是他想的太短浅,作为一个史学家,他应该站的更高,看的更远。

他开始在牢房里转圈,转的沈郁眼花,他从没有这么激动过,沈郁看他这样也没再打击他。

等他转完之后,张时谦接着道:“这世间的规律不会因为我们个人而改变,历史的车轮也不会因为某一个人而改变路线,他是最公正最无私的裁判者,你付出什么就会得什么,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璟王与恭王爷,他们勾结外敌夺取这个江山,没有了奋斗的过程,全凭外力,那他也终究被外力吞噬,这不是报应,而是因果,万丈高塔不是平地起的,空中楼阁也撑不住风雨。”

他没有从道德观去批判萧璟与恭王爷,而是直接而可观的说他,这种说法却更让人佩服,更加的痛快,沈郁满腔的恨意也在他的话里一点点儿平顺下来,他说的对,他就看着萧璟自作孽不可活。

张时谦的这番话赢得了众人的认可,林昭玄把所有的美言美语都给了他,然而张时谦也没有夸他,他接下来把每个人都说了一番,沈郁也是从这里知道这个太常卿也有一张好嘴。

他一个一个的点评,先说的沈郁:“王爷啊,老臣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啊,脾气不好,随你爹。”

这一句话也只有张时谦敢说了,也只有他说沈郁不反驳,张时谦还没有说完呢,他喘息了几声继续道:“你本身没有错,就如同我前面说的那些,任何人都有私心,任何人都有不顺心发脾气的时候,这些都是人之本性。可你是辅政王啊,这些小脾气就得统统都收起来,要大度待人,以身作则,为皇上做个榜样。”

沈郁心里想他的榜样都做到床上去了,要是张时谦知道他就是这么做榜样的得气死吧?

幸好张时谦不知道,所以他得以继续说:“身为辅政王就应该以身作则,以天下利益为己任,以辅佐皇上为目的,可王爷你呀这些年都白做了,老臣不说你把揽大权,结党营私之类的大空话,那些都是趋势,无可厚非,只要是好心,结党并没有什么。老臣就只想说你在朝堂上,你呀处处站在皇上的对立面,他说什么你就反驳什么,长此以往,又有谁能团结一心?君臣尚且如此,又何况是下面的大臣,他们也学着你跟皇上,各自成一队,这样下去不仅永无宁日,还会让有心之人钻空子。”

沈郁想反驳他,但还没有反驳的就听见他连萧祁昱一起说了:“当然皇上也不对,他的脾气也是跟你一样,好强,这些年就跟你僵着,你越说他就越厉害,我也是不明白,你们俩人有什么好僵持的呢?都是为了一个朝堂,你们俩还住在一个宫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么打下去,成何体统啊。”

大概是把沈郁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他说话也便不再客气:“王爷啊,这一劫你与皇上该得,你们两个都太年轻,脾气太烈,不经历一番苦难不知道珍惜。”

沈郁被他说的无话可说了,好在张时谦也觉得把他们两人说的太过分,缓和了下:“王爷,老臣这把骨头大概撑不了多久了,可老臣能够想出明天,明天一定会好的,王爷此刻置身牢中,从最顶端落到最低处,此番境遇也是一种历练,王爷若能撑过去,以后不管多苦的日子,王爷都会过去的。就如这大梁江山一样,若经过了这次浩劫定能牢固。皇上也是如此,这个等我见了他,我再说他,我很长时间就想说他了,可他就是没有给我机会,老是往外跑。”

牢里的其他人都跟着笑了,秦观尤其想笑,在他眼中君王是无上的,但他也没有觉得张时谦不好,他此刻像是一个亲切的老者一样,把皇上当他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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