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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郭内,朱雀大街丰乐坊,一邸烛火如豆。
门外响震连连,那是撤回京中的金吾卫军列发出的声响,这家主人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院墙,似乎能透过墙体直接看见那些行过的军士,背在身后的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擦过掌心正中一块圆形铜牌上那个已然几不可见的“杨”字。
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的频率略急,幅度略大,还没有完从先前跑步往返皇宫与自家府邸的劳累中缓过来,也有几分因紧张而引起的微喘。然而当他不自觉地又回忆起那一刹那间,那个高高在上的手捧茶杯的天下至尊,脸上一闪而过的玩味与霸气以及不屑一顾的神情时,他的呼吸不由得滞了片刻,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了窗边。
烛火悄然熄灭,满院空明清水,似是从未映过那点光亮。
……
潏河之上。
扁舟无所寄,且伴江风行——
“哎哎哎那兄弟,帮忙拉着点儿,那里面还有一人呢,别一会儿顺流给冲走了!”
踏上岸的杨暾刚故作帅气地甩了下头发,却一眼瞥见自己那舟暗戳戳地俨然就要顺流而下,赶忙狼狈喊住一旁船上清水帮的汉子帮忙系船,导致并没能落得原本该有的光彩潇洒意。只不过即使他是驾七彩云霄而落,披金甲裹彩袍而来,想必李真脸上也不会有什么好颜色: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马嵬之变起,历代不良人,从来都将打压屠杀弘农杨氏一族之事作为重中之重,即使广德二年杨玄珪于明面上逼停了此事,但暗地里他们仍然对幸存的杨氏族人进行着监控镇压,虽说世殊时异,这些暗中的动作也放缓放松了不少,使得杨玄珪暗中在宫里布的这步闲棋如今成了破局的关键,但至少在每一任不良帅的认知里,对杨家人使绊子用手段,让他们不得安生,是自玄宗后每代皇帝都喜闻乐见的事,而此次他李真趁着杨玄珪驾鹤西去的时机屠村灭口,更是对杨暾这个严重危害皇家声誉的祸孽一路围堵截杀,不说有什么光明正大的功劳,但至少也有为皇家拔除心中疥患的苦劳。
然而如今却落得这般十死无生的绝境,就连之前陛下亲赐的军士都被一纸密诏调回京城……不体上意?那难道这个混迹江湖的乡野莽夫反而要比自己堂堂不良帅更能明白龙椅之上的那位心中的思量?!
“论及这一点呢,我觉得我本人是旁观者清,而大人您当局者迷啊:不良人,说着是为皇室做阴诡之事,其实直接明白点,就是给皇帝老子一人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而已,然而不止你,你的好些前辈,却都误解了这层意思。虽说平日里都是什么李唐皇室天潢贵胄的,但真论起来,还不都是当今皇上一个人的?难不成你们还要听那些六宫妃嫔、皇子皇孙的,还是那些早就埋在陵里、只剩莹莹白骨的先皇先帝的话?”
杨暾不屑一笑,继续道:
“弹压杨氏一族,源头的确是始于安史之乱后历代天子对杨家祸乱天下的不忿,而此举也正是顺应民心、安抚百姓,所以你们不良人暗地里搞这些事,前朝皇帝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可时过境迁,人心也是会变的,难不成每一代皇上,都必须对杨家深恶痛绝,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吗?白云苍狗,世事无常,这不只是说我们杨家兴衰,也是说历朝历代,这徂川奔涌下的人心浮沉呐……”
听闻此言,李真面色一寒,心下微紧,在回想起这几日借兵时皇帝不悦的神色,终于隐约明白了些,不由得身体一软,无力靠在椅背上,苦笑连连。杨暾见状也不着急,轻咳两声,缓声道:
“就我所知,当代皇帝自上位后便雷厉风行,处政大刀阔斧,明摆着是有恢复大唐荣光的雄心壮志。当年他刚刚即位,西川节度使刘辟便进行叛乱,他出兵平叛,九个多月便剿灭反贼,主犯刘辟被押回长安斩首,这几年来他整顿科举,大力收揽天下贤才,又允准臣下直言进谏,维护朝纲清明,修订律令,加强管理,制裁藩镇,还有市井传言说他这段日子蕴养实力,隐约有要对一直与朝廷不温不火的淮西用兵的迹象……”
说到此处,杨暾也不由得摇头轻叹,隐有悲凉之感。
“如此一个有着勃勃野心的中兴雄主,且不论其能力如何,他的眼光,定然不会放在你我这般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身上,甚至说大一点,就算我杨某人真成了江湖盟主又如何?只怕在他眼里,整个中原武林也不过浮沉芦苇罢了!所以李大人,明白了吗?深宫里的那位,之所以先前不愿意给你兵权,如今又遣你们回京待命,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臣子掌兵于主不利的原因,在他看来,我也好我祖父也好,都是不值一提、不屑一顾的尘埃沙粒罢了,什么杨氏血仇、前朝盟约的,太有辱清听了。而你李大人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毕竟是朝廷的人,你竟然降尊纡贵,跟我们这种小鱼小虾玩心思使诡计?闹到最后竟然还要借兵马来镇压?在这样一个雄主看来,你的行为,才是真正让他面上无光啊。”
杨暾无不嘲讽地看着李真愈发憔悴的面庞,又无不自嘲道:
“说回来,咱们之间这一路的相争,无非就是两只蝼蚁间可笑的比斗罢了,对于观沧海、望远岑之人来说,赢家输家,又有何关系呢?想来我宫中的那位血亲,只是稍稍推波助澜一下,让皇上忆起自己究竟志在何方,如此一来,他自然不会再大张旗鼓地去左右这场蝼蚁战斗的胜负了……”
“……我明白了。呵,那这般说起来,我这代不良人,其实存在本身就已然触动了皇上的逆鳞,如若一直不生事端便也罢了,怎么也能一直苟存下去,可如今……真是大势难违,帝心难测啊。不过杨小子我告诉你,本座绝不会束手就擒,大鹏展翅携阳揽月,羽翼横绝万里,直上青云不歇,自是无暇顾及尔等宵小之辈,然其翅阴之处虫豸层生,就算陛下不在乎你们这些恶徒滋事,但本座哪怕辜负圣恩,今日血染潏水颅抛尘泥,也绝不退降一步!今夜既如你所言,不过是蜉蝣蝼蚁之争,那便索性杀个痛快吧!”
闻言,杨暾似是早有预料一般冷冷一笑,右手握住背后剑柄,缓缓抽剑道:
“蚍蜉撼树,垂死挣扎罢了……本来我大可以一走了之,让这二百多把刀直接把你砍成肉泥,只是英雄乡那五十六位前辈的仇,虽然我这同行的先生从未提过一句报仇的话,但若不将你亲手斩杀,难慰他们在天之灵,我亦无颜再见生者。你的命,我杨某人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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