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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长安城南华严寺外。

寺庙坐落之处并非位于坡顶,其上还有一小段土路可走,行至高处,却无甚胜景,不过点缀一二村舍,荒野蔓草,纠葛簇团,零星二三枯树各自分落,残败枝桠上空余雀巢,暑光炙下,唯一稍有可赞的四野俯瞰之景也显得白辣辣无甚生机,直吊得人口舌生烟,心肝发焦,再难于此上将息片刻。

虽非中午时分那般难熬,可崖边那个能在此处参禅打坐大半时辰未有动作的老僧,怎么看也算得上是修佛有成、六根出尘的高人了。然而当一个小沙弥气喘吁吁跑上来,在老和尚耳边附言几句后,那道在天光下显得有些瘦削的孤影似乎隐隐沉重浓郁了几分。

“……他至少把祖师像跟香火都留下了。”

“但是方丈,师叔可是把祖师殿还有藏经阁里几乎所有的禅法经典都——”

“唉,烧便烧了,要送给了净寺也只能随他去,不然你还能有什么办法?把灰烬重新拼起来?还是腆着脸去人家庙里把书要回来?老和尚我是脸薄,也没那拼书的手艺,你小子这俩只要能做成一个,我这住持给你当又有何妨?到那时节我便也下山出寺寻你师叔去如何?”

观音寺住持一向宽忍慈悲,然而如今语气上虽听不出有多少尖酸辛辣味,但这多少带着点刺的话语终归有几分心酸肉疼的意思。观音寺虽素来称众派道场,但到底还是禅宗寺院,寺内众多禅门典籍虽不至浩如烟海,但也算卷帙浩繁,结果这珍稀寺产被某位自认为寺上下仅他一人配读的大师就这样以要么送出要么焚烧的方式毁掉大半……老和尚手指头发紧,用力揪了下袖口袈裟,无奈地叹一口气,抬起左手示意小沙弥靠得更近一些,低声问道:

“那我让你看的暗格呢?里面的东西还在么?”

小沙弥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老和尚见状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扭过脸去,那双沉若古井的眼眸中泛起一阵清波,隐约似乎凝结起什么东西,顺着他的眸光缓缓递在小沙弥脸上。仔细凝视端详了半晌,老和尚抬手轻轻搭在对方后背,大拇指悄悄按在后心处,沉静道:

“那你在那堆灰烬里,有找见什么封皮之类的吗?”

“封皮?方丈您是把什么经书放在暗格里的吗?那您也没说是什么经啊!您快告诉我我赶紧回去瞧瞧去,说不来是没烧尽的那几本嘞!”

瞧着小沙弥猛然起身后一脸的惊慌失措,老和尚缓缓按下右手,刚刚心脉触动感应与小沙弥眼中映出的某片清净让他确信,这个孩子并没有成为继那人之后可怜的下一个堕道者,放下心后,他回过头去摆摆手道:

“没事,你且下山去吧,晚些我再吩咐你。”

小沙弥的脚步声远去,老和尚的颀长背影却更显凝重沉翳,他望向西北方向,像是从撷来的某股风中感触到了什么,缓缓阖眼恢复静坐。至少,老和尚对那人的佛心与意志还是有把握的,他心里清楚:若是那人真的带走了暗格中的经书,绝不会将它赠与他寺或轻易烧毁,而一定会贴身携带,除非他能找到彻底灭除那经文与那股力量的办法,否则……

那本《他化自在天魔经》将永不会现世。

……

不一样,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微颤的鹿钟剑传递给杨暾的正是这个信息。

练硬气功的,横练的,或者先前裴玉盛那双胖手,甚至是其他一些他曾接触过的佛门高手的金钟罩,跟眼前这位带给他的感触都不相同。

其他人要么是消劲加纳劲的法子,要么是纯以筋骨肌肤硬度强接,却没有一门护身的武功如了悟此时的金身一般,当剑锋劈至他的脖颈处时,整个剑身的力道——应当是整条手臂的力量,只来得及感受一刹那间的反震,随即便完消遁无踪,像是被瞬间吞噬殆尽,连去势的劲头都被消解,就像是那剑刃一直停在僧人脖纹处未曾有过动作!然而此种感受,却是与先前杨暾击打在了悟金钟罩的几次剑击也是完不同。

另一侧,王质夫掐诀念咒,右手中食二指夹着一张紫色符箓正紧紧按在了悟左臂膀上,只见那符箓上纹道燃烧,发出淡淡荧光,然而却始终不见正中端坐轻捻莲花指有如活佛临世一般的了悟有什么异动,反观王质夫脸上却是渐显惊诧凝重,似是窥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秘辛一般。

“阿弥陀佛,弟子不肖……啅抧吒吒罗啅抧,卢呵隶。”

了悟双目愁睁,先颂一声佛号,紧接着破开莲花指,念出一句法咒。骤然间,只见了悟身上原先护体的隐约金光忽而收束不见,代之以一道深沉墨色闪过,原本浓郁浑厚而平和慈悲的气息也陡然一变,刹那间,原先聚拢在一起还未散尽的光尘中猛有风浪暴起,数道强横气息如巨鞭一般四扫而开,瞬间逼得二人飞身撤出数丈!而虽然明白效用不大,但杨暾还是照例递出一道剑气试图阻拦,王质夫则是又抽出一张符箓挥动几下,便见有数道地纹开裂,轰然升起几耸土山,遮挡住那些凶猛狠辣的气鞭!

“摩诃卢诃隶,阿罗,遮罗,多罗,梭哈。”

了悟的念咒声仍缓慢有力地从烟尘处传来,然而此咒却远无半点佛宗正大光明澄净宏然之意,二人对视一眼,眸中尽是惊诧难名。杨暾紧紧手腕,目视前方烟尘,缓声喃喃问道:

“怎么回事……”

王质夫咽了口口水,双手持符呈防御状,眼角抽动几下,说道:

“刚才那道符是用来加速内息流动的归元符,我知道这和尚本事高,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封堵经脉的法子对付他,这归元符本身是用来辅助修炼的,所以应该会很轻松就能把符力打进去,只要能让他真气流速瞬间加速失衡,那么哪怕只有一刻不能维持金钟罩,你的剑意就能斩杀他,但是……”王质夫不自觉的咬了下嘴唇,眯眼道,“太奇怪了,真是太奇怪了。当我把符咒按在他左臂侠白穴上时,我能感受到符力已经打了进去,但是那和尚的经脉里……根本就没有真气运转!”

杨暾闻言双眼圆睁,没有说话,但稍显顿挫暗淡的剑光与额边凝成的数滴冷汗清晰反映出他的情绪。杨暾与王凡,他们二人都是清楚领教过了悟那横压一世,有如磐山沧海般令人窒息的深厚内力,而这样一个底蕴堪称恐怖之人,此时经脉里却没有半点真气运行,以武学者的眼光来看,就只有一种可能——

“虽然这么说对一位修佛悟禅数十年如一日的高僧大德而言,无疑是极为放肆无礼的臆测,但恐怕事实就是如此,对吧,了悟大师?”杨暾调动起身真气,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冷冷笑着说道,“您这是走火入魔了啊。”

尘烟尽处,有暗光凸现。

“……青年时我入寺院,初读佛经,只觉晦涩艰深、其意难明,因而终日只是无可事事,在庙中只知嬉闹,却不想有一日入了祖师殿,无意间开了一方暗格,读了一部……让我从此深堕魔道罪孽难偿的经书。”

了悟的身形渐渐清晰,原本宽松平整的杂褐色袈裟此时像是缩了水般变得皱干紧身,牢牢贴在他并不丰腴的肌肉上,远远看去却仿若一棵枯槁老树残余的树干一般,腾起阵阵肃杀意气,而他的面庞上,鼻梁两侧又多添了数道刀砍斧凿形成的纹路,更显苍老几分,而那双原本慈悲平静的眼眸,此时却只剩下透彻深邃的黑暗而无一丝光彩,如砚里两丸凝干的墨珠,沉有玉色却再无半点运笔勾勒书画的可能,只有深深死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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