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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那一夜

以下是岳真形的事后追忆,那一夜,他感觉自己睡了好久好久。

朦胧之中,岳真形虚虚实实的飘浮着。

岳真形看见了十岁的穆凌波、十五岁的穆凌波、十八岁的穆凌波。

岳真形在八岁那年认识穆凌波,穆凌波总是下巴扬得老高,不肯喊岳真形一声岳家大少爷;可是仆妇虎姑就左一声岳大少爷,右一声岳大少爷,亲切地唤着岳真形。提醒着穆凌波家道中落的事实。

反过来,岳真形在心头烙下了穆凌波的身影,那时岳真形非常讨厌这个不懂礼貌又高傲的女生。

岳真形国三那年,大考失利,没有考上心目中理想的学校,岳真形的父亲只是一句温言的安慰,就惹来他的泪水泛滥。他哭得昏天暗地,上气不接下气,像是世界末日降临。

岳大少爷是长子,是大人们捧在手心的宝贝,考试考坏了,不但没被怪罪,反而还要让亲人来安抚岳真形。

而穆凌波呢?如今的她无父无母,没有双亲疼爱,又有谁可以来安慰,岳真形?在穆凌波眼里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丑死了。”岳真形的眼泪让全家人都束手无策,而穆凌波的一句话,就有效的制止他的泪水。

“穆凌波,你说什么?”岳真形的大眼蓄满泪水,口气却是爆炸了。“有种你再说一遍!”

“男儿有泪不轻弹,丑死了,比钟馗还丑。你这张脸可以贴在大门上当门神,我看连鬼都不敢靠近。”

“你这个死小孩!你嘴巴这么坏,居然说我家岳大少爷可以避邪,我要拿针把你的嘴巴缝起来!”虎姑气得跳到岳真形面前维护。

“你知不知道哭久了眼睛会瞎掉,还有可能因为喘不过气而窒息死掉?”穆凌波继续冷言冷语的酸岳真形。

“你……你这个臭丫头,你不知道讨好岳家大少爷!”

“那就不要再哭了,难听死了。”

穆凌波看着岳真形的暴跳,唇角微勾。

岳真形的眼泪停了,怒瞪着穆凌波,说穆凌波不明白岳真形的痛苦,叽叽喳喳说着都是运气不好,怪龙王爷没有保佑、怪天气太热、怪那一天没吃饱,怪东怪西就是没有怪自己。

同时也有一点羡慕穆凌波,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完全没有世俗该有的矜持,更没有如同岳家那种窒息的气质。

后来岳真形总是喊穆凌波凌波,穆凌波说这样就跟岳真形同身份对等。岳真形嗤之以鼻,一个名字就能改变身份吗?

不过身份的确是假的,穆凌波从来不把岳真形当岳大少爷。

自从岳真形喊穆凌波凌波之后,像是感染般,岳真形的同学朋友全都喊凌波,这个喊法从小到大跟随着她,可是因为岳家的压力,没有人知道岳真形是第一个喊穆凌波凌波的,或许连穆凌波自己也不记得。

那一年穆凌波考上旧都的国立大学,敲锣打鼓的到处宣扬自己的好成绩,完全不害臊、不隐瞒,整个人就像飞舞的蝴蝶,转动一阵又一阵的春风。

岳真形只是远远的看着穆凌波。

看着穆凌波那黑白分明、水灿灿的大眼弯起满满的笑意。

苹果红的双颊,映照白皙的肤色,让天地都为之黯淡。

因为穆凌波的笑,少年懵懂的心,不懂那股悸动是什么,只知道穆凌波讨厌岳家人,一颗倔强的心也就跟着避开穆凌波。

岳真形一直知道穆凌波的故事,隔着距离看着穆凌波。穆凌波读大学时的意气风发,论及婚嫁时的羞怯开心。

那个女孩子有稳定的工作,人品好、学识好,跟自己非常的适合,岳家人也没有阻挠的理由,青梅竹马再相逢的恋情终于修成正果,岳真形为自己感到开心的同时,听到了“冲喜”的噩耗!

虽然父母之命不可违,岳真形心头却闷闷的,像是被大雷劈中,有种无法言喻的心酸。

家人说,父亲因为太爱母亲,无法承受母亲过世的伤痛,最后仍是过不了情关。

情关既然难过,因此岳大善人立誓要当个无情之人。

岳真形不要被感情控制,就怕步入父亲的后尘;没料到命运早就自有安排,爱情的种子早深埋在心中生根发芽。

这是一场结实的恶梦,这一次,岳真形伸长手却没有即时拉住穆凌波,害穆凌波被那股深不见底的漩涡给卷进潭水里,岳真形甚至看见女孩子苍白的脸上那股温柔又满足的笑意。

岳真形从梦中惊醒,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双眼努力调适刺眼的白光,待岳真形睁开双眼之后,原本的虚幻不切实际,却真实的呈现在岳真形眼前。

怎么可能?真的是穆凌波送岳真形来医院的!

穆凌波就坐在岳真形床边,穆凌波没发现岳真形醒来,穆凌波的眼神遥远又空洞,一看便知魂游太虚,人在心不在。

那天淋雨回家,尽管岳真形有冲洗热水澡,替双手的伤口包扎,直到昨天睡前身体都没有异样,怎料一觉醒来,病症来得如此之猛,几乎让岳真形失去意识。

岳真形的身体一向强壮,即使身体不适也只是小病小痛,从未有过如此凶猛的症状。岳真形拧眉深思,有着不确定的想法闪进脑里。

昨天溪边的怨气太重,值浑身感觉到不对劲,难道是……

我思索着“怨气”的意义,无意识的翻过一页。

绣像本上,岳真形静静的看着穆凌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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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想想真是好笑,岳真形居然记得穆凌波如何求死不得,却不记得穆凌波是如何走进岳家的。

岳真形讨厌医院。这种生死之地,总是让岳真形的头皮发麻、全身颤抖,非不得已,岳真形不想靠近医院半步。

半晌,直到护士走过来调整点滴瓶,穆凌波才从椅子上惊跳起来,原本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之中,在看见岳真形时,霎时清醒了过来。

护士替岳真形量体温、脉搏及血压。“三十七度五,目前体温正常。不过药效过了之后,可能会反反覆覆烧个几天,要按时吃药,也得按时换药,请拿这张单据去结帐和领药,这样就可以出院了。”

“还有可能再发烧,这样就可以出院吗?”穆凌波有些担忧。

“药里都有消炎成分,如果再高烧不退,请立刻再回来医院。”护士小姐甜美的笑意安抚了穆凌波的心。

岳真形从病床上坐起来。发了汗之后,热气消散,岳真形的身体感觉轻盈许多,看一眼腕上的日货手表,已经下午四点了,难怪岳真形感觉到饥肠辘辘。

看着护士小姐离开,穆凌波才不安地问:“你还好吧?”

“还好。”岳真形勉强扯起一抹淡笑。

“你快吓死我了。”

“不会有事的。”

“你那副惨样,好像随时都会……”死这个字揪痛穆凌波的心,穆凌波含在嘴里没有说出口。

“我没事了。”看出了穆凌波的担忧,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西服长裤,记忆些许回笼,岳真形好像抱着穆凌波跌倒。

“你一身汗,得赶紧擦干净。”

穆凌波掏出皮包里的手帕,直接替岳真形擦拭额际的汗珠;岳真形微微闪避,拿下穆凌波手里的手帕。“自己来。”

穆凌波放开手帕,一脸愧疚。“都是我不好,你是为了拉我一把,才会摔得这么惨,我却跟你在溪边胡扯八道,才让你淋了这么久的雨。”

“知道自己不好,就要表现得好一点。”

岳真形果真有大少爷的架势。明明穆凌波恨着岳真形,但老是被岳真形说教,穆凌波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想想岳真形是病人,也只好吞忍的乖乖受教。

“别告诉岳家人昨天发生的事,好吗?”穆凌波淡淡的请求,有着难堪。

“岳家人?”岳真形挑眉,代表岳真形的疑问。

“就是你叔叔婶婶,让大家知道了,大家会担心,嘲弄我,对吧?”穆凌波恳求着。

岳真形点头,认同穆凌波的话。“嗯。对不起……”

穆凌波只是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天的事、今天的事,大家都别说。”

岳真形再次点头。心中酸涩。

“奇怪了,你平常的话明明很多,说话的口吻比我这个老师还像老师,今天怎么都不说话?”

岳真形:“……”

“唉呀。”穆凌波猛拍一下自己的大腿。“真是猪头,你感冒发烧喉咙痛,当然不爱说话。你饿了吧?大家去医院附近的食肆吃点东西,然后再送你回家。”

“嗯。”岳真形的确很虚弱,从昨晚到现在岳真形没有吃进任何东西,根本无法抵抗病毒。

岳真形没阻止穆凌波搀扶的动作,他觉得此刻的穆凌波需要忙碌来填满生活。

如果能够暂时让穆凌波转移注意力,那岳真形这场重病,病得还真是时候。

“想吃地瓜粥。”

“啥?你这大少爷也吃贫民食物?”穆凌波一脸错愕,以为眼前的男人在说胡话。

“而且要用自家的地瓜。”

“买得到地瓜你就要偷笑了,还指名要自家的地瓜?”穆凌波啧了一声,替岳真形盖好被子,确定岳真形的手脚都在棉被里。

“买来的地瓜口感不好。”岳真形躺在床上,甜甜的看站在床边的穆凌波。

“生病的人,不要这么挑嘴。”

“就是因为岳真形生病了,才要挑嘴。”岳真形说得理所当然。

“都已经这么晚了,去哪里弄龙潭村的地瓜!”在这镇上,里弄早在中午就已收摊。

“医院里的东西像狗食。”岳真形一脸嫌恶。

穆凌波看着岳真形那副气虚到快死了的模样,虽然穆凌波自己也没好到哪。从事情发生到现在,穆凌波足足瘦了五斤,只要来个轻度海风,穆凌波恐怕就会被风吹着跑,但穆凌波还是勉为其难的说:“好啦,我去想办法。你先睡一下,我马上回来。”

就在穆凌波转身要走出岳真形房间时,岳真形小声地喊住穆凌波。

“穆凌波。”

“干嘛?”穆凌波回头,以为岳真形良心发现不需要龙潭村地瓜了。

“我不要其他人按电铃吵我,要出院。”岳真形伸长手拿起床边矮柜上的一串钥匙,对穆凌波摇动手中的钥匙。

“你……”听岳真形说的是什么话!但穆凌波也只能认命的走上前,鼓动双颊,拿走岳真形手中的钥匙。

一切都是看在岳真形快病死的份上,穆凌波这个瘦到只剩一层皮的可怜人,也只能强打起精神来照顾岳真形。

出院回家,这个臭大少爷,不但没有拒绝穆凌波的照顾,还对穆凌波使唤来、使唤去,甚至把家里的钥匙就这么交给穆凌波。

穆凌波只好回家,穆凌波以有学生生病当借口,正好叔婶家地里有地瓜,穆凌波也就不客气地拿走了。

叔婶心中的欣喜是无法言喻的,至少丫头已会关心到其他的事情,不再是无魂无心的活死人模样。

“穆凌波,照顾你学生的同时,也要照顾你自己,别让我们担心,万一你要有个万一,婶子也是活不了的。”

“婶子,你放心啦,虽然不敢保证自己会很快好起来,但绝不会做出让你和叔叔伤心的事。”穆凌波露出浅浅的笑意。“今晚不回来吃了,别等我。”

穆凌波提着叔婶准备的地瓜,马不停蹄地回到岳真形的家。

看着手中岳真形给的钥匙。在昨天之前,穆凌波和岳真形两人还是避免见面,岳真形到底是怎样的自信,岳真形都不担心穆凌波是因爱成恨吗?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把钥匙交给穆凌波这个怨妇?不怕穆凌波把岳真形的家烧光吗?

穆凌波先上二楼看看岳真形,岳真形睡得很沉,穆凌波以手背探着岳真形额头的温度,确定岳真形没再发烧,这才放心地下楼去煮粥。

直到岳真形闻到一股浓厚的焦味,反射性地从床上跳起来,顾不得全身酸痛、脚下虚浮,只穿着单薄的短衣短裤,在冷飕飕的寒风之中,岳真形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下楼。

烟雾从厨房的方向飘出来,岳真形一边用手挥开那股刺鼻味,一边冲进厨房,正打算灭火时,就看到呆站在炉火前的穆凌波。

“你在搞什么?!”岳真形跑到炉灶前,幸好已经熄火了。

“岳真形……”穆凌波一脸惊骇。

岳真形将穆凌波拉出厨房,让惊魂未定的穆凌波在餐桌椅上坐下。

岳真形上下打量着穆凌波,急问:“你有没有怎么样?”

穆凌波一脸痛苦,双手抬得高高的。“那个油要热嘛,我想说就边削地瓜皮边让油锅热,结果越削皮,双手就越痒,我想应该是蚊子咬,就走去客厅找万金油之类的东西,结果就忘了关掉炉灶,等到发现……”锅子几乎要烧到爆开了。

岳真形无奈地看着穆凌波,揉着发疼的太阳穴。“你不是被蚊子咬到,地瓜里含有特殊的黏液,会刺激皮肤发痒。”

穆凌波挑眉问:“那是被地瓜咬喽?”

“嗯。”

“你早就知道削地瓜手会痒?”

“嗯。”岳真形步履蹒跚地走进厨房。

“那你也不告诉我,还叫我煮地瓜粥!”穆凌波在岳真形身后吼着。“你怎么这么坏心!”

穆凌波认真怀疑,这个大少爷根本是故意在整穆凌波。

“我怎么知道你连这点基本常识都没有。”岳真形从厨房里回应穆凌波的话。

“这个大少爷!”穆凌波在嘴里轻声骂着,正想一走了之时,就见到岳真形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个铁锅。

岳真形将锅子放在桌上,在穆凌波身前坐下,手里拿着火石,打亮火石的火。

“你干什么?我差点火烧房子,现在你要来烧我吗?”穆凌波惊吓到差点跳离椅子。

岳真形以右手轻易抓住穆凌波的右手。“别乱动,小心真的被火烧到。”

“那你在做什么?”穆凌波害怕的想抽回手,可是碍于岳真形的动作,只好作罢。

“被地瓜咬到得先用火烤,等手烤热了再放到醋水里面浸泡,这样就会止痒了。”

“真的?”穆凌波一脸狐疑。

“你是不是边削地瓜皮边用水洗手?”岳真形看着穆凌波的手,小心翼翼地拿着火石。

“是呀,我觉得痒,就把手放到水龙头底下冲水。”穆凌波点头。

“生的地瓜碰到水,会让皮肤更痒。”岳真形哑着嗓子,每说一句、痛一次,但岳真形还是得说。穆凌波不知道,他曾经认真锻炼过厨艺,想为她下厨,因此受过多少罪。

直到穆凌波的双手微热,似乎真的没那么痒了,接着穆凌波将手泡到锅子里的醋水中,片刻后,穆凌波脸上展露最近难得的笑意。

“真的不痒了,好神奇哦。”穆凌波看着自己的双手,这究竟是什么原理?“你怎么会知道要这样止痒?”

“本地人不像你那样没常识,你比我更像是大少爷。”岳真形冷冷地提醒穆凌波。“我快饿死了。”

“你……”穆凌波的笑意凝结在唇边,很想发火,却还是硬生生忍住。

“我去外面买东西给你吃。”煮饭果真需要天分。

穆凌波以为岳真形会同情穆凌波、可怜穆凌波,叫穆凌波不用煮了,谁知道岳真形却从抽屉里拿出医用的手套,丢到桌前。

“削地瓜记得戴手套,煮好了再叫我起床。”全身越来越冷,一遇上穆凌波,岳真形的病症恐怕没有那么快会好。

“你……”穆凌波看着手套,双眼睁得很大。明明曾经是温文尔雅的男人,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好想让人掐死岳真形?“你不怕把你的厨房给烧了?”

“去,我是病人,想吃地瓜粥。”丢下话,岳真形转身上楼去。

穆凌波瞠目结舌,气得牙痒痒。穆凌波大可走人,可是脚下却像生了根。

至少穆凌波还有能力照顾一个病人,虽然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这个祸是穆凌波闯出来的,穆凌波就得自己收拾,总不能叫婶婶来照顾岳真形吧。

穆凌波认命地又走回厨房,这次记得戴上手套,在将手指头切出一道伤口、甚至被几滴热油喷洒到脸上的惊险过程下,穆凌波终于把地瓜给炸好了。

穆凌波再接再厉按照父母曾经教过的秘诀,以剩下的油去炒香菇和鸡丝,最后加上洗好的白米还有满满的清水。一阵心酸,她已经是无倚无靠的人了。

看似简单的菜肴,在穆凌波手忙脚乱、差点把厨房给烧毁的惨烈下,才完成了一道地瓜粥。

拿锅铲比拿粉笔还要难上千百倍,从今尔后,穆凌波绝对不敢再嫌弃叔婶的手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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