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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上山后,便见红山倒了一半,确切的说,是被劈了一半,又被削了一半。
红山的山势是从西北走向东南,但不是斜直的延伸,而是如弓的弧度,逻些的西城和南城就环在弓的内弧里,弓背向外。如今这弓的上半部,即西北面山被劈掉了,好像三分之一的山塌了般;红山的中段,也就是王宫所在的这七八里山,山的上半部好像被巨剑削平,这使依山垒砌到半山的王宫一下突出来了,最高的宫殿楼成了“山顶”。
萧琰站在山顶上默了一下,一座山可不是一道城墙,城墙最厚不过十丈,这座山的宽度怎么也得有个半里吧,就这么被轰塌了,削平了……
她只是略略感慨,并没有什么惊异,几十名洞真境宗师在那边交战,还有先天宗师,劈翻半座山不算什么,只可惜这王宫……她默默为山石泥土淹了半截的逻些王宫叹惋,挺雄伟的宫殿楼啊,当初得花多少人力修建?
她朝王宫方向掠去。
王宫的最高建筑物——如今是被泥石覆盖的山顶了——已经插上了大唐的旗帜。
正中最高的一面大旗赭黄色镶朱边,用金线绣着一个斗大的“唐”字,在高原七月炽烈的阳光下闪耀如金;大唐旗帜的左边是“征蕃都元帅李”的帅纛,右边是晋阳公主的“王旗”,赭黄镶朱边的旗面上,一条青龙威风凛凛。
吐蕃王宫是逻些城内最高的建筑,如今这三面大旗又飘扬在王宫的最高处,逻些城内所有人举目都可见。城内一些还在抵抗的吐蕃军再次受打击,斗志更失,唐军中处处都有口号兵高喊“天意降罚!投降不杀!”又有口号兵得了传令,在城内快马驰奔吼道“赞普已降!法王已死!”……精神意志遭受严重摧残的吐蕃兵失魂落魄的放弃了抵抗,那些部族领主、权贵大臣见逃无可逃,大部分投了降。
城内清剿余兵还在继续,晋阳公主的中军一千人已经进入王宫,还在搜索俘虏,各个入口、要道都布上了岗哨。由于王宫上半部分都被泥石覆盖,晋阳公主的临时帅帐便设在山下的大殿里。萧琰绕道下山后从宫门进入王宫,或许是晋阳公主已经提前作了吩咐,她通报姓名递上军官牌后,原以为还要等待宫门禁军进去通传,谁知那两名禁卫瞅了几眼她的“标志脸”,便让开放行了。
进了宫门就是一座两层平顶的宫殿,漆着红黄绿的彩绘,鲜艳富丽,下方守着禁军,一名公主府侍卫立在殿楼下,远远看见萧琰便迎了上来,道:“萧副都尉,请随我来。”便领着她沿着木阶上了二楼,引她进了一间侧殿道:“这里是吐蕃王朝议的休息便殿,公主说请你在这整理一下。”他目光若有意指的看向赞普休息的矮榻。
萧琰走了过去,拨开帷幔,见榻上放了一条大红色的锦缎裤子,比军袍绯色的深红要鲜亮些。她拿起比了比,和自己身高差不多,质料是她熟悉的大唐剑南道蜀锦,绣对鹿暗纹,簇新又摸着挺括,应该是还没穿过的,裤身下窄裤口有扎带,是哪个后妃的马球裤?
她直接将这条裤子穿在外面了,那条素绫裤还是贴身穿着,总要洗了再还给公主,这会脱下来难道用手拿着?如果她是男人,或许就脱下来了,但她和公主同为女人,就没觉得这里裤多穿会有什么要紧,又不是亵裤——当然不可能是亵裤。
她穿好后出来,那侍卫已经出去了。她在侧殿里等了一会,那侍卫又进来通传道:“萧副都尉,公主请你过去。”
她穿靴出了侧殿,沿着金碧辉煌的廊子到了主殿外。
立在门廊下的侍卫目不斜视,一名侍卫推开一扇殿门。她入殿脱靴,吐蕃人脱靴不是用屏风挡着,而是漆着彩绘镶着宝石的立柜,上面摆了各色金银瓶子,插着绢花。萧琰绕过屏柜,踩着地上的红毡进入殿堂。
这里是王宫的朝议殿,但丹墀不高,只有一阶,置放着纯金打制并镶嵌各色宝石的壶门榻王座。晋阳公主当然没坐这个王榻,而是在丹阶下置了一张大臣的方榻,身前是一张彩漆绚丽又镶嵌有红绿宝石又嵌金的案几,殿内其他案几也是如此,看来是吐蕃王宫的风格。
殿内人不多,除了晋阳公主外,只有三人。
东侧的案几后坐着一名清眉无须的僧人,身上的僧袍洗得有些发白了,显出半黄半白的颜色,却不会让人觉得落魄,反而给人一种经历岁月的苍朴感觉。
西侧第一张案几后坐着一位檀冠女道,容颜如雪,坐在榻上仿佛云端,给人一种飘渺的感觉;坐在第二张案几后的是一名宽袖大袍的文士,貌若三旬,仪容俊雅。
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
萧琰倍觉压力,即使当日在公主的都元帅帐内被将军们齐刷刷看着,她也没觉得有这样大的压力,就好像一脚踏入的不是大殿,而是广袤的星空,巍峨的高山,浩瀚的大海,让她生出一种渺小卑微之感。
李毓祯清凉悦耳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压力,“萧悦之,过来拜见三位前辈大宗师。”
萧琰身心一轻,暗吁口气,继而心中凛然,先天宗师才能称为大宗师,难怪给她这样大的压力。
她肃容上前,先向公主行了个军礼,道:“河西静南军第十一营副都尉萧琰参见都元帅。”
李毓祯笑道:“解了面具吧,在三位前辈面前,不需要遮掩。”
萧琰应了一声“是”。
先天宗师是这世间的武道之极,如果不是真的容丑,初次拜见时,戴着面具遮掩容貌的确是不敬了。萧琰虽然遵从母亲的话,但也懂得母亲教她的“抱诚守一”的同时“灵活变通”。她抬手解下了面具,拿在手上。
精致绝伦的容貌一显出来,座中三人都扬了下眉。那宽袍文士首先笑起来,神色和目光都透着温和。
李毓祯道:“先来见过梵音寺住持,度因大师。”
萧琰行至东侧案几前,跪坐下去行拜身礼,口中道:“萧琰拜见度因大师。”
度因容貌清俊,初看二十,再看三十,然而那双眼睛邃如苍穹,仿佛经历了百年岁月,让人摸不清年龄,他合什一礼道:“萧郎君免礼。”他的声音清朗悠远,给人山寺晨钟的感觉,萧琰却感觉到这悠远的声音无比幽邃,仿佛千年佛寺古刹的沉淀,岁月的幽深,天道的苍茫,尽在那悠远的声音下。
“今日一见,便是有缘,此物赠与萧郎君。”度因从僧袍宽袖中取出一颗剔透如琉璃的圆石,递了过去。
萧琰垂眉双手接过,石头光润如玉,入手便觉一道清凉从掌心经脉直透而上,霎时间只觉灵台清明,那琉璃的莲花瓣似乎都剔透了一分。
萧琰惊诧,此物应是非凡,她犹豫着,“大师此礼太重……”
度因道:“此为琉璃清心石,冥想时合于掌心,入定可比寻常快两倍,即使心绪繁杂也能清心入定,无心魔缠绕之忧,若被惊扰也能安然。虽然难得,却不算稀罕,只是跟了老衲有些年头。萧郎君受下无妨。”说着微微一笑,垂目念了一句谒语,“心如琉璃台,莲花我自观。”
萧琰心中一震。
度因大师说的正是她的灵台观,但各人修炼的功法和境界不同,灵台景象是不同的——度因大师缘何知道她的灵台景象?……或者,是巧合?
这个理由萧琰自己都不信。
她按下心头疑惑,又拜身道:“多谢大师厚赠。”
她拿了面具起身退后。
李毓祯道:“这是玉清宫长老道真子大师。”
萧琰向西侧案几拜下,“萧琰拜见道真子大师。”
头上的声音飘渺如云,“萧无念,起来吧。”
萧琰蓦的抬首,澄净的眼中掠过惊讶:这位道真子大师怎会知道母亲给她取的道名?
道真子唇边笑容浅淡,如云端之雪,飘渺,清净,眼神柔和如风,“你‘母亲’,是我故人。”
萧琰眼神更加惊讶,母亲竟有一位先天宗师的“故人”?
她眼睛微微睁大,微“啊”了一声,那一瞬表情显得如稚童般可爱。
道真子不由一笑,道:“当年,我倾慕过你‘母亲’。”声音飘渺中带着几分缱绻。
萧琰的眼睛滴溜溜睁圆了。
倾慕?……不是那个倾慕吧?
她脸上神色瞬间变幻,惊愕,疑惑,到“不是那种倾慕”的释然,让人一眼就看得透透的。
晋阳公主很想将面具盖上她脸:萧悦之,你的脸能“沉静”点么?
那宽袍文士陡然哈哈笑起来,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揶揄,“当年道真子倾慕……咳,可是相当的……轰动呀。”每每想起太清掌教道微子说“天下多俊杰,何必单恋一枝花”他就忍不住大笑,当年道真子独辟蹊径修炼有情剑道,选了个女人做寄情者,令人惊叹又惊愕,但他觉得道微子的打趣才是最妙的,哈哈。
萧琰脸呆了呆,转动着头看了宽袍文士一眼,又回过头来:……所以,这位道门的先天宗师,真的是母亲的爱慕者?
她眼睛眨巴了下,然后就平静了,一点都不惊讶了,那种带着骄傲的眼神儿很明显的流露出她的想法,约摸是:“我的母亲这么出色,有人爱慕她是正常的,不管男的还是女的,不奇怪。”
宽袍文士又哈哈大笑,道:“你这孩子和你母亲可真是,一点都不一样。”
李翊浵那一百个心眼儿的狡狐狸,居然生出这么个心思纯白的孩子?
他摇头笑着,“真如度因大师说的,心如琉璃净如莲。”
又揶揄道真子,“既是‘故人’之子,道真,你的礼可不能轻了。”
道真子轻飘飘看他一眼,关你什么事。回眸看向萧琰,从袖中取出一支簪子,簪头如灵芝,样式简单却刻工精致,男女皆可戴,递给她道:“这是千年沉水木,平日簪于发端可宁神静心,里面封有我的一道剑气,若遇危机,可掷簪激发。”
萧琰心中激动,千年沉水木固然珍贵,但更珍贵的是先天宗师封存的剑气,关键时刻,能救命的!
她恭敬的接过去,拜身以谢,没有再说礼重不敢受的话。这并非是礼物太珍贵她舍不得推却,而是在度因大师给她琉璃清心石时她就明白了:受不受得起不是她说的,而是这些大宗师决定的;她只要诚心以受,记住他们的厚意就好。
接着拜见宽袍文士。
李毓祯对她说:“这是天策上将申王,天字院左祭酒。”
天策上将是最高的武勋,正一品,还在上柱国之上,除了先天宗师外不轻授;天字院祭酒是天策书院“天、地、人”三院中的天院掌院,每院各设左右二祭酒,申王李侁就是天院的掌院之一。
萧琰上前拜礼。
申王袍袖一摆,洒然挥手,“起来吧。”
萧琰坐直身,这般近距离看申王,更觉风度翩翩,俊采雅致中还有一种洒脱放逸,令人景仰的同时少了几分拘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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