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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奴怔怔地看着火苗在那双眼睛里面闪,看到那人没有脖子,面具下面就是肩,肩上围着好大一面斗蓬,他看到那斗蓬升了起来,火苗就被压熄下去。
不知怎么,那面具给人的感觉如此苍老,比任何他见过的人都要苍老。却奴直觉得自己像在梦里见到过它。
他还在想着这一切倒底是不是真的,后脖颈下忽然感觉到一支苍老的结满硬茧的手。
那面具的嘴唇不会动,可它可以发出声音。
那声音说:“李家的孩子,不可以就这么死去。”
却奴怔怔地望着它,却听它道:“凉武昭王的子孙,不可以就这么死去。”
凉武昭王——却奴还在脑中想着这陌生的词语,却觉得那一只长满硬茧的手顺着自己的脖领子,在自己身子底下,一直地向下摩娑,直摩娑到后脊梁,摩娑到尻骨那里。
那只手像是在数着自己的脊柱,只听那个声音说:“是这个骨架,就是这个骨架。她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一个号称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一个却有野草沙棘、驽马犟牛的脾气;还有一个,兼具虎豺之心;她知道他们必不能相容,所以早写了那个免死的牌子。看来她料定了,一切都料定了。纵使救不了她的儿子,也还可以救得了她的孙子。”
却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可那一只结满硬茧的手,让他觉得有一种刚强的气息传入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他刚才因为脆弱,脆弱得都不能睡去。可借了这一点刚强的镇定,他觉得自己要睡着了。
他挣扎了一下,他还不想睡,可眼皮越来越沉,那刚强的慈悲坠进他骨子里,竟坠得他真的沉沉的睡去。
其实他睡的时间并不长,可那是一场深度的安眠。黑甜之乡无比广大,足以慰贴掉他脑中所有的纷乱纠结与由此而来的低烧疲惫。
当他重新醒来时,发现自己手里的火摺子还在燃着。时间似乎只过了一霎。那张戴着面具的脸低低地压向自己,巨大的斗蓬把自己包裹进去。他只剩一张小脸露出,他的小脸上刚好露出疑问,那个声音说:
“别问我是谁……”
“你最需要问的是。”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谁?”
“我?”
那人手里晃动着一个牌子。
那就是娘死前掷给左骠骑营侍卫的东西。
只听那个声音说:“没错,你不是张五郎与谈容娘的儿子,这想来你早已猜到。”
“至于你的出身,其实另有来历。”
那个声音很苍老,也很镇定,似在很乏味地说起一些沧桑旧事。
“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
“你的九世祖,就是凉武昭王。远在晋末,他就据有秦、凉二州,自立为王。到他的儿子那一代,你八世祖的名字叫做李歆,王国却为沮渠蒙逊所灭。可李歆有子,名为重耳,仕魏为弘农太守。此后重耳生李熙,做了金门镇将;李熙生天赐,是为幢主;天赐生李虎,在西魏时,你李家这一代,就被赐姓为大野氏。李虎官至太尉,佐周代魏有功,成为北周有名的八柱国之一,死后被追封为‘唐国公’。李虎生昞,袭‘唐国公’之爵。李炳为上柱国。李昞后来生了你爷爷。在你爷爷这一代,你家才又复姓为李姓。”
却奴怔怔地听着。
他从来觉得自己无根无绊,没想到,有一天,会听一个声音这么跟他说起自己祖先那些久远的事。那感觉,像是自己身后长长地排了一长排木头的牌主,上面刻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
“你和我……家……很熟?”
却奴怯弱地问。
那个声音干硬地笑了下:“不熟。”
“只是这个家谱,供于太庙,只怕天底下没有谁不知道的。”
说着那个声音略略温和了。
“我只是跟你奶奶很熟。”
“在她生前,我一直是她的侍女。”
直到这时,她的声音里才泄出一点女性的柔软来。
不知怎么,刚才听她在叙述及自己父系祖上的那些名字时,却奴只觉得自己为那些官衔搅得头昏脑涨,更加地多了一份迷茫与疏远感。
可这时……
她提到了奶奶。
那个词像有一点温软的魔力,让却奴一下子觉得跟她亲近了起来。
他什么都还没说,那女人似乎也感觉到了。哪怕隔着面具,她的目光也现出一点温和来。
只听她和声道:“不错,你的奶奶。”
她抬起头,身姿间泄出的神态略现悠远。
“她姓窦。”
“她也算出身皇族了。她的父亲窦毅,在周时跟你曾祖一样,也为上柱国。她的母亲就是周武帝的姐姐襄阳长公主。你奶奶有着一头出奇的头发,刚出生时,就发长过颈,到她长到三岁,头发就等同身长了。我现在都还记得她那样一头长而厚密的头发。到她成年,她站在榻上,一头长发委落于地。我还记得她当时的样子。那时,总是我为她一梳一梳地梳着的。”
她的语音有些若不胜情。
却奴只觉得她的声音里都沾上了微笑。他小脖子往她怀里轻轻一偎,听她讲起那些久远的故事。
“你奶奶小时,很得当时的皇上周武帝喜欢,是被抱在宫里养大的。周武帝从小就看重她,待她比别的甥男弟女都不同。你奶奶又有见识,当时周武帝的皇后是突厥人,皇帝很不喜欢她。可你奶奶劝他说:‘吾国尚未平靖,四周敌虏势强,还望皇上可以存心抚慰突厥女子,如此则江南,关东的敌虏就无奈我何了。’周武帝果然依她。”
“她一向见识超卓,到后来,隋高祖逼北周皇帝禅位,你奶奶在家里气得自己投身床下,怒言:‘恨我不生为男子,不得为舅家除此奸邪,报此大仇。’吓得你奶奶的父亲掩了她的口,说‘你是要招来灭门之祸啊!’”
带面具的女子略微一笑,话语间稍现睥睨之气,似为自己当时的女主人感到自豪一般。
却奴听得怔怔的。不知怎么,开始听到说自己奶奶的头发,让他有如见斯人的亲切感。可说到后来,感觉又有些生疏了。
“当时你太姥爷就觉得这个女儿很不同,不能随便把她嫁出去,所以专门请来最好的画工,在自家堂上画了一幅雀屏。那画画得金碧辉煌,当时我已经跟了你奶奶了,所以见到过。屏上画了一声骄傲的孔雀。当时你太姥爷曾广招天下少年才俊,来的人都付与一把弓箭,让他射那屏风。只有你爷爷,两箭射中雀之双眼,与当初你奶奶定下的规矩相符。所以,她,也就嫁给你爷爷了。”
却奴怔怔地听着这些奇闻轶事。却听那人的声音忽转悲凉:“可惜你奶奶早逝。她精于书法,把她的字,和你爷爷的字放在一起,等闲的人都分不清的。”
她一摊手,“就像这枚免死令。其实上面的字是她写的。她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就是你爹,还有你的两个叔叔。她见微知著,一早就怀疑自己的子孙它日难免相互间倾轧之祸。所以临死前,用自己的字,加上你爷爷的名字,书成此免死令牌。”
“她是要留给后世子孙,以为威吓。没成想、没成想最终这枚牌子,却用在了你的身上。”
她回眼望向却奴。
却奴也望着她,半天,怔怔地说:“可你说的这些人,爷爷,奶奶,我……父亲,他们,都死了吗?”
那女人缓缓摇头:“不,你爷爷还在。”
“现在,就是他要我验明你身份,好接你回宫的。”
——回宫?
却奴恍惚明白了自己周遭绫缎上那些赤黄色的含义。
可他的念头没停留于此,只是接着问:“那、我爹呢?”
那女人望着他的眼,眼神忽转苍凉。
顿了顿,“他,不在了。”
却奴细细地叹了口气。
紧接着,那女人仿佛安慰似的,补充道:“你爹的小名儿,叫做毗沙门。”
却奴怔了怔,他没有家人久了,也不觉得太伤心,却无缘故的,用力在记住这个奇怪的名字。
很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小心地问道:“那,我娘呢?”
那女人像高兴终于可以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微微一笑:“她、还在的。”
却奴只觉得自己的心被软软地牵了一下。
娘……自己还有一个亲娘在世吗?
为什么她不来找我?
可他虽小,却已懂得,不要对身外的一切抱有太多期待了。
可他眼里的火花还是轻轻闪了闪,低声道:“噢……”
不知怎么,这一声低“噢”却牵起那个女人苍老的柔肠来。
——是觉得这世道已亏欠这孩子太久了吧,或觉得那李家亏欠他太久,她轻轻抱住他,声音越发柔和下来,低着声、注脚般的注释道:
“她的名字,叫做云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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