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二章 花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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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神庙这边来了个笑嘻嘻的老秀才，站在花棚台阶底部，说是让封姨帮着打听打听皇宫里边的消息，免得自己那位性情淳朴、与人为善又不谙阴谋的关门弟子，给某些仗着年长几岁就倚老卖老的家伙给欺负了，万一被老不死侥幸蒙混过关了，还不念好，他这个当先生的，肯定不能袖手旁观。</p>

老秀才正眼都不看一下老车夫，只顾着与封姨套近乎，见面就作揖，作揖之后，也不去老车夫那边的石桌坐着，扯了一通好似刚从酸菜缸里拎出来的文字，什么有花月美人便有佳诗，诗亦乞灵于酒，人间若无醇酒，则良辰美景皆虚设……</p>

封姨受不了这股子酸味，只得给老秀才抛过去一坛百花酿，当是堵嘴之物，坐在花棚底部的石磴那边，老秀才好像这才瞧见了那个老车夫，赶紧直腰抬起屁股，哎呦喂一声，捧着酒坛去石桌那边殷勤含蓄一番，嘀嘀咕咕，为老前辈打抱不平了几句，怎的只剩下半坛子酒水了，久闻大名，如雷贯耳，难得见上一面，怎么都得不醉不归的，等到封姨拗不过老秀才的旁敲侧击，又给老车夫丢去一坛，结果老秀才就那么死死盯着后者与桌上酒水，视线一上一下，飘忽不定，后者立即心领神会，默默将刚到手的那坛百花酿，推给这位大名鼎鼎的文圣。</p>

然后老秀才就那么坐在桌旁，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干炒黄豆，抖落在桌上，借着封姨的一门本命神通，凭借天地间的清风，侧耳聆听皇宫那场酒局的对话。</p>

大概文庙诸多陪祀圣贤、祭酒山长，只有这个老秀才，做得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勾当，还理直气壮。</p>

老车夫坐得浑身不得劲儿，就想要告辞离去。</p>

不曾想老秀才斜眼望来，往嘴里丢入几颗炒黄豆，“不给面儿是吧？我让你走了吗？”</p>

老车夫苦笑道：“文圣说笑了。”</p>

老秀才嗤笑道：“说笑？需要说吗，我在你们几个眼里，本身不就是个笑话，还需要说？”</p>

老车夫心中震惊不已，一时间竟有些惴惴不安。</p>

老秀才今天莫不是要口含天宪，代替文庙秋后算账来了？</p>

老秀才冷笑道：“我看前辈你倒是个惯会说笑的。怎么，前辈是瞧不起文庙的四把手，觉得没资格与你平起平坐？”</p>

老车夫再迟钝也知晓轻重利害了，心知不妙，立即以心声与封姨说道：“来者不善，不像是文圣以往作风，等会儿如果文圣撒泼耍无赖，或是打定主意要往我身上泼脏水，你帮忙担待着点，至少在文庙和真武山那边，记得有一说一。”</p>

关于自身的荣辱得失，老秀才这辈子从没有在乎过，哪怕是神像在文庙地位一降再降、直到被搬出文庙甚至是被当街打砸，浩然天下禁绝其学问，囚禁于功德林，老秀才从没有为自己辩解、喊冤半句话一个字。一个得了“圣”字后缀的读书人，混到这个份上，浩然天下的历史上，绝无仅有，万年以来独一份。</p>

封姨以心声答道：“尽量吧，只能保证帮忙就帮，帮不了你也别怨我，我这会儿也担心是否引火烧身。”</p>

今天的文圣，如老车夫所说，确实极有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架势，摆明了是要与陆尾几个兴师问罪。</p>

封姨也能理解，齐静春和陈平安，老秀才一前一后的两个最小弟子，都曾在骊珠洞天被几个老古董“倚老卖老”过。</p>

何况如今老秀才置身于大骊京城，更是首徒崔瀺耗费百年心血的“修道之地”，心情能好到哪里去？</p>

所以还是那句老话，不要太欺负那些看上去脾气顶好的老实人。</p>

老秀才说道：“一些个尘封已久的老黄历，封姨今儿借机给陈平安补上。”</p>

封姨幽幽叹息一声，点点头。</p>

所以皇宫那边与陆尾、南簪勾心斗角的陈平安，又“平白无故”多出些先手优势。</p>

老车夫见那文圣，一会儿意态萧索似野僧，一会儿眯眼抚须会心而笑，一个自顾自点头，好像偷听到了搔痒处的奇思妙语。</p>

最后老秀才又让封姨将那个陆尾请来火神庙叙旧。</p>

加上封姨，陆尾，老车夫，三个骊珠洞天的故友，再次重逢于一座大骊京城火神庙。</p>

老秀才瞥了眼那个从大骊皇宫赶来此地的陆氏老祖，将一坛百花酿收入袖中，抓起桌上最后一点炒黄豆，放入嘴里细嚼慢咽，缓缓起身，对那个老车夫说了一番盖棺定论的言语，“以后你别想着从真武山那边出入了，不然只要被我知道一次，我也不找你的麻烦，我只找真武山说理去。”</p>

老秀才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胸口，“我说的，就是文庙说的。真武山那边如果有异议，就去文庙告状，我在门口等着。”</p>

老车夫如释重负，还好，文圣没有太过欺负人，以后自己大不了从风雪庙那边出入人间。</p>

老秀才看着那个刚刚跌境的陆尾，“回了中土神洲，你帮我跟陆升打声招呼，以后去占星台的时候，别走夜路，别说我在文庙那边有啥靠山啊，对付一个陆升，犯不着，不至于。”</p>

老秀才翘起大拇指，指了指天空，“老子在天上都有人。”</p>

符箓于玄，合道星河。</p>

我跟白也是好兄弟，于老儿又与白也是一场过命的交情，那么我就跟于老儿是挚友了。</p>

至圣先师为何亲自为于玄合道一事开路？</p>

当然是符箓于玄无愧“符箓”二字，当初跨洲驰援白也，于玄老儿舍得一身道法、百万符箓不要，也要掺和那场乱战。</p>

同时文庙对中土陆氏是不满的，只是有些事情，陆氏做得既含糊又巧妙，处处在规矩内，文庙的责罚，也不好太过明显。</p>

天有于玄，陆氏在地，这才是真正的寄人篱下！</p>

老秀才的威胁，听上去很撒泼很无赖，像是开了个不痛不痒、无伤大雅的玩笑。</p>

但是陆尾一点都笑不出来。</p>

一个好脾气的好好先生，教不出齐静春和左右这样的学生。</p>

一个只会装腔作势的读书人，教不出崔瀺、陈平安这种人。</p>

一个学问不够的儒家圣贤，不会在名声不显时，就让刘十六主动投入门下。</p>

更不会有白也、白泽这样的朋友。</p>

老秀才越说越气，气得双手叉腰，对那两位破口大骂。</p>

“好好跟你们讲理的时候，偏偏不听，非要作妖。”</p>

“非要摁住你们脑袋的时候，才愿意听道理，说人话。”</p>

“我那关门弟子也就是脾气好，不然换成我……算了，我本事太低，面子太小，今儿就不撂狠话了，不然白白给你们看笑话。”</p>

老秀才转头望向坐在花棚石磴上的封姨。</p>

封姨满脸幽怨，拍了拍心口，怯生生道：“呦，轮到骂我了？文圣随便骂，我都受着。”</p>

老秀才有些难为情，搓手道：“哪里哪里，这不是说得口干舌燥了，来壶酒润润嗓子呗。”</p>

封姨笑道：“文圣还是直接骂人更爽利些。”</p>

酒水好喝却难骗。</p>

已无半点心气的陆尾，只是与文圣打了个道门稽首，便默然离去，就此远游中土神洲，重返陆氏家族。</p>

这位陆氏老祖，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再踏足宝瓶洲了，是非之地，苦手太多，先是齐静春，又有陈平安。</p>

老秀才喝了个微醺，散步走出火神庙，到了祠庙门口那边，突然停步，叹了口气，欲言又止。</p>

那位凡俗夫子的老妪，既是火神庙的门房，也是庙祝。</p>

老妪身形佝偻，轻声笑道：“文圣收了个好弟子，温良恭俭，待人有礼数，出门在外，眼中可见满大街的圣人，人人身上皆有佛性，虽然出身贫寒，却有大智慧，有悲悯心。”</p>

老秀才满脸喜悦，笑得合不拢嘴，却仍是摆摆手，“哪里哪里，没有前辈说得那么好，毕竟还是个年轻人，以后会更好。”</p>

眼前“老妪”，只是一副寄居的皮囊，宛如一座俗世的客栈，至于她的真实身份，就有点曲折复杂了。有点类似陈清流、郑居中这对师徒之于那个骑龙巷的目盲老道士。她其中一个相对浅显的身份，是那骊珠洞天的扶龙士老祖之一，也是昔年某位龙女的教习嬷嬷，更早一些，她还算是文庙的自家人，三千年之前的养龙士正统主脉，身份正是儒家礼官之一。</p>

所以当初陆沉在小镇摆摊，被刘羡阳掀翻了算命摊子，是有一条潜在脉络因果线的。</p>

整个宝瓶洲，龙气最盛之地，之前是骊珠洞天，如今当然是大骊京城了。</p>

老妪一本正色道：“下下人有上上智。”</p>

老秀才收敛笑意，沉默片刻，轻轻点头，“前辈比封姨的眼光更好几分。”</p>

老妪摇头道：“要说眼光，我们皆不如齐静春远矣。”</p>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揪须唏嘘道：“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p>

言下之意，是当年陆沉乘舟出海，依旧未能寻见一处心安之所，最终为了追求心中大道，离乡去往青冥天下，成为道祖三弟子，无波是古井，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虽说显得违心且无情，其实并不曾违背心中大道。</p>

老妪笑了笑，“陆沉当年在骊珠洞天摆摊多年，既是为他的大师兄护道一程，又是压胜齐静春的最后一记无理手，明明是仇人，文圣为何还要为此人辩解什么？”</p>

老秀才摇头说道：“一码归一码，恩怨分明大丈夫。”</p>

花棚那边。</p>

老车夫晃着只剩下小半酒水的酒坛，唉声叹气，愁眉不展。</p>

封姨笑道：“这就叫报应不爽，站好挨揍就是了，何必学娘们娇弱状。”</p>

老车夫无奈道：“是谁说的，跟谁不对付，都不要跟老秀才和郑居中，火龙真人这三人结仇。”</p>

一个吵架太厉害，一个脑子太好，一个山上朋友太多。</p>

在老车夫悻悻然离开火神庙后，老妪步履蹒跚，来到花棚这边。</p>

封姨啧啧说道：“太久没有切身领教一位文庙圣人的不怒自威了，所幸只是虚惊一场。”</p>

后世各司的新晋补缺神灵也好，山上的谱牒修士与山泽野修也罢，至多与书院山长有些交集，其实对于文庙的陪祀圣贤，是不太了解的，在三千年之前，以及与八千年之前，存在着两道界线明显的分水岭，那些陪祀圣贤的形象，在世人心中越来越淡化，甚至是淡忘了。</p>

老妪捋了捋鬓角发丝，笑着点头。</p>

封姨喝着酒，自言自语道：“为月忧云，为书忧蠹虫，为学问忧薪火，为百花忧风雨，为世道坎坷忧不平，为才子佳人忧命薄，为圣贤豪杰忧饮者寂寞，真是第一等菩萨心肠。”</p>

老妪呢喃道：“花实互为因果。”</p>

————</p>

少年跳下马车，走向小巷，捧着一对粉彩花鸟书画筒，卷轴不下二十支。</p>

刘袈笑骂道：“你小子搬家呢？”</p>

小赵的字画，啥时候这么不值钱了？</p>

还是说自己的破例赏脸讨要字画，把小赵给受宠若惊到了这个份上？</p>

赵端明到了小巷那边，进入白玉道场，将两支书画筒往地上那么一杵，然后小声说道：“师父，好像我爷爷，早就晓得是谁要字画了。”</p>

刘袈提起一支卷轴，笑呵呵道：“也正常，你爷爷打小就猴精猴精的，瘦得就像只剩下一双眼睛，见人就滴溜溜转，你小子亏得不像他，不然我绝不会收你当徒弟。”</p>

真不知道当年那么个见着个腚儿大就挪不开眼的少年郎，怎么就成了享誉朝野的大官，一字千金，连山上神仙都要求字。</p>

修道之人，就这点好，见过很多山下老人的“少年”。</p>

刘袈解开卷轴上边的金黄丝绳，手腕一抖画卷，在空中摊开来，上书两排笔墨饱满、酣畅淋漓的大字，“形单影只不自怜，独挡四面舍我谁。”</p>

刘袈笑骂道：“好个小赵，字跟马屁功夫一样，老当益壮。”</p>

赵端明埋怨道：“师父，差不多点啊，好歹是我爷爷，你总这么小赵小赵的，让我难做人。装聋做哑，不孝顺，反驳吧，还是不孝顺。”</p>

刘袈笑了笑，突然问道：“该不会是些请人捉刀的赝品吧？”</p>

赵端明伸长脖子一瞧，“师父，你什么眼神啊，上边的墨迹都还没彻底干，还有不是得意之作绝不钤印的那方花押，能作假？”</p>

“再说师父又不是不知道，我爷爷最紧着脸皮了，即便年轻那会儿缺钱，爷爷至多也就是仿画作假，挣点买书钱。”</p>

刘袈转头问道：“苦哈哈的，拉着一张脸做什么。”</p>

少年蹲在地上，“爷爷说了，让你送他两方亲手篆刻的印章，分别落款‘剑仙’和‘国手’，要是不给，他就亲自来这边堵门讨债。”</p>

老修士瞪眼道：“小赵是不是出门没看路，脑子给门板夹到了？一个风吹就倒的老家伙，还敢来这边堵门？”</p>

赵端明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师父。</p>

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不开窍的师父。</p>

刘袈很快想通其中关节，咳嗽几声，给自己找台阶下了，“好说好说，师父其实是位深藏不露的金石名家，只是轻易不显露这手绝活。”</p>

他娘的，这些个当官的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多，说话做事最喜欢拐弯抹角。</p>

刘袈又打开一幅字，咦了一声，颇为惊讶。</p>

哪怕老修士是个书法一道的门外汉，也觉得这幅字帖，开卷就大不俗气。</p>

很简单，是极其罕见的一字一行！</p>

故而一幅字全部摊开之后，竟然长卷达三丈！</p>

以“元嘉六年，苦寒之地，水患稍平，见一青衣，拨棹孤舟，翩然渡江，人耶神耶，鬼也仙也”一语开篇。</p>

以“秉烛夜归”四字收官。</p>

字如长枪大戟，气势逼人。</p>

赵端明愣了半天，怔怔道：“爷爷怎么把这幅字画也送人了。”</p>

爷爷不止一次说过，这幅字，将来是要跟着进棺材当枕头的。</p>

爷爷是典型的文弱书生，听说小时候就体弱多病，在三十岁的时候，在户部当官，曾经与崔国师意见不合，觉得大骊边军简直就是穷兵黩武，结果被贬至寒苦边关，流寓山水险峻的戎州六年之久，曾经的户部清吏司郎中，只能跑去那边境当个下县的县令，而且爷爷那会儿在出京之时，就没想过能够活着回京。</p>

赵端明曾经听父亲提起过一事，说你奶奶性情刚强，一辈子没在外人跟前哭过，只有这一次，真是哭惨了。</p>

等到爷爷回京之时，没什么万民伞，在地方上也没什么好官声，一篇诗文都没留下，好像除了个包裹，身上多余之物，就只有这幅字。</p>

每次在书桌上缓缓摊开画卷，这位天水赵氏的家主，都会拿上一壶酒。</p>

从壮年岁数的一口酒看一字，到迟暮时的一口酒看数字，直到如今的，老人只喝半壶酒，就能看完一整幅字。</p>

而那字帖开篇的元嘉六年。</p>

刚好是大骊边军打赢与卢氏骑军那场边境苦战的年份。</p>

被一个书生意气的户部文官，骂作穷兵黩武的大骊铁骑，正是在这一年，将那不可一世的卢氏十二万精锐骑军，用老百姓的说法，就是按在地上揍，杀敌无数，大骊边军第一次杀到了卢氏国境之内，数百年未有的边关大捷！</p>

用大骊官场的说法，稍微讲究一点，杀得昔年所向披靡的卢氏铁骑，“马背之上无一人”！</p>

从那之后，宝瓶洲的北方山河，再无卢氏铁骑，唯有大骊铁骑。</p>

刘袈动作轻缓收起这幅字帖，转头与少年说道：“跟你爷爷说一声，那两方印章，包在我身上。”</p>

地支一脉修士的韩昼锦，秘密离开京城，她来到京畿之地，一座没什么名气的小寺庙。</p>

她站在门口，见到了一个在寮房抄经的年轻人，神色专注，一丝不苟，以蝇头小楷抄写一篇佛经。</p>

那人瞧着就只是个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p>

但是韩昼锦却紧张万分，甚至手心都是汗水。</p>

紫照晏氏的当代家主，是光禄寺卿晏永丰，相对于一个顶着上柱国姓氏头衔的，官当得不大不小，关键还是个小九卿的清水衙门，但是晏氏真正的话事人，却是个谁都不敢小觑的人物。</p>

就是韩昼锦眼中这个驻颜有术的修道之人，晏皎然。</p>

晏皎然精通草书，但是却喜欢在这里以小楷抄经，好像每次入京，闲暇之余，都会来这边抄经。</p>

这已经是韩昼锦第三次在此见此人了。</p>

抄完一句后，晏皎然转头笑道：“进来坐，愣着做什么。”</p>

晏皎然低下头，轻声道：“韩姑娘，稍等片刻，还差百余字。”</p>

韩昼锦轻轻关上房门，然后就站在门口那边。</p>

在遇到那个陈先生之前，韩昼锦只怕眼前人。</p>

一时间屋内只有笔尖摩挲纸张的簌簌声。</p>

晏皎然抄写完一篇佛经后，轻轻搁笔，转头望向那个站在门口的女子，笑道：“倒是坐啊。”</p>

韩昼锦赶紧向前几步，搬了张椅子落座。</p>

晏皎然伸手按住桌上一部随身携带的珍稀字帖，“以前听崔国师说，书法一途，是最不入流的小道，比画还不如。劝我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心思和精力，后来约莫是见我死不悔改，可能也是觉得我有几分天赋？一次议事结束，就随口指点了几句，还丢给我这本草书字帖。”</p>

韩昼锦一字不漏听着。</p>

只是她都不知道记这些有什么用。</p>

晏皎然突然问道：“在客栈那边，你们九个，好像吃了不小苦头？”</p>

韩昼锦刚要详细述说那几次厮杀的过程。</p>

晏皎然摆手道：“不用细说什么，你只需要说说看，那位隐官大人是怎么指点你的，比如他有没有说及那座桐柏福地遗迹，还有你身边那位剑仙扈从？”</p>

韩昼锦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一道来。</p>

尚缺一人未能补全地支的九个，可能除了少年苟存之外，各有背景来历，国师当年就不曾禁绝他们与外界的往来。</p>

“万毫齐力，八面出锋，气脉通畅，法度森严。”</p>

不料晏皎然轻轻拍了拍那本法帖，又开始转移话题，说道：“侧锋入纸，中锋行笔。草书潦草，学问精髓，却在‘端正’二字，才有那蔚为大观的气象，韩姑娘，你说怪不怪？”</p>

韩昼锦终究不是什么笨人，终于想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立即点头道：“陈先生行事极有分寸，看似天马行空，其实稍加用心，就发现有章法可循，处处在规矩之内。”</p>

晏皎然微笑不语。</p>

韩昼锦屏气凝神，端坐一旁。</p>

晏皎然笑道：“韩姑娘不用这么拘谨。”</p>

韩昼锦点点头。</p>

但是她的那份拘谨，半点没有减少。</p>

晏皎然。</p>

负责调配所有大骊铁骑的随军修士，既记录战功，又负责赏罚，故而在随军修士一事上，大骊兵、刑礼三部，都未必能够真正插手。</p>

晏皎然就像一个大骊王朝的影子，只存在于夜幕中。</p>

公认是国师崔瀺的绝对心腹之一。</p>

这个隐晦说法，韩昼锦自然无法验证真伪。</p>

但是韩昼锦可以无比确定一个事实，晏皎然早年曾经跟宋长镜大打出手！</p>

除此之外，韩昼锦还清楚一桩密事，晏皎然与神诰宗大天君祁真，是年龄悬殊的忘年交，更是莫逆之交。</p>

所以晏氏才能抢先一步，将她从大骊粘杆郎手中抢走，从清潭福地带回晏氏家族。</p>

“陈平安说的那个朋友，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太徽剑宗的刘景龙。至于他让你去火神庙找封姨，你就大大方方去询问阵法中枢所在，好好珍惜这两份山上仙缘。”</p>

晏皎然站起身，“走，正好到了吃饭的点，我请韩姑娘吃一碗素面。”</p>

晏皎然起身带着韩昼锦走出寮房，到了隔壁房间，里边就只有一张桌子和四条长凳。</p>

因为是这里的大香客，晏皎然不用去素斋馆那边，直接让一名现出身形的贴身扈从，去跟寺庙僧人要了两份素面。</p>

晏皎然没有坐在对门的主位，朝韩昼锦伸手虚按，笑道：“之所以喜欢来这边，一半是馋一半禅。”</p>

很快有一个脚步沉稳的小沙弥，端来两碗素面。</p>

韩昼锦低头看着自己身前的那碗面，色香俱全。</p>

香菇，芦芽，青葱，油豆腐，醋萝卜，还有几种喊不出名字的酸辣菜。</p>

再加上那份浇头，看得韩昼锦一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都突然有了下筷子的胃口。</p>

各吃各的。</p>

晏皎然卷起一筷子素面，细嚼慢咽后，夹了一粒素菜放入嘴中，没来由说道：“其实我年轻那会儿，偷偷去过倒悬山。”</p>

韩昼锦刚要停下筷子，晏皎然笑道：“让你不要太拘谨，不是我觉得你这样有什么不对，而是我这个人最怕麻烦，最嫌弃麻烦，得经常提醒你一些废话，你烦不烦无所谓，但是你真的烦到我了。”</p>

韩昼锦一言不发，只是卷起一大筷子面条，低头吃了起来。</p>

“比较惨，乘坐老龙城那条山海龟去往倒悬山，那是我第一次跨洲远游，也是唯一一次。一路上，我都在学中土神洲的大雅言，</p>

不然到了倒悬山，就会被当作是个乡巴佬，想要往外掏钱都难，那会儿我们宝瓶洲很不受待见的，而咱们大骊，更是被视为北边的蛮夷，那种难受，不大不小，无处不在，让我这么一个被崔国师说成是有强迫症的人，是怎么个浑身不自在，可想而知。”</p>

“韩姑娘你年纪轻，所以可能无法理解这个说法，当然以后就更无法理解了，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p>

“你猜猜看，等我过了倒悬山，走到了剑气长城，最大的遗憾是什么？”</p>

韩昼锦只得摇摇头。</p>

这怎么猜。</p>

晏皎然笑了笑。</p>

可惜不是那位年轻隐官。</p>

“是那个剑修如云的剑气长城，剑仙竟然只有一人姓晏。”</p>

“他叫晏溟。”</p>

“还是个顶会做买卖的豪杰。”</p>

说到这里，晏皎然用筷子卷了卷素面，自顾自点头。</p>

一国真正龙脉所在，是什么？</p>

是马蹄，是白银。</p>

何谓国力鼎盛，最直观的，就是沙场上马蹄声的震耳欲聋。</p>

还有账房打算盘的声响，能与学塾书声遥遥唱和。</p>

“所以我到了剑气长城，第一件事，就去晏家大门口，自报名号，说自己也姓晏，来自宝瓶洲。”</p>

晏皎然伸出一根拇指，擦了擦嘴角，一个没忍住，笑得合不拢嘴，“结果那个老门房都没去通报，直接打赏了一个字给我。韩姑娘？”</p>

韩昼锦抬起头，硬着头皮说道：“是那个‘滚’字？”</p>

晏皎然继续说道：“我那会儿年轻嘛，脾气大，就想跟那个老东西干一架，不曾想那个走路都快不稳的老门房，竟然是个金丹剑仙。”</p>

晏皎然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一把飞剑，就停在这里，让我汗毛倒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