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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大碍。”他轻轻咳嗽,“只是不知道今日朝局如何。”
“皇极门已经传来消息,师建议大人领衔,联合了二百六十多位大臣们一起上奏,斥责陛下不守祖宗礼制,为皇考减谥,又斩皇考灵位,是昏庸亡国之道。”
“那我呢?”
“您?”
“昨日天子拥我坐辇走中道入朝。无人进谏吗?”
曹半安摇了摇头:“皇极门那边儿暂无须消息传来。”
“都察院也没人谏言?六科廊呢?”
“皆无。”
傅元青在棋盒中抚摸着棋子,棋子冰凉,轻微撞击,发出悦耳的响动。他知道自己已烧了起来,他身体太差,便是这般调理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便好不起来。
“皇上算好的。”他说。
“什么?”
“皇上看似震怒,失了所有理智。可昨日所做作为又极为缜密。该让外臣知道的,都全然知道,不该让外臣知道的……没有人知道。”
曹半安怔了怔,道:“可主子爷为何要如此?”
曾经中心天元是一颗最先放落的黑子,在拉锯中多次翻转,如今已经有一白子在天元处。
“他知道我以身为饵、为他震慑朝野而死的心,便急着自己挡在前面。可他又想护我……所以便无人知道我与天子共辇,也无人知道我被拘于永寿宫。”傅元青笑了一声,可眼角泛红,“他知道那些有心思的人,受不得天子昏聩这般的诱惑,自然已在暗中蠢蠢欲动。”
“主子爷爱惜老祖宗。”曹半安问他,“老祖宗也知道了主子爷的苦心……这不好吗?”
“你不要学方泾的口气,说些什么违心的话了。”傅元青道,“有些事你比他懂我。”
傅元青又执一白子,在空中半晌才缓缓落下。
只这一子,周围黑棋气口已封,棋盘上局势陡然翻转,黑棋死伤大半。
傅元青将那白子周围黑棋一一提走。
一只白子孤零零的在星位上,与中心天元交相辉映。
它孤立无援,转眼就会被黑子围追堵截,再无脱身的可能。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傅元青道,“夭寿不贰,修身立命。孤星待去,大局方定。”
曹半安落泪:“老祖宗!”
“半安,有些事是真的美好。”他低声道,“只可惜……我是傅元青。”
他是傅元青。
是臭名昭著的大奸宦。
所有的美好不过昙花一现,不会有人放过他。
送走了曹半安。
傅元青放下心来,然后他靠在榻上,拢紧身上的那件天蓝色貂绒大氅。他真的有些累了,眼已不由自主的闭起。
方泾在他耳边焦急的呼唤,也变得遥远而迷糊。
他似乎回到了那个除夕夜。
少帝站在雪地里,冲他微笑。
然后少帝的面容与陈景缓缓重叠在了。
又缓缓分开。
他逐渐分不清他们的区别——其实这也许没什么必要了。
他记得的那些时刻,对面的人张开双臂,搂住他的那些时刻。
所得到的是许多许多年里,他唯一熟悉的温暖。
他再醒来,是被人揪住了领子提起来,一碗温热苦涩的液体往他嘴里倒灌。
方泾还在喊:“主子爷,使不得!主子爷!”
傅元青茫然睁开眼,少帝的面容落入眼帘。
他依旧盛怒之下,面色憔悴,拿着早晨他忘了喝的那碗汤药,往他嘴里灌。又急又猛,傅元青呛得不停咳嗽。可即便如此,浓重的苦涩,还有下面垫着的血腥味,一如过去三个月那样熟悉。
“陛……咳咳咳……”傅元青呛得眼泪直流,大部分药都撒落了出来。
少帝咬牙切齿的问:“傅元青,你这么想死?”
傅元青捂着嘴,压抑咳嗽,摇着头。
然而作用不大,撕心裂肺的咳嗽从他的嗓子里传出来。
少帝急了,按着他的后颈,亲上去给他渡气,一点一点的平复了他急促的喘息。
“发烧了为什么不喝药?”他问。
傅元青仰头看他。
虽然意识还有些模糊。
他瞧着少帝样子……睡梦中的那个人真真切切的与他重叠在了一起。
“别生气了,是我忘了喝药……”他低头亲吻少帝手背,温和的说着话,然后仰头看他,“煦儿。”
少帝呼吸一紧。
“阿父叫我什么?”
“煦儿。”
少帝眼眶红了,低头看他,抚摸他的后颈,声音有些微颤抖:“我等阿父唤我等了许久。阿父……你知道吗?”
“是我太笨拙了。”傅元青对他说,“我应该早就明白陛下的心意才对。”
“没关系。”少帝笑起来,“我早就问过百里时了,炉鼎换人也没问题,陈景……陈景阿父就忘了好了。未来我便与阿父一同双修,好不好?”
傅元青轻轻嗯了一声。
少帝有些小心谨慎的问他,“我、我昨天是不是太过分了,阿父?”
傅元青摇头。
少帝搂着他亲吻他,又让方泾将那碗药热了重新端进来。
可他依旧搂着傅元青舍不得放手,便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把药递给他。
于是傅元青闻到了他身上被香囊的芬芳遮掩的血腥气。
“阿父喝了吧,我看着你喝。喝了你就能健健康康,长长久久。”
傅元青接过来,应了一声是。
心头血所做药剂,七日为一次,辅佐双修……
他自诩算无遗策。
可如今面对赵煦却感觉被逼至末路穷途。
傅元青的视线越过少帝的肩膀,看着早晨所行那盘残棋。
那颗白子依然孤独的站在西天的星位上。
手中的碗仿佛有千斤重,傅元青沉默了一下,将那碗苦涩的药饮尽。
“阿父怎么哭了?”少帝问他。
傅元青轻点眼角,有泪落下。
他说:“大约、大约是药太苦了。”
少帝用帕子擦拭他的眼角,喜悦中的他单纯的像孩子,笑道:“阿父原来这般爱哭,阿父是个爱哭鬼。”
“嗯。”傅元青笑了一声,“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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