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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印,你说什么?”
百里时用汗巾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如今穿着打短,绑着头发,身上还沾了些药材的渣滓,脸上晒的发黑,多日来门头沟的瘟疫让他0忙得有些憔悴,看不出医生的模样。
被方泾召来司礼监的时候,车队正要出太医院。
听到傅元青所言,他还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荒玉经》我不想再练了。可有办法既解除我与陈景之间的羁绊又保陈景未来性命无忧?”傅元青问他。
百里时看向傅元青,终于意识到傅元青是认真的,皱起眉:“掌印可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看起来是与常人无异。只要停止双修,绝不可能撑到八月份。”
“这么算来我还是赚了。”傅元青笑了笑,“就算不修炼到最后一式,也可以活半年。”
“这能一样吗?”百里时质问,“你现在健健康康、无病无痛,而且接下来的日子身体会越来越好,未来甚至可以跑跑跳跳,身体里的旧疾能统统除去。”
“……可继续练下去陈景未来便要替我受这些罪。”傅元青说。
百里时有些急了,站起来转了两圈,下定决心般告诉傅元青:“掌印看过的玉简乃是刻本。原本乃是一套竹简,在陈景处,你可问他要——”
“可是这个。”傅元青把竹简放在桌上问。
百里时呼吸一窒,道:“你拿到了?看过了?”
“是。”傅元青道,“我已知道,大荒玉经的解法乃是,天人合一,就能共享寿命……”傅元青说,“只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有什么做不到的,你只需同陈景开诚布公……还是说你不喜欢陈景?”百里时想不明白。
“我怎么可能不喜爱他。”
说到“喜爱”两个字的时候,有诸多记忆纷纷掠过他的脑海,于是他眼神发亮,甚至笑了笑。可下一瞬,他便回到了现实。
他有些掩饰的低下头,用指尖抚平本就平摊整洁的裙摆。
“就是因为喜爱,才做不到共享寿命。”他说,“皇帝即将亲掌宝玺,那些传承世家不甘心退场,可青年俊杰又急着要上位。我负顾命重担,可偏偏我只是一个阉人,在其位承其重,却不配位。十三年来已成众矢之的。”
“我不明白。”百里时皱眉,“您入宫掖,宫掖内监陋习一扫而空,就算是末等宫人亦有保障。再说宫外,鞑靼这些年被打退了三百余里,不曾伤我子民。又起浙江织造,丝质瓷器远销诸夷。减税赋、轻徭役,开荒辟田,建惠民药局。工商繁茂、民有所养、老有所依。掌印惊世之才,又心怀社稷、慈济天下……我不过跟您接触几次,便已仰慕。为什么这些大臣们、世家们,就仿佛盲了瞎了一般,无限诟病您,不遗余力的抹黑您?”
“只因江山社稷与他们自身无关。毕竟天下是大端朝的天下,子民亦是大端的子民。只要这大端还能苟延残喘,又何必非要它强盛,不让耽误世家敛财吞地,便与他们无关。”傅元青道,“而先帝委我顾命,便阻拦了他们挟持皇权的手。陛下让利于民,便侵害了诸位达官显贵的利益。我自然是成了眼中钉,非除之而绝后患。”
百里时听闻这样的言论,呆坐半晌,道:“我在倾星阁长大,受诸位先贤交汇,耳濡目染。然而此等言论,亦首次听闻。醍醐灌顶,振聋发聩。”
傅元青若有如无的有些笑意:“朝堂风诡云谲、人心变幻,势力即将更迭,我在其中每行一步都如履薄冰,稍不留心就要丢掉性命……我喜爱陈景,就算我们可共享天寿。可人寿几何,我算不出来。我二人若天寿共享,便息息相关,若我身死,陈景也会死。我不能因为‘喜爱’二字,让他同我一起死。”
“第一次给掌印号脉,掌印问我:自己之命,旁人之命,孰轻孰重?”
“是。”傅元青说。
“掌印有了答案吗?”
傅元青道:“当时便有了。”
当时……
“我知陈景爱您极深。您可想过陈景的感受?您问过他的意愿吗?您若身死,他如何熬过未来漫长的岁月。”百里时又问。
这次傅元青倒似豁达,他侧头从窗框中看出去。
天空光彩斑驳,白云苍狗瞬息万变。
傅元青道:“沧海桑田,岁月可平,又何况是对一个人的情感。待他携手眷侣,白发苍苍行至人生终途,再回首念及我,也不过剩下一个模糊的身影。”
百里时瞧着眼前的傅元青,只觉得喉咙有些沙哑,他滚了滚喉结,道:“没有解法。”
“嗯?”
“大荒玉经无须解开羁绊。”百里时说,“停药、停练。羁绊自然断开。之前陈景说的种种都是骗你的。”
这次,轮到傅元青有些惊讶,他吃惊的看了看百里时,最后又有些轻松,竟然笑了出来:“原来如此,那真是太好了。”
天快暗淡的时候,陈景在一群学童中从内书房里出来,他抬头去看,傅元青正站在内书堂的牌坊下,仰头看天。
傅元青身形高挑,穿无补的纻丝青衣,暗淡的夕阳,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荣光,让他犹如仙人一般亭亭玉立。
他双手负在身后,捏了一只精巧的风筝。
见陈景过来,便笑着问:“饿了么?”
还不等陈景答话,他已经从怀中掏出一只精巧的食匣,打开来里面是一只做成玉兔的糕点。那玉兔白胖粉嫩,栩栩如生。
“今日送往养心殿的点心,我让下面特地留了一只。”他小声说,“给你。”
他鲜少做这种假公济私的事,说的时候还有些局促。
陈景拿着食匣没吃里面的兔子,问:“老祖宗下值了?”
“是啊。今日司礼监无事,便走得早了些。”傅元青给他看手里那只风筝,“我带你放风筝去。”
司礼监往南走两个胡同,便是御马监的内草场,如今马儿都回了马厩,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傅元青让陈景抓着风筝摊开来,中间有宣纸糊着的机扩,可以放入油灯而不倒。
傅元青从怀里又拿出两盏凝脂做得灯,用火折子点燃放进去。
整个鸢灯风筝便亮了起来。
此时天全黑了。
他们在黑暗中等了会儿。
陈景安静着,傅元青便忍不住伸手寻他:“陈景。”
接着陈景那带茧的手便握住了他:“我在。”
“你莫急,我们等等。”傅元青说。
“等什么?”
“等风。”
“好。”
果然片刻,风起了,吹开了云层,月亮露了出来,照亮了草场。
两个人所视正是对方眼帘。
傅元青笑了,他拽紧了手中的线,只跑了几步,便被拉满,傅元青说:“陈景松手。”
陈景不松。
风又大了一些。
“陈景,松手。”傅元青说,“此时风正好,再不松手,便来不及了。”
陈景应了一声,抬手松开,线被拉满,傅元青急放,那鸢灯风筝一下子飞上了天。它在黑夜里闪烁着光芒,犹如一团萤火缓缓升起,遥遥看去,像是与月光一般皎洁。
“好看吗?”傅元青问。
“好看。”
“这本来是京城里的风筝张呈上来的,准备留着今年元宵放。没想到元宵大雪,便在库里扔着。我今日闲来无事,去翻了出来。”傅元青道,“没想到这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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