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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鸾辞浓黑的眉毛微微蹙起,沉默了片刻,道,“也罢。”寂寂地起身,又道,“朕今后再不会强迫你于任何事情。”
阮木蘅浅浅地一笑,目送着他开门迎进旋卷的风雨,听得他离去时,最后一句道,“木蘅,我们为何会走到这个地步?”
她恍惚了一下,嘴角轻轻勾起,无法回去的路,本就不必再回去的。
转眼阳春三月,院子里春日的微风徐徐,花卉姹紫嫣红,宫人们迫不及待地穿上春衫,外头的宫道上常有小宫女们莺莺燕燕的笑闹声过去,好似寒冻彻底远离了。
景鸾辞日日到关雎宫独坐,到三月春又有朝贡的藩属国来郢,便也不再来。
而关雎宫外,众人的生活却是流动着照旧,宫妃们每日都会去翊宸宫问安唠嗑,每五日都到太后处请安伺候。
只有阮木蘅的宫内是静止的,一连一个月,她只独自出了两趟门,皆是说要去宫正司看看,尔后便窝在屋里看书,谁都不见。
直到三月中旬,内务府又开始准备行清节太庙祭祖一事时,阮木蘅终于出宫了,带着她与水云霄月一起做的青团,且行且走地到宣和宫请安。
时间正好是昏时,天光晚得慢了一些,夜幕还未降临,橙黄的夕照洒满宫阙,有飞鸟从宫外头归巢而来,叽叽喳喳地叫两声,落入某一个宫的屋檐下。
宣和宫里,景鸾辞正好面见了瀛土而来的使臣,一边歪靠着,一边对着橙黄的光看又是新得来的极日珠。
周昙急急从外面进来,满面喜意地道,“皇上,安嫔娘娘来向您请安了。”
景鸾辞微微一怔,浓黑的眸子里落尽了适才的光线,转过头便见她站在殿阁里,微微笑了笑道,“臣妾藏了点私酒,又做了青团,皇上想必也未用晚膳,便想着带给您尝尝。”
不知是情境,还是因为她今日装扮素净,那薄薄的月白色修身衣裙包裹下,她显得柔和乖顺,是他许久未见过的神色。
周昙“诶诶”了两声,接过屉盒,将酒罐和青团放到案几上。
景鸾辞冷峻的脸浮起笑意,笑意极淡,却似光中尘埃,点点的带着暖意,道,“你坐吧,朕正好饿了。”
阮木蘅应声,让周昙取了筛酒器和漏斗,拢着袖子,将桂花酿一遍遍筛进酒壶里,酒渣在盘中淡青的一团,发出陈年的味道。
“取朕的琉璃盏来,这样的酒色盛在里面,才最合适。”景鸾辞闻着酒香道。
淡黄的酒旋在琉璃杯中,果然很赏心悦目,阮木蘅举着杯盏看着,花瓣似的眼睛被玻璃拉长,而从杯盏外看过去的景鸾辞亦是扁扁变形的,不由笑道,“皇上可否记得以前有一次,波斯国进贡了一面光镜,也跟这个是一样的?”
景鸾辞和景焻一起面见外来使臣,见到那镜子照出的人影是拉长,或者拉扁的,甚是滑稽,便告诉了阮木蘅,撩得她好奇的不得了,央着他要去看。
可那东西却被收进了重华殿,当夜他们便悄悄摸了进去看,夜间又不敢点灯,在月光下看那镜子,里头他们两个的人影像长长的牛头鬼面一样,将阮木蘅吓得半死。
更糟糕的是,流连的太久,宫门落锁了,他们被锁在了重华殿里。
殿中晚间无人,也无地暖碳火,冻到半夜,阮木蘅将怀里藏着的酒倒在一个汉代时期的小鼎里,找了那价值连城的名画,一切燃烧的东西,两人胆大包天地在里头向起了火。
那一年她十二岁,她一向都是如此胆大出格。
阮木蘅回忆着,脸上有暖暖的笑意,接着道,“……第二日怕重华殿里的管事知晓了,您便临时凭着记忆将要紧的几幅画临摹了挂上,事到如今,竟然仍没人发现。”
景鸾辞呷了一口酒,玉白的面色染了酒晕颜色甚好,凝出笑道,“木蘅,父皇不是没有发现,是知朕的工笔丹青好,便消了怒意,可仍旧将朕罚在祠堂里抄了好几日的书。”
阮木蘅微微一愣,又笑起来,难怪后来好几日都没见景鸾辞,再见时眼睛乌青,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她轻轻捏起青团,咬了一口,抬眸浅浅地望着他,道,“也是那一日,您跟我说了很多绾嫔之事,说她好琴,说她喜欢做糕点,尤其喜欢做糕点时,在里面碾入艾草汁,甜腻便淡化了,满口唇齿生香。”
她说着说着笑意就消失了,可景鸾辞脸上仍旧挂着清浅的笑,那些日子里的他们,不像现在即使回忆起来,仍旧各怀心事,相敬如宾。
阮木蘅眼中光彩彻底淡下来,停顿了一会儿,忽而没头没尾地接着道,“当初,我后悔了。”
她眼波涟漪似的颤动着,却坚定地盯着他,“光熹二年,五月十五日,册封国储的那一日,我并未给绾嫔下毒,最终的那一刻,我后悔了。”
景鸾辞唇边笑意骤然稀薄。
她将食盒里的精馔一样样摆在疯傻的绾嫔面前,哄着她吃,却在她端起碗的那一刻,将碗筷扫落,告诉她不能吃,吃了便死了。
一直嘻嘻哈哈哈哼笑着的绾嫔,却忽然不傻了也不疯了,将脸前的结绺的头发拨到耳后,那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徐徐地在她面前绽放,好似一朵白茶,素净,柔和,温婉。
“我知道。”她淡淡地笑道,“可总有一些事,作为一个母亲舍弃了命也要去护着的。”
她从未疯过,是萧太后给予了她选择,要么她和景鸾辞一起永居冷宫,彻底失去争储的资格,作为皇后萧氏是不会容忍非自己的儿子成为太子的,即便景焻那几年一直中意他。
所以要么是败,要么退让,将这景焻看好的储君给萧氏。
所以她疯了。
而景鸾辞册封国储,将来登基时萧氏亦不会允许一国有两个太后,她屈居绾嫔之下,为了保住太后权位,为了保住景鸾辞的储君,所以她必须死。
绾嫔重新端起碗,用她也未见过的优雅姿势,一边吃着一边道,“我了解六郎,他是忍受不了母亲为了他牺牲自己这样的事,那样太沉重了。”
她吃着眼泪一串串掉落,“六郎,自小天赋异禀,三岁能诗,五岁成文,六岁骑射,八岁治兵,你可知道那一年大瑀侵国,他在朝堂上侃侃而谈退敌策略,立下壮志长大后尽收河山,这样的抱负,我怎么能因自己埋葬了他?”
阮木蘅看着她倒了下去,她让她承诺的事没有说出来,可一字一句都已经交待了,不得不让她答应。
于是她便再未提起那日之事。
阮木蘅说完,一片漂浮的落叶般站起身,好似背负了许久的秘密脱口而出后,整个人松懈下来。
她看着灯下,脸上千百种情绪酝着的景鸾辞,看着这冷峭的锋利的脸骤然失色,如一黑色的雕像定在原地,沉默地望了一眼,道,“绾嫔临终前没有说出的话,我猜是希望皇上江山永驻,八方宁靖,盛世太平。”
她说完转身离去。
她的过去彻底留在这里了,还有未说出口的那一声保重便不必再说,今后便是永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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