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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到底还是对太皇太后心怀畏惧,哆嗦了一下,被那道中气十足的斥责之音说得面红羞愧。
他再一次感到极度的无地自容,仿佛皇祖母不仅得知了榷茶的事,更重要的,她知道了自己谋害父皇的那个事实!
他感到无比绝望,声音也哆嗦了起来:“……是,皇祖母,是我做的,我做错了皇祖母!”
太皇太后再度闭上了眼,布满鸡皮的双手因为激动和愤怒而不住发颤,“禁榷制度古已有之,然,它在颁布之初,也因严苛税法,造致过民怨,用了近千年的时间,才堪为人接受,变成无法改变的事实,成为民众的习惯。然而一直到今天,盐铁的赋税都没有加重到榷茶的这个地步!你、你这是饮鸩止渴,终要败我元氏之江山!”
太皇太后当然知道,皇帝突然不经过试点就大规模实行榷茶是为什么,连年征战,国中无钱,北胡虎视眈眈,仍旧未退,接下来如果还要开战,又急需大笔军费。可即便是开战,也不能答应北胡人提出的割地的条件。
她心知肚明这一点,最初听说榷茶时,一时犹豫,没有对皇帝进行阻止。可万万没想到,皇帝在实行榷茶时居然离谱到了这种地步!
如此三五年是能补上军费造成的亏空,可失了民心,令茶农饿殍遍野,赤地千里,如此带来的严重后果,更是难以承受!
姜偃方才在这大殿之中,质问了一句,陛下可知民心民意。
但看来皇帝是根本一点都不知。
他过于求成,欲来创武帝之后的不世奇功,可这有多难?武帝朝却敌七百余里,令北胡六十年于大魏秋毫无犯,根本不是他一个小孩儿能企及的高度。
太皇太后再度表达了她对皇帝的失望之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即刻拟旨,停止实行榷茶,加增的税收全部还于茶农,如有人再敢提及此事者,立斩不赦!”
皇帝呆住了:“皇祖母?”
太皇太后拄杖喝道:“你还叫哀家一声皇祖母,那么这件事,便不由得你过问。”
“来人!”
太皇太后一声令下,含元殿外以柯垣为首的待命的禁军再度一拥而入。
“陛下自今日起,自罚禁足三日,三日之后临朝,下罪己诏!”
禁军从未见过这等声势,纷纷面面相觑,不敢应答这话。
太皇太后凤目凛凛:“柯垣。”
禁卫军首领越众而出,抱拳执剑待命。
“朝景三年,哀家擢你为中郎将,你如何应?”
柯垣倒吸凉气:“臣誓死追随太后,效忠大魏,如有违背,人神共唾!”
说完,他面色一沉,挥手发号施令,命令将含元殿围起来,保护皇帝。
皇帝几乎要滑落椅下,一双乌眸已经不再会转动了,失神地望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转过面,看了一眼元清濯,又看向清冷而风雅的,仿佛从来不知面目可憎为何物,就算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依旧能维持他的清风明月的姜偃,呼出口气:“小满姜偃,你们随哀家出来。”
此时太皇太后已无心再回凤隐宫,将元清濯与姜偃带到了太清殿偏殿。
满室的烛火熠熠中,太皇太后的凤袍流溢着辉煌的赤红洒金的光。她在一片晃人双目的火烛间转过身,看了几眼轮椅上的姜偃,直视着,蓦然道:“很好,好得很,苏嬴确实是厉害,不愧是苏长颉的好孙儿,连哀家都要对你心生佩服了。”
姜偃垂眸,“不敢。”
太皇太后摇头:“你当得起。陛下此举,说他一句昏聩,不算过分。”
想起皇帝夜召十余名宫人之事,太皇太后仍是感到震惊且痛心。她所历之先皇,无不是呕心沥血,夙夜忧国,竟至而今!
她真是于凤隐宫避世太久了,放纵着皇帝到了如斯地步!
她叹了一口气,老态龙钟,望向窗外一角布满星斗的夜幕,“当年你祖父之事,在哀家之祸。先帝继位之时,年岁尚小,哀家怕他左右不了权臣,亦是被迫临朝。昔年,哀家为了避免使国家出现青黄不接后继无人的局面,一手地选拔了诸多人才,苏长颉便在其中。哀家极是信任他。但也正因此,在还政于先帝期间,先帝过早地欲证明自己,反抗哀家把持朝政,假借诗案外放苏长颉至柳州。除此之外,还有几位老臣,也或多或少遭受了打压。”
姜偃蓦然抬眸,望向太皇太后如被火光所吞噬的侧影,“太皇太后,信臣之祖父,诗案乃是无中生有,含冤受屈?”
太皇太后不假思索,“自然。”
“正因为信,哀家已越来越觉得,自己应该还政于帝王,何况人已垂垂老矣,渐力不从心。皇帝继位,虽也还小,但未免发生当年如苏长颉在内的诸多老臣的冤案,哀家始终不曾踏出过凤隐宫一步。”
“昭予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他的脾气秉性,随他父皇,倔强叛逆,不服约束,哀家老迈,自忖是无法管教,唯有放手。却不知这一放手,竟放出了这么一场祸事来。”
老人家对此也是后悔不迭。
可元清濯心如明镜,所谓祸事,又何止这一桩!
她再也忍不住,步到太皇太后跟前,噗通一声跪倒:“皇祖母!求皇祖母做主!”
太皇太后惊异不定,先前见元清濯竟在含元殿中带刀,她便已察觉到事有反常,绝不是榷茶这事引起的这么简单。他们姊弟自幼关系极好,小满更是从小到大不知替皇帝兜了多少事,应该不会有什么事,能令他们反目才对。
太皇太后心神凛然:“小满,你欲对哀家请求何事?”
元清濯顿了顿,回眸望向姜偃,再一次定神,扭脸,双臂朝着太皇太后攀去,紧握住她的凤首檀杖,从唇齿间,缓慢而坚定地吐出两个字:“废帝!”
饶是已有充足的心理准备,来接受元清濯要说的话,然而这“废帝”二字还是令她大吃一惊。太皇太后的身子忍不住发起抖来。她颤巍巍地回握住元清濯的细嫩的右臂,“小满,你说什么?你要什么?”
不待她回话,太皇太后又冷着嗓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说得?”
太皇太后实难相信,从元清濯的口中竟然说出来这样一番话,她的脑中犹如巨大的宛如雷鸣的钟声,撞得她近乎耳鼓破裂,一阵眩晕之后,太皇太后勉力站定住身,在元清濯的搀扶之下,艰难地扭头,看向元清濯:“小满,你为何执意废帝?这可不能是玩笑。”
元清濯眼眶发红,烫得几乎又一波眼泪直欲冲下。
摇着头,本来不知道该如何对皇祖母说,见到皇祖母已是手脚发软站立不住,她实在是……
可她不能瞒着皇祖母,这天大的事,皇祖母有知情权。
现如今还怕什么隔墙有耳,元清濯再度朝太皇太后跪了下来,仰起脸蛋,哭诉着道:“皇祖母!父皇……父皇便是命丧在元昭予手上!小满绝不能容忍一个……”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老脸霎时惨白:“你说的可是真?”
这绝不能是玩笑!
否则就连大辟之刑也不足惜!
元清濯流着热泪,点头:“是真的!就在方才,皇祖母你来之前,他就已经无从抵赖,都已经承认了……”
她泪眼婆娑地望向姜偃,姜偃滑动轮椅,缓慢地靠近:“回太皇太后话,此言是真。”
当下,姜偃再度解释了一遍先帝的死因。
顿了一顿之后,他又道:“割坏栏杆之人已经被处死,只有一名御厨,服毒之后侥幸存活了下来。他就是熬制那味仙汤之人,在他的手中,仍留有方士所予的药方。臣,以及臣师,均敢以性命担保,那药方并无致人发狂而死的成分。”
太皇太后白着脸,“老国师的手艺本领哀家自然信得过……信得过……”
然就是如此,太皇太后才无法接受!
她强撑着立定了片刻,忽然,仰头朝后一倒!
元清濯抢上前去,一把抱太皇太后在怀,头昏眼花的皇祖母两眼翻白,霎时间竟晕死了过去。
元清濯吓了大跳,立即召宫人前来。
就近将太皇太后扶入内殿,安顿她睡下,元清濯守在她的病榻之前,红着眼等太医过来。
满殿死寂之中,唯听得一声幽微的低叹,姜偃停在她身后,低声道:“小满。太皇太后会没事。”
元清濯双眼血红,撑得太久,终于再也撑不住,她“哇呜”一声,朝姜偃扑了过去,抱住了他腰,将脸埋到他胸口去,哽咽起来。
“我是不是错了,是不是做错了!”
滚烫的热泪瞬间沿着夏日所穿的丝织衣料的经纬渗入里,晕出一层浅薄的湿痕,那烫意却似乎分毫不减,灼得人皮肉生疼。
比昭明寺的酷刑火炭施加于背还要疼痛。
姜偃抬起手,摸她的脑袋,缓慢地,沿着她浓丽的宛如春云般的发抚下。
“公主,请相信姜偃,一切都会过去,会向好的。”
元清濯嘟囔一声,揪起脑袋,噗嗤一声,“你?你只有说坏话的时候,我会信。”
毕竟是出了名的乌鸦嘴来着。
姜偃无法反驳,滞了一滞。
公主此刻刚刚哭过,一双美眸还湿漉漉的,宛如一头可怜的梅花鹿,轻盈的长睫上还黏着粒粒晶莹的小水珠,衬得泛红的眼眶愈发的娇婉可怜。
姜偃忍住要亲吻她的冲动,再一次摸了摸她的发,“好话也会应验的,今天之后你会知道。”
元清濯将信将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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