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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细细想来,许多地方都曾显露过征兆。

例如谢镜辞心高气傲,对于绝大多数搭讪都一概回绝,至于成婚一事,更是从未做过考量。

但她却答应了与裴渡的订婚。

又比如当初进入归元仙府,她与裴渡被困于成婚的幻境,为了让幻境相信二人情投意合,谢镜辞曾对他说过一段倾吐爱慕之意的话。

那番话未曾经过思考,便被一气呵成地吐露而出。当时连谢镜辞自己都倍感诧异,为何能说得那般顺畅,仿佛一言一语并非虚构,而是早就被刻在心头。

虽然不太情愿承认,但以如今的境况看来,十有八九是真情流露。

真情流露。

这四个字像团火,冷不丁灼在她胸口,让整具身体都急剧升温。

不得不亲眼见到跟前的景象,这件事已经足够叫人面红耳赤,更要命的是,裴渡身为另一名当事人,正直挺挺站在她身旁。

谢镜辞内心化成一只疯狂的尖叫鸡。

这也太、太太太羞耻了吧!

在无声蔓延的沉默里,她强装镇定,抬眼迅速瞧一下裴渡。

入眼是少年人棱角分明的下颌,微抿的、被血染作嫣红的薄唇,再往上,便是一片落霞般的绯色。

裴渡的脸,可能比她还要红。

――但她完全没觉得有被安慰到!甚至更加不好意思了是怎么回事!

记忆还没完。

谢镜辞只想呜呜呜缩成一团,顺便也让裴渡闭上眼睛,不要再看。

少年察觉到她悄然的视线,似是有些慌乱,也仓促投来一道目光。

他的瞳孔澄澈懵懂,映了浅浅的、如星火跃动的光,叫人想起清晨林间的鹿。眼神在半空短暂相交,谢镜辞脑袋又是一热,做贼心虚般扭过头去。

紧随其后,便是神识一晃,身边景象换了模样。

这是另一段记忆。

谢镜辞不太敢继续往下看,抬手摸了把脸颊,果然滚烫。

蜿蜒如蛇行的九曲回廊不见踪迹,眼前浮现出一片苍翠竹林,正是学宫的一处试炼地。

此时正值傍晚,几个年纪尚小的女孩并肩而行,忽有剑风掠过,吹动枝叶O。

但见竹树环合,在远处欲滴的翠色里,白衣少年持剑而起,斩断突袭的道道幻影。他不知挥剑了多久,身法已显出些许疲态,剑光却仍旧凌厉,冷如寒霜。

“是我们上回遇到的裴小公子。”

孟小汀循着风声望去,拿胳膊碰了碰谢镜辞:“这个时候还在练剑,他也太拼了吧。”

“身法还行,裴风南应该教给了他不少东西。”

另一名师姐抬眼张望,刻意压低声音:“这位小公子看上去温温和和的,似乎很好说话,但我听说,其实他跟谁都不亲近,整天待在剑阁和竹林练剑。”

有人笑了声:“这么努力,是不是想夺一夺学宫第一?辞辞,你可得当心了。”

裴渡离得远,又全身心落在剑上,并未发觉她们的身影。

年轻的小姑娘不过淡淡瞥他一眼,答得懒散:“他剑意不错。”

若是旁人,她从来都懒得搭腔。

孟小汀笑得更欢,开口时似有深意:“哦――是挺不错的。”

想来谢镜辞并没有将他忘记。

她不是会对谁一见钟情的性格,在学宫与裴渡重逢,心中的惊讶占了绝大多数,除此之外,便是对于他实力突飞猛进的倾佩与尊重。

或许还有一点点别的什么情愫。

在一行人匆匆离去的时候,虽然动作微小,身为旁观者的谢镜辞还是一眼就捕捉到了猫腻。

年幼的她面无表情,冷得像块铁,临近离开,目光却悄然一晃,不动声色地望了望远处那抹雪白的影子。

谢镜辞只想以手掩面。

身侧的裴渡半晌没有声音,连呼吸都如同静止,感觉不到任何气息。

在谜一样的尴尬里,画面又是一变,来到学宫年末大比。

大比采用一对一淘汰赛制,无论刀修剑修法修医修,抽到了对手就打,赢了上,输了便下。形形色色的修士斗来斗去,临近最后,只剩下她和裴渡。

谢镜辞练刀多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学宫遥遥领先的第一。裴渡虽然天赋过人、日日都在苦修,但由于学剑不过几年,不出意外落了下风。

好在这一战打得酣畅淋漓。

他的悟性与剑意皆是绝佳,面对谢镜辞势不可挡的威压,非但没有露怯,反而攻势更稳。刀光剑影彼此交错,疾风如刃,竟生生斩断了比武台边缘的一根石柱。

最终裴渡力竭落败,大比宣告落幕。

谢镜辞的亲友团一个接着一个,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她应付得晕头转向,目光不经意往外一瞟,径直撞入一双漂亮的凤眸。

少年剑修手里紧紧握着长剑,孑然一身站在角落。

她身边是温暖和煦的阳光,以及吵吵嚷嚷、经常会被嫌烦的一大家子亲友,他却置身于石柱投下的浓郁阴影,孤零零的,面目有些模糊。

裴渡居然在看她。

他没料到谢镜辞竟会回望,耳朵兀地通红,目光忽闪一下,狼狈地弯了弯嘴角。

这个笑容极为生涩,带了仓惶无措的赧然。虽然立在阴影之下,但当狭长的凤眼轻轻一弯,笑意携了微光,仿佛能从眼睛里溢出来。

不怪当初的谢镜辞没出息,脸颊顷刻之间就变得滚烫。

这抹笑温柔得像水,即便是此时此刻的她,心口也还是不由自主地咚咚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戳中一样。

回忆里的小姑娘板着脸,别扭地移开视线。

谢镜辞绝望地想,她完蛋了。

当天夜里,稚气尚存的女孩趴在书桌上奋笔疾书。

谢镜辞心生好奇,上前一看,才发觉那是一本日记。

日记已经写了很久,往前看去,居然大多都在写裴渡。

裴渡心知不能阅览女子书册,很识趣地站在一侧,并未上前。

还好他没上前。

谢镜辞看着白纸黑字,眼前发黑,脑子里嗡嗡不止。

[今天居然见到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他看上去变了很多,差点没认出来。本来想打个招呼,但他一句话都没对我说……应该是不记得我了吧?毕竟只见过一次面。

原来他就是近日传得风风火火的裴家养子,能在短短几年间让修为精进至此,也不知道裴风南那个老古董用了什么法子。

有机会的话,说不定能和他比上一比。]

谢镜辞一边看一边暗暗腹诽,只不过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居然能让你费这么多篇幅去写吗?

明明另外几天,都是用狗刨一样的字体在写[今天和孟小汀吃了烤鸭],或是[与周师兄比试,险胜]。

她心里咕噜噜吐泡泡,继续往下看。

[在竹林见到裴渡练剑,他应该快要筑基。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分明还只是个没什么修为的凡人,这种进阶速度真是不可思议。

他虽修为不高,剑法倒是用得漂亮,早就听闻他在剑道颇有天赋,果真不假。

不过师姐说,他一直独来独往,孤零零的,身边没什么朋友。

我要不要试着――]

最后那句话被无情抹掉,只剩下几个墨团,可以想象出笔迹主人当时的内心纠结,

紧接着来到今日学宫大比的内容。

谢镜辞低头一望,耳朵轰轰发热。

女孩字迹潦草,最初还在尝试一板一眼地写:

[学宫大比战胜裴渡,夺得魁首。

他朝我笑了一下。]

第二句话句话被一条线横穿而过,想必是小姑娘想将它划去,却又中途停了动作,笔尖堪堪顿在半空。

谢镜辞看见她的耳朵有些红。

狼毫笔再度往下,落笔不再成字,而是画了朵丑丑的简陋小花。

不消多时,小姑娘就在整张纸上画了满满一页的小花和波浪线,不时用力抿唇,挡下嘴边扬起的笑。

最后的几个小字藏在波浪线里,因为太过微小,必须细细去看才能认清:[有点可爱可爱可爱可爱。他还有酒窝!可爱可爱可爱。]

没救了。

那些波浪线有多汹涌,她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笑容就有多么浪荡。

谢镜辞脊背发麻,只想就此融进空气,四大皆空。

裴渡虽然看不见日记的内容,但能清清楚楚瞥见她嘴角的弧度。他何其聪明,定是猜出了让女孩发笑的缘由,长睫一颤。

紧接着画面又是一转,来到某日的学宫。

学宫有灵力相护,向来天高气爽、祥云罩顶,日光缓缓落在长廊,映出少年修士们来去匆匆的影子。

孟小汀走得悠闲,四下张望间,戳了戳谢镜辞手臂:“奇怪,那里怎么围了那么多人?那间好像是……剑修的课室?”

谢镜辞兀地抬头。

人群熙攘,穿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她得以见到室内景象。

裴渡与四个年轻修士彼此对立,少有地蹙了眉头。

双方之间的氛围剑拔弩张,他孤身一人,竟未显出丝毫弱势,双目微沉,脊背挺拔如竹。

“裴小公子把我的玉雪翡翠撞落在地,如今碎成这副模样,想要怎么赔偿?”

其中一人环抱双臂,看好戏似的发出冷笑,说到这里,陡然拔高嗓门:“哦――我差点忘了,小公子从乡下来,恐怕没听说过玉雪翡翠的名头。一万灵石,你有还是没有?”

他身旁几人发出哄笑。

裴渡面色不改,并未生出愠怒的神色,嗓音有些哑:“我未曾碰过那翡翠,分明是你自行将它摔下。”

“自行将它摔下?”

那人冷哼:“小公子为了避开这一万灵石,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摔它图什么?你问问在场这么多人,谁信?”

“那是公孙家的人。”

孟小汀把嗓音压低,露出有些担忧的神色:“早就听说这人坏主意多,经常变着花样欺压后辈……裴渡横空出世,夺了他的名次,这绝对是明晃晃的报复。”

然而裴渡无从辩驳。

现场寻不到对他有利的线索,周围那么多旁观的人,也没谁愿意为了区区一个养子,得罪鼎鼎大名的公孙家族。

少年长身玉立,徒劳握紧右拳,单薄的影子被日光拉长,刺穿人潮,伶伶立在一边。

他不愿拔剑闹事,也不会说重话,只能执拗着正色解释,又呆又固执。

孟小汀一句话刚刚说完,便陡然睁大眼睛:“辞辞!你干什么!”

――谢镜辞沉着脸,一步步穿过间隙上前。

看热闹的人不少,像她这般出声的,却是头一个:“不巧,我不但相信,还亲眼见到这位道友自行摔下了玉雪翡翠。”

既然这人不讲道理信口胡诌,谢镜辞也就没必要句句属实。

要打败阴谋,只能通过更加不要脸的诡计,她懂。

“亲眼见到?”

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公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谢镜辞摆明了是要来砸场子,他强忍下心头怒火,勉强勾了唇:“谢小姐之前没在这边吧?你又是如何见到的?”

“我在不在长廊闲逛,道友理应不知道吧?莫非你在课室好端端呆着,还要时不时做贼心虚,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公孙被怼得一哽,又听她继续道:“玉雪翡翠脆弱易碎,若要将其挂在腰间,往往会配上雪蚕丝――据你所说,裴渡将翡翠撞落在地,难道道友用的不是雪蚕丝,而是头发丝?”

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噗嗤一声笑。

谢镜辞眉头一挑,视线隐隐带了挑衅,冷冷盯着他瞧。

“来这里闲逛?”

公孙心知翡翠一事无法辩驳,只得寻了另一处角度入手:“谢小姐用刀,来我们剑修的地盘做什么?”

学宫不是他的老巢,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哪里轮得上这人来管。

――虽然不得不承认,谢镜辞之所以假借闲逛为名,特意来这边晃悠,的的确确别有用心。

裴渡在学宫没有倚仗,她心里一急,本想说些庇护他的话,舌头却猛地打滑,下意识开口:“裴渡是我小弟,由我罩着。我来特意看他,有问题吗?”

谢镜辞:……

透过小姑娘茫然的双眼,谢镜辞仿佛能听见她心里的声音:我这个白痴在讲些什么?

讲出奇奇怪怪的话也就罢了,更叫人伤心的还在后头。

裴渡怔怔立在原地,等终于反应过来,慢吞吞道了句:“多谢……谢、谢大哥。”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这短短的一句话,她需要用一生去治愈。

当时的谢镜辞少女心受创,看不见身后那人的表情。

透过裴渡茫然的双眼,仿佛也能听见他心里的声音:我这个蠢货在说些什么?

公孙自讨没趣,没再继续找麻烦。谢镜辞神色受伤,施施然出了课室。

“辞辞。”

孟小汀眼神复杂,拍一拍她肩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已经很不错了。”

小姑娘失魂落魄像个鬼,猛地扭头看她:“他叫我‘大哥’?大哥?我看上去有那么――那么剽悍吗?”

孟小汀赶紧摇头:“往好处想,他不排斥做你小弟啊!而且‘大哥’算什么,很有江湖风范嘛!没叫你‘大姐’就不错了。”

大哥的确比大姐好点。

众所周知,“大姐”相当于“大娘”的一种雅称。大哥好歹还算是同一个辈分,碰上谁都能叫,一声“大姐”叫出来,画风立马变成禁断的忘年之交。

走在学宫里,谢镜辞有气无力:“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挺差劲?”

“像一只发了疯的大母狮。”

孟小汀很诚实:“或是一颗在油锅里挣扎的炸汤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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