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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了几年,便有一群人成为将才,将才之中又会出现帅才,请陛下稍安勿躁。”

李瑾规劝皇帝,不可着急。

朱祁钰叹了口气:“襄城伯说得对,朕确实着急了。”

李瑾欲言又止,一咬牙跪在地上:“请陛下重用沈淮。”

又提这事?

“他弟弟沈煜,勾连张軏,被斩首,朕如何用他?”朱祁钰皱眉,他已经夺了沈淮的官职,令其闲住了。

“陛下,沈淮对大明、对陛下忠心耿耿,其人颇有才能,臣敢为他担保,他绝不会再犯错误!”

李瑾叩首。

陈韶想提醒李瑾,为了沈淮的前程,搭上襄城伯一脉,并不值当。

但很显然,他的心思没有李瑾深,李瑾想做山头,陈韶只想做个将军。

朱祁钰盯着他。

朝堂大肆启用土木堡殉难者后代,李瑾会成为当之无愧的领头人,所以才会大力举荐沈淮,拉拢沈淮为己用,再倒逼陈韶听命于他,果然是帅才。

勋臣里面的争斗,也无处不在。

至于沈淮的忠心,他并不怀疑,别说杀他个弟弟,就算杀了他的儿子,他也得乖乖为朝堂卖命。

爵位牵连着满府上千人的心,重如泰山。

不过此人粗忽大意,绝非良臣。

“罢了,让他给年富当个侍卫吧,年富酌情启用。”

朱祁钰看向年富:“樊胜、王广归你,井滢、梁志远、石秀和郑拱随韩雍去湖南。”

“如何使用,看你,中枢不插手。”

朱祁钰给年富最大的权限。

年富叩拜谢恩。

李瑾才正视这位吏部右侍郎,湖北督抚。

以后他的人,可就仰韩雍、年富鼻息生存,是不是该打好关系?可文武泾渭分明,皇帝对此极为敏感,他该如何讨好年富呢?

“年富,湖北江河纵横,又是九省通衢,你要多建造船厂,沟通水运,做好水运的中转站。”

“湖北富裕起来,并不困难。”

“但有两个困难,朕比较担忧。”

“其一,湖北人口稀少,万亩良田撂荒,强迁河南百姓填充湖北,并不容易。”

“朕建议你从江浙、江西、迁出一批人口,再怀柔本地土人,化土为汉。”

“正好,白眊军驻扎在龙虎山,朕会令锦衣卫入主江西,犁清江西。”

“到时候,自然会拆分出一些文学大家、士绅大族,可入湖广安置。”

“江浙人爱从商,只要湖广有利可图,便能吸引江浙百姓主动迁居湖广。”

“河南人丁繁茂,但徭役极重,朕会酌情迁一部分进入湖北,你要妥善安置。”

“再安置流民,建造城市,王府抄出来的财货,你要懂得花掉,钱财放在官府的仓库里,是没有用的,只有在市场上流通,那才是钱货。”

“建造城市、房屋,修缮街道等等,便给干活的百姓一点钱财,你酌情给,去户部多多带几个计相去,记住别给太多,人心贪婪,给多了便不易控制了,也不能给少了,给少了就缺少积极性。”

“用好九省通衢的地理,湖北富裕起来并不难。”

“其二,朕担心你裁撤军户后,不能妥善安置。”

“军户为大明奉献几代人,如今要裁撤掉了,你必须面面俱到,不能寒了人心。”

“想继续从军的,便招入三军,年龄大的也可做炊事、养鸡养鹅等杂事,尽量安抚,不能说裁就裁了。”

“不愿当军户的,多多分良田,他们祖辈便为大明卖命,为老朱家人抛头颅洒热血,朕不能令他们寒心。”

“军户转为农户的,必须令他们成为当地的小地主。”

“反正湖广空旷,多多分地,再给他们在乡上、驿递、官府安排些职务,那些吏员尽可裁撤,有罪的该杀就杀,但军户必须妥善安置。”

“尤其是有战功的,即便年老,也可留在军中,在军中设一讲武堂,由这些老兵给新兵蛋子讲讲课,给发一份军饷。”

“年富,你要理解朕,有些人不能随便裁撤,尤其是为大明立功的功臣,朕绝对不能令其寒心。”

“所以裁撤卫所,难之又难,你一定要谨慎,慎之又慎,千万别闹出乱子。”

朱祁钰反复叮嘱。

年富也犯了难了,按照皇帝说的,这些军户可就是大爷了。

人向来是给点阳光就灿烂,把他们供起来,他们可就不干人事了,人心贪婪。

他本想快刀斩乱麻,直接裁撤了事。

“陛下,若田土不够分,该怎么办?”年富小心翼翼问。

“田土哪有够分的?”

“就算现在分的公平,等到了下一代,照样不公平。”

“优先分军户,再分移民、流民,最后分罪人。”

朱祁钰斟酌着道:“你可鼓励农人从商,九省通衢的好地方,商业本该极为发达,用商业取代农业。”

“商人一概不分田,家中有田的商人,该杀的该抓的抓!把田土分出来,安置农人!”

“用不了多久,朕就会取消对商人的限制,允商人后代参与科举……”

“陛下万万不可!”年富立刻打断,便要开展长篇大论。

朱祁钰摆摆手:“放心,只是给商人一点希望,总限制人家,他们对大明归属感很弱,不然也不会投靠瓦剌,帮着瓦剌打自己的家园。”

“干脆,给他们点希望,让他们给大明卖命。”

“总之你要记住,优先级,先是军,后是民,其后才是士绅、大族、商人。”

他这样的政策,会把军户惯坏的。

但任何政策,都有偏有向,他以后要征战天下,自然需要大批的军队,为他卖命。

自然要给军人最高优先级,令民间产生以从军为荣的风气,鼓励百姓从军。

而不是好汉不当兵的懦弱风气。

“微臣遵命。”年富松了口气,磕个头。

又道:“陛下,微臣想裁撤钞关,微臣以为钞关影响商业发展,对商业发展有害无利。”

这就是文官的洁癖了,对太监天然的怨恨。

但钞关收来的银子,可是要进内帑的。

是皇帝的基本盘。

朱祁钰竟点点头:“随你,碍着你的事了,就裁撤吧,朕不管,朕允你湖广三年免税,夏税秋赋都不收,商税……免一年吧!”

大明的税赋真的是多如牛毛,不说农业税,商税就有门摊、酒醋课、油榨、白酵、纸课、水碾、杂物、窑治、契本工墨、房屋赁钞、树株等等等,实在太多了。

在重农抑商的年代,明朝的商税税收,反而支撑起朝堂财政。

“微臣谢陛下天恩!”年富磕头谢恩。

“把票号开到湖广去,以后就不用拿银子换来换去了,方便。”

“朕从宫中给你挑个合你心意的镇守太监。”

“湖北水多,水匪也多,你多多操练水兵,多多剿匪,训练兵丁,不必怕损失,朕给你兜着,练出纵横天下的水兵,功劳不亚于大治湖北。”

“年富,近身多带侍卫,朕从养马军给你拨人。”

“一定要注意安全,你做的这些事,会触动地方势力,他们会想方设法杀死你。”

“湖北天高皇帝远,朕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朕赐你天子剑,你以为能杀的人,一概杀掉!”

“你,给朕全须全尾地回来!”

朱祁钰站起来,拍着年富的肩膀。

年富匍匐在地上,哽咽道:“微臣一定大治湖北后,早日回归中枢,为陛下出谋划策。”

“去吧,有困难随时密奏于朕,朕帮你解决。”

“该杀的人别含糊,用天子剑杀!”

“也不必怕中枢责问,朕给你撑腰。”

朱祁钰极为看重年富,真心舍不得年富离开。

“微臣必不负圣上天恩,微臣拜别陛下!”年富恭恭敬敬三拜九叩,才离开乾清宫。

朱祁钰才看向李瑾:“多派几个贴心人过去,务必保护年富的安全。”

本来要从京营调人的,朱祁钰却改变了想法。

养马军是他的人,派去保护年富。

一方面是保护,另一方面也是监视,他若有不臣之心,就传旨处死。

“微臣遵旨!”李瑾磕头。

朱祁钰让他起来:“李瑾,你说朕把朱永派去湖南,他会听话吗?”

李瑾神色一凛。

皇帝废了夺爵英国公,又闲置成国公一脉。

其中原因,无须赘述。

如今皇帝却想启用朱永,这是什么意思?

“朕跟你说实话吧,薛瑄密奏,两广土人蠢蠢欲动,他担心土人会趁着两广空虚时造反。”

“所以朕打算派人坐镇两广,朱仪和朱永都可。”

“可朕又不放心他们。”

“你俩是朕的肱骨,朕什么话都能和你俩说。”

朱祁钰格外看重李瑾和陈韶。

“谢陛下厚爱。”

李瑾却想多了一层,皇帝要扶立他做土木堡一脉的领头人,那就必须和成国公一脉做切割。

所以让李瑾说成国公一脉的坏话呢。

“微臣以为,勋臣之中有诸多可用人才,未必要用朱永。”李瑾顺着皇帝的心思说。

“那你说可用谁?”朱祁钰看向他。

李瑾想自告奋勇,转念一想,皇帝是想启用方瑛了,却没有合适的台阶,所以让他说出这个名字呢。

“回陛下,微臣建议南和伯。”

“方瑛?”

朱祁钰面露不愉:“罢了,你们先回去吧,此事到此为止。”

李瑾摸不着头脑,皇帝不就是在暗示他,启用方瑛去广西嘛,怎么拍马腿上了呢?

朱祁钰盯着他的背影,嗤地笑了一声:“倒是会揣测天心。”

没错,他想启用方瑛。

但不能直接说出来。

但朱仪和朱永,该不该启用呢?

留在京中碍眼,闲置又显得他不近人情,不如踢到天边去,让他俩为自己效命,还不用担心他俩造反。

“伺候朕安枕吧。”朱祁钰抻个懒腰。

活动活动,准备睡觉。

“冯孝,告诉许感,宫里盯紧了。”

朱祁钰低声道:“盼着朕死的,不知凡几,宫内给朕盯紧了,谁有异动,立刻抓起来丢进内狱,严审。”

“记住了,你们的富贵,可都系在朕的身上呢。”

“朕没了,你们也得给朕陪葬,王振就是最好的例子。”

大明皇帝,住在乾清宫里的,少没活过四十岁的。

“奴婢遵旨!”冯孝吓得趴在地上。

他太知道其中道理了。

太监依靠皇帝而活,王振只是执行漠北王的决策罢了,最后当了漠北王的替死鬼。

“舒良快回来了吧?舒良回来,就让金忠启程去江西。”

“如今厂卫心思都在京外。”

“缇骑不顶用。”

“朕要设立西厂,帮朕盯着京内。”

朱祁钰十分没有安全感。

尤其他将一堆雷,埋在自己身边。

孙太后的启用,诸王留在京中,边境打仗,各省梳理,他得罪了太多阶层,所以他担心,今天闭上眼睛,明天就再也睁不开了。

冯孝知道,乾清宫里又有人要显迹了。

估计是郑有义。

昨晚宴会上,他鞭打诸王,让皇帝看到了他的勇气。

这西厂,怕是权力要比东厂、锦衣卫更大。

皇帝的疑心病又犯了,就会给西厂最大的权力。

“朕还没考虑成熟,明日再说吧。”朱祁钰心累。

他对未来充满恐惧和迷茫。

安全感愈发消失。

黑夜中,他换了张床,依旧闭不上眼睛。

怔怔地看着床幔。

孙太后放大了他的疑心病,让他看谁都像是乱臣贼子,都想杀光。

宣宗皇帝才37岁,就忽然染病,人就没了。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先帝曾随太宗皇帝纵横漠北,身体极为健硕,后宫偏宠孙太后,不存在纵誉过度,也没有先帝服用丹药的记载,怎么忽然就死了呢?

皇权无比之大的宣宗皇帝,都死的不明不白。

他的皇权也够大,甚至做的事情格外出格,会不会也和先帝一样,忽然染病,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之前,他就总感觉背后一只大手,推动着陈循。

当陈循死后,那只手消失了。

会不会下次出现,就是他殒命之日?

“陈循的背后,会是谁呢?”朱祁钰越想越没有安全感。

每日谈允贤都给他请脉,说他身体康健,可宣宗皇帝的身体一样康健,不也照样说没就没了?

还有仁宗皇帝,当了十个月的天子,就没了。

民间甚至传言,宣宗皇帝弑父登基的说法。

可流言的背后,也说明当时仁宗皇帝,身体是康健的,忽然就没了,当时先帝尚在南京,匆匆返回京师承嗣大统,满朝惊出一身冷汗。

十年后,宣德十年,身体康健的宣宗皇帝,忽然染病,也死了。

年仅九岁的朱祁镇登基。

历史上朱祁镇多大岁数死的?过四十了吗?

好像没有,大明皇帝很少有活过四十岁的,除了嘉靖,无能的皇帝才能活过四十岁,大权在握的都没活过四十,还有两个溶于水的。

为什么?

太祖、太宗皇帝都过了六十岁,宗室里有活过八十岁的,老朱家的基因是没问题的,那为什么历朝历代的皇帝都这般短寿呢?

从仁宗皇帝开始,大明皇帝就都短寿,新帝大多年幼登基,这背后的既得利益者是谁?

等等!

仁宗皇帝驾崩时,张太皇太后在做什么?

文官专权,就是从洪熙年间开始的,宣宗皇帝不务正业,权柄下移,在正统朝形成体系,独霸朝纲的。

说朕,说漠北王死得早,背后推手是文官集团,可仁宗、宣宗二帝,也不长寿啊。

太宗皇帝病逝于榆木川时,京中大权在仁宗皇帝手里?

他明明是文官集团选中的皇帝,为何也会早夭呢?

归档里记载着:朕监国二十年,被谗言邪恶所扰,心之忧危,天命尽矣。

二十年都熬过来了,十个月就死了,未免太诡异了。

而且,仁宗皇帝继位后,一心想迁都回南京。

是不是因为迁都,所以才死了呢?

宣宗皇帝放弃了迁都计划,所以就顺利继位,而宣德十年,宣宗皇帝病重。

却让张太皇太后理政,张太皇太后一度想立襄王为帝,被杨士奇得拒绝,才开始了张太皇太后的垂帘听政的生涯。

丈夫死了,儿子死了,她却成了最大受益者!

朱祁钰忽然不寒而栗。

她记忆中的皇奶奶,在二帝崩殂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她究竟是谁的人?

仁宗、宣宗的死,她就没提出过质疑吗?

“冯孝,把洪熙年间的归档调出来!明日朕要看!”

门外,传来冯孝的应诺声。

朕闭上眼睛,会不会就再也睁不开了……

朱祁钰不敢闭眼。

当初仁宗皇帝是不是在玩乐之后,累了闭上眼睛,第二日便病了?

宣宗皇帝是不是昨晚还在斗蛐蛐,说病就病了。

当初朕,朕的病那般诡异,忽然就一病不起了,然后朱祁镇就开始夺门!

这肮脏的夜里,都藏着什么啊?

朱祁钰掀开帷幔,看向窗外的月亮,月亮皎洁,视线所及,只能看到咫尺之地,看不到夜的深处,更看不清人心。

谁是谁的人?

真的就一成不变吗?

朕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吗?能相信一手清理干净的乾清宫吗?

朕会不会也会在乾清宫里,忽然就病死了,比上次更猛烈,一剂毒药,送朕上路。

敌人究竟藏在哪里呢?

朕该怎么把他们找出来,杀光他们呢!

他看着黑夜入神,当一丝阳光冲破黑暗,天边蒙蒙发亮,竟一夜没睡,眼珠子通红。

吱嘎!

打开乾清宫的门,冯孝从阁间里走出来,揉了揉睡眼:“皇爷,还没到时辰,您再歇一歇。”

“不了,洪熙年间的归档,调来了吗?”

冯孝进自己的阁间,拿出归档双手高捧,交给皇帝。

“今天不练了,到了上朝时间,告诉朕。”

朱祁钰关闭了乾清宫大门。

冯孝满脸懵,从夺门夜开始,皇爷的作息极为规律,日日勤练,不曾落下一日。

今日是怎么了?

皇爷眼睛通红,莫不是一夜没睡?为什么呢?

他让尚食局准备早膳。

朱祁钰在灯笼下,反复看红熙年间,仁宗皇帝政务批复。

“仁宗皇帝是个中规中矩的皇帝呀。”

因为仁宗皇帝只做了十个月天子,一个时辰便看完了。

“可他为什么死得不明不白呢?”

“就因为要迁都南京吗?”

“大明皇帝似乎都死得不明不白!”

“都英年早逝!”

“却没有任何人提出过质疑。”

“难道不奇怪吗?”

朱祁钰百思不得其解。

心里的疑心病被放出来,他开始怀疑身边的任何人,包括冯孝,他都不放心。

他害怕,到了改革的关键时刻,他忽然溶于水。

所有辛苦付诸东流,跟随他改革的文臣武将,在新帝登基之后都被罢黜,落个晚景凄凉。

他要恢复蒙元疆域,要建造海陆霸权的大明,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所有的愿景,随着他的死,都会烟消云散,大明会在历史巨大惯性之下,回到原历史时空。

他所做的一切,都徒劳无功,甚至历史都不会记载。

仿佛这世界从来都没变过,更不会因为一双蝴蝶的翅膀而改变丝毫。

也许,世界上有很多穿越者,但都没抵挡得住历史的惯性,被历史惯性冲击得消散在人世间,历史强行回到原有的轨迹。

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念及至此,他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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