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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卫平和李亚玲的初恋是在那一天晚上真正开始的。

那天晚上,章卫平和李亚玲又坐在炉火旁说话。不久前,刚有一个病人离开这里。那是一个感冒发烧的病人,李亚玲为病人打了退烧针,开了药。在这期间,章卫平一直陪着李亚玲。病人走后,章卫平就说:看你冷的,烤会儿火再走吧。

就这样,李亚玲跟着章卫平来到了卫生所隔壁的大队部。那天晚上的白炽灯很亮,炉火也很旺,章卫平拿着一个玉米棒子,不时地在玉米棒子上搓下几粒玉米放在炉子上爆玉米花,爆好几粒,他就仔细地捡起来,放到李亚玲的手上。炉火爆出的玉米很香,两个人随意地说着话。就在这时停电了,突然而来的黑暗让两个人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他们似乎在不经意间,把目光对在了一起,倏忽又分开了。这是有情有义的男女初次交往时很通俗的表现,但在他们各自的内心里却宛如惊涛骇浪。

章卫平又一次伸出手往李亚玲手上递玉米花时,他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一下子就伸手捉住了李亚玲的手,那双手滚烫而又湿润。她用一种异样的声音说:天……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这么说了,可身子却没有动。

他的手上就用了些力气,李亚玲顺势就倒在了他的怀里。几乎同时,他们拥抱住了对方。这时突然而至的灯光,让他们又闪电似的离开了对方,她红着脸,低着头,目光迷离。她支支吾吾、含混不清地说:我该回去了。

这回她是真的站起身,习惯地把医药箱背在肩上。章卫平没有说话,默默地拿起手电,随在她的身后去送她。一路上,他们也都没有说话,一直走到李亚玲家门前,她立住脚,回过头,望了他一眼,他看见她的目光仍然有些迷离,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向自家走去。

直到李亚玲走进房间,他才清醒过来,迈开大步往回走。今天晚上对他来说真是非同凡响,那层窗户纸终于捅破了。他坚信,李亚玲也是喜欢他的。二十多岁的章卫平对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充满了革命的浪漫情怀,此时此刻,他在浪漫的革命实践中找到了他所向往的幸福,他奔跑在雪地里,他想唱,想跳,于是他吹起了口哨。不知为什么,他居然吹响了一曲《游击队之歌》,惹来几条狗在黑暗里没完没了地吠叫。

从那以后,他们的约会地点不是在大队部,因为大队部里并不安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人,或者沉寂了一两天的电话铃声会突然响起。于是他们离开了大队部,爱情毕竟是私密的。他们的约会地点,今天是大河旁那棵老柳树下,明天就可能是水渠桥洞下。他们约会时,身体的交流多于语言上的交流。他们拥抱在一起,不管不顾地亲吻,入夜的寒冷让他们在冷风中打着抖颤,但他们依然乐此不疲地相爱着。

此时,他们的想法也南辕北辙。章卫平想的是,以后在放马沟的生活会很幸福,也一定会很温暖,要是李亚玲真的能嫁给他,他会在农村生根、开花、结果。他会把所有的理想都投入到革命的事业中,让他的梦想在农村茁壮成长。

李亚玲却不这么想,因为她知道章卫平是城里人,又是军区章副司令的儿子,有一天他会离开这个偏远的农村,如果自己真的嫁给章卫平,章卫平离开农村的日子,也就是她进城的时候。她此时对章卫平的爱,一半是对城市的热爱,转化成了对章卫平更猛烈的爱。说心里话,章卫平是吸引她的,章卫平身上具有的东西,在农村青年身上是不具备的,比如章卫平的果敢,还有城里人的见多识广,为人处事的那种思维方式,而章卫平身上的那种浪漫气质,更是任何一个农村青年都不具备的。

李亚玲在这种痴迷中,就又想起了刘双林。刘双林是五年前离开放马沟大队参军入伍的,刘双林上学时比李亚玲高两个年级。那时候,李亚玲骨子里很傲气,她的父亲还当着放马沟大队的支书,在农村那差不多就是高干子弟了。李亚玲骄傲的不仅是这些,她骄傲的是自己的美丽和学习优秀。那会儿,她心高气傲,根本不理睬任何人。

刘双林当兵时遇到了困难,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父母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刘双林高中毕业后要去当兵,势必对他家里的收入会产生影响,可刘双林一心一意要去当兵。农村青年的第一梦想就是招工进城,在那个年代,城里对农村的招工指标少之又少,就是有一个半个指标,没门路的想都甭想。于是,就只剩下了当兵这唯一的出路了。当兵就有希望入党提干,就是不入党提干,在部队锻炼上几年,回到农村也是一个资本,起码眼界宽了,说话办事的,别人就会另眼相看,就连搞对象也有了挑挑选选的资本。刘双林和所有农村青年一样,多么热切地盼望着跳过龙门啊。可刘双林家境却让他无法去当兵,那是征兵前几天的一个傍晚,刘双林来到了李亚玲的家,提了两瓶散装酒,就跪在了当支书的李亚玲爹的面前。那天晚上,刘双林泪流满面。李亚玲放学回家,正好被眼前这一幕震惊了。她当时震惊地跨过跪着的刘双林,走进了里屋。也许是刘双林的真诚感动了李支书,最后刘双林还是如愿地参军了。

两年后,刘双林回家探亲,那时的李亚玲已经高中毕业,正在公社卫生院学赤脚医生。他们在村街上不期而遇。那一刻,刘双林正站在一棵大柳树下给村民们散烟,一边散烟,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部队的见闻。刘双林故意操着一种南腔北调的口音,脸上放着红光。这时,他的目光和李亚玲投过来的目光不期而遇了。现在的李亚玲已经出落得比两年前更加漂亮,她在刘双林的眼里,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这时的她又想起了两年前刘双林给爹下跪的那一幕,她一想起那一幕,脸上就感到发烧。她别过脸去,刘双林似乎早就忘了两年前的那份尴尬,他亲切、热络,又见多识广地和李亚玲打着招呼:亚玲,听说你去当赤脚医生了,真不错,有空咱们聊聊。

李亚玲对刘双林这种问候和邀请不知如何回答,脸一阵红一阵白地走了过去。

刘双林似乎很有心计,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在刘双林探亲的那十几天里,他每天傍晚都要去接在公社卫生院学习的李亚玲。从公社所在地到放马沟大队约有五华里路,快走也得要半个小时。刚开始的时候,李亚玲不领刘双林这份情,她走自己的,刘双林跟在后面屁颠颠儿的。

他说:亚玲,干啥么急?我陪你说说话吧。

李亚玲不理他,自顾往前走。

他跟在后面,不管李亚玲爱听不爱听,一味地说着当兵两年间的见闻。

他说:我们团有一千多号人,我们团长是打珍宝岛的英雄。

他还说:我们的团部在城里,可热闹了。

他又说:从咱们这儿坐火车,到我们部队要换两次车,加起来十好几个小时。

几天之后,李亚玲就不再那么排斥刘双林了,两个人也能并排着走一走,说上一些话。

刘双林说:亚玲,我都写入党申请书了,我当兵半年就入了团。

李亚玲看了他一眼。

他说:真的,我不骗你。

李亚玲就又看了他一眼。

刘双林又说:要是今年能人上党,下一步我就开始努力提干。

李亚玲说:提干那么容易吗?

他说:当然不容易,得努力呀。

两个人又往前走,这时夕阳西下,染得半边天彤红一片。

刘双林又说:我要是能提干,以后就可以带家属了。

他说这话时,李亚玲的心“怦怦”地跳了两下。离开农村,是她梦寐以求的。想到这儿,她红了脸。他看到了,见时机成熟,就说:其实这次我探亲,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想把自己的个人问题解决了。

李亚玲红着脸看了他一眼,马上就把头转了过去。

刘双林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当时的服役制度是陆军三年,满两年时就可以探亲。那么多士兵,想入党、提干真是比登天还难,有许多人穿着军装体面地回家探亲,就是想把亲事定下来,如果等复员回来再找对象,可就难多了。刘双林这次回来也有这方面的想法,那天在村街上看到李亚玲的第一眼,他突然间就有了接近李亚玲的冲动。

李亚玲的漂亮就不用多说了,重要的是李亚玲的爹是大队支书,是“社教”时期的村干部,资历很老。如果能和李亚玲成为一家人,就是他入不了党,提不了干,等回乡那一天,以后在大队、公社里的前途也是有的。他这么想过后,就有了接近李亚玲的冲动。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两年前的事他已经淡忘了,他已经是堂堂的人民解放军战士了,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他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和李亚玲平起平坐了。

刘双林每天傍晚都要到公社医院去接李亚玲,几天之后,李亚玲被刘双林感动了,她对刘双林的态度有意无意发生了改变。两年的部队生活,让刘双林浑身上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前的刘双林永远穿着他哥穿过的旧衣服,那些衣服上补丁撂补丁,尤其是屁股上的两块补丁,像长了两只眼睛,走起路来一上一下的,当年李亚玲他们经常嘲笑刘双林屁股上长了“眼睛”。此时的刘双林军装是崭新的,浑身上下散发着兵营的气味,脸也红扑扑的,像田野里一枝独秀的高粱。

李亚玲渐渐地就接受了刘双林这份殷勤,两个人走在斜阳下的沙土路上。一抹夕阳照在他们的脸上,脸孔热热的,有细密的汗渗出来,很滋润地挂在脸颊上。

刘双林说:这次回部队我就该入党了,申请书都写过三回了。

刘双林说这话时,其实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全连一百多号人,每年的入党指标就那么一两个,别说他才当满两年兵,有好些兵都超期服役三五年了,他们都在等待着入党,全力以赴地努力着。那些老兵同样和新兵一起抢扫把、帮厨,能想到的好人好事,他们早就做过了,刘双林刚刚写过三份入党申请书,而那些老兵都写过十几份了,有的还咬破中指用鲜血写出入党誓言。刘双林虽然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但他冲李亚玲说这些话时,声音是洪亮的,语气也是坚定的。

李亚玲问:日后你真的能提干?

刘双林说:等入了党,离提干的日子就不远了。

那年月,一个农村孩子能在部队提上干,哪怕就是当名副排职的干部,也算是跳了龙门了。即便以后转业离开部队,那也是国家干部,由国家统一安排。也就是说,只要提干,就能永远离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鲤鱼跳龙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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