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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云烟把林阡交托给吟儿,叮嘱再三,万语千言:“要给他幸福,要给他心安。”
今夜,不是交托,无需赘言,一个眼神就能交流:任何时候,他都是第一位,其次才是你我。
所以吟儿只能留下照顾林阡,无法……也不必陪云烟一起去战斗。
毕竟,这是她谈靖郡主的地盘。
适才京口五叠和江中子等人,连“一时悲恸、不慎失礼、擅闯寝殿”都做不到,现在有人主持大局安抚他们的悲恸情绪了、并且明令禁止任何人随意进入此地,他们还能有什么借口进得去?况且,他们并不知道林阡发烧昏迷不能动,必然以为他们错失战机、阡吟二人已经离开,所以即使云烟不在他们也不会再入。怀云苑,最危险的地方变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你俩,歇一歇也好。”云烟暗忖,阡吟只要躲在园子里不出来就不会有事,那地方既是她的居所,便是他俩可以停靠的岸。
无暇多想,一路往假山那边去,她对江中子等人边行边问:“可有人目击?第三者来历?有无可能误杀?”
“并无人目击;第三者是丘大人的幕僚王大人……至于误杀?不是没可能。然而下官还是觉得蹊跷,凶徒为何对两个不算武者的人动刀?只能说明他是个疯魔。”江中子一直记得林楚江走火入魔的样子,估摸着八年过去林阡也快了。还没说完,就被云烟狠狠瞪了一眼:“无凭无据,休得乱语。”
“是。”江中子惭愧点头。
“事发到现在,过去了多久?”云烟又问,冷若冰霜。
“约莫半个时辰……”江中子三缄其口,淼老抹泪代答。
“这么久。”云烟脸色微变。
“郡主。”“夫人啊!”“您可算来了!”“大少爷太惨了,凶徒实在太残忍……”呼天抢地一大群忠仆,以殷乱飞最为典型,他正是垚老和江中子追上去之前把叶文暻尸体移交的对象,是以刚刚见过叶文暻的惨状。
“带我去见他……”云烟见到殷乱飞痛哭流涕的样子,心又岂是铁石做的,步子一踉跄,正待前去送丈夫最后一程,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做,厉声开口,不容置喙:“暂且封锁,秘不发丧。”她知道这对阡吟最为重要。
“郡主?!”一干人等,以为自己听错。
“王大人若有亲信来问,便说他与叶大人一起失踪。”云烟叹了一声,文暻,只能先委屈你,给我时间,必会找到凶手、祭你在天之灵。
殷乱飞上前似乎还想再分辩,云烟大怒甩袖划清界限:“金使宋盟皆在不远,两淮烽烟百里之外,若是谁想后院起火,尽管将这消息走漏。本郡主自会禀明圣上,治他个金国细作扰乱国邦之罪,轻则斩首抄家,重则株连九族,莫怪未说在前面。”
短短几句,震慑得在场所有仆人表情都僵在脸上。
尽管叶府秘不发丧,该散的谣言还是会散,然而没有官方认证,可信度便小得多。
仆散揆留在郡主府的眼线自然想不到,林阡吟儿成功杀死了叶文暻,却居然没有引起大范围的恐慌、排斥、迷惘、混乱,那个看似鱼饵的谈靖郡主,意料之外竟帮他俩稳住了大局。
“顾此失彼了么。”仆散揆闻讯后笑叹,回想起岳离告诉他的一个战斗经验,林阡的女人,一个比一个能说会辩。
不过,毕竟失踪了人,该知情的还是要知情。第二日,王大人的直系上司丘崈下了早朝就直接赶过来,韩侂胄因为关注丘崈的折子,自然没缺席早朝所以立刻尾随而至。另一厢,发现阡吟不见了的南宋盟军,当然也派遣代表前来要人。
一时间各路神仙汇聚一堂,就算仅仅从安全角度出发,叶文昭也不得不代为下令、以昨晚谈判的规格关门戒严。看李君前和完颜潇湘经过府外毫不知情的样子,仓促间叶文昭将他俩一起拉进了郡主府,带过去的路上边走边对他二人长话短说。
君前潇湘都不得不叹临安人的富庶,昨晚谈判的地方原只不过是郡主府内一隅而已。在这豪墅里百转千回,真正是婆娑有堂信步有亭,花竹水石美不胜收,路尽园现豁然开朗。
隔得老远就看到偌大园子里有山有水还有一大片人,丘崈及其亲信显然是第一批到场的,所以与郡主正面对面地站在人群最核心。
“下官听得坊间风传,叶大人与王大人并非失踪,而是在此地遭遇林匪暗杀、不幸皆当场身亡?”丘崈虽有问罪之心,却也不敢冒犯郡主。
“坊间传闻,多不可信。盟王武功绝顶,不会暗箭伤人。”云烟摇头否认。眼看她端庄华贵地伫立在阳光底下,竟无人愿猜她串谋杀了亲夫。到底是与生俱来的贵气,还是挺拔颀长的仪态,使所有人第一时间就打消了那个最有可能的可能?
杨宋贤作为最先到达的盟军中人,听她发话控场自然欣喜,云烟姑娘的容貌气度,和八年前就没怎么变过,那笃定的表情好像在说,就算她引火烧身受到伤害,也一定会力保胜南的周全。
“盟王近来走火入魔多了,是否不能按常理推断?”丘崈身后有人说,杨宋贤回神,仔细打量,默默铭记,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很可能有真战狼。
“林阡哥哥若是走火入魔,能把这郡主府掀翻过来。眼前所见,有半点像?”柳闻因冷笑一声,自也听不得栽赃嫁祸。云烟原还一时语塞,此刻回眸见到女扮男装的她,长枪红缨,英姿飒爽,心中微惊,倒是有三分吟儿的风采。不经意间,又多看了一眼。
“是啊,不像,不像入魔……”丘崈身后虽有不少都服软,却依然有些不依不挠,“疯癫杀人倒还情有可原。就怕借着疯癫的幌子故意杀人。”“他此番来临安想必也是要树立义军形象的,不能明目张胆公报私仇,所以为了政见或感情暗箭伤人,有什么说不通的?!”
任何箭矢,射人之前,必先搭在弓上。他们越是要中伤林阡,留给宋贤的线索便越多。不过,宋贤既要留意细节,就很难一心二用帮腔了。会过意来,不禁大怒,正待反驳,云烟已然开口,严词厉色:“放肆,天子脚下,竟还有这般多宵小之辈,当着本郡主的面含沙射影!”一干人等全都噤声,不刻,只剩几个暗处嘟哝:“然而确实有过私情,不是吗?”
“盟王若真想杀人,八年前便动手了,你也说有‘过’私情,当时情到浓时都不曾殃及无辜,更何况今日时过境迁,他与盟主琴瑟和谐?”云烟毫不避忌,反倒正大光明,“至于政见不合,想必杀谁也不如杀丘大人直接,汝等说是吗?”
“王大人是下官最听信的幕僚,叶大人也是下官的忘年之交。他二人,堪称左膀右臂。”丘崈叹了口气。
“丘大人。”毕再遇久不发话,一语惊人,“淮东之战,宣抚司传檄文责令末将火速救援楚州,末将才刚离开盱眙,金军便大肆进攻盱眙,使下官险些两处皆失;若然这是巧合、偶然,那淮西一战的厉仲方又为何历史重演。丘大人,末将斗胆求个验证,王大人是否参与决策或接触情报?十月下旬,他有无可能与仆散揆取得联系?”
“毕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丘崈愣在原地,先半懂不懂,后面带惊疑,“金军细作?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韩侂胄的声音在丘崈脑后响起,他站在第二层人群里似笑非笑,“查,务必彻查。”
“丞相。”杨宋贤顺势而上,“仆散揆确实有一细作,堪称曹王爷的底牌,武功绝顶,与我二哥、啊、也就是盟王不相上下。如若王大人真的是‘战狼’,或许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他和叶大人此刻的失踪。”
宋贤虽然处事温和,却哪能没有心机,毕竟韩侂胄对他不吝欣赏,他必须强调胜南是他的结拜二哥,提醒韩侂胄胜南就是昔年玉泽曾经爱慕的对象。
“郡主和宋贤都作保了,本相岂有不信之理,此案不可妄断,找到他们要紧。”果然爱屋及乌,韩侂胄预设立场就是相信林阡,倒也对得起林阡当着仆散揆的面对他袒护,“找到之后,再查来历。”
“金军细作?”“会是王大人?”一时间丘崈麾下人人自危、左顾右盼,其余人等却也面露恐慌、瞻前顾后:“那他可有同党?”
金国细作作乱,虽也会引起骚动,却显然比林阡杀人的影响好得多、影响范围也小得多了,云烟正待暂且平息事态,却听有人于人群中惊呼:“这女子不是金军的?”“竟也在此出没?!”“细作!不管是否有同党,先杀了她再说!”
众人皆惊,循声而去,立刻就有刀剑率先往还未站定的潇湘打,她和君前二人上前得实在太不巧。
君前鞭在手当即拦在潇湘身前横扫:“先别动手!”话音未落,身后却起狂风,一大把针、匕、锥、箭等暗器,全部越过他和潇湘直迎对面冲上来的等闲之辈,连消带打,攻守兼备……一刹,李君前仿佛又回到川东,犯了那个七年前险些害死吟儿的错误,敌人出手了而他却让对面的自己人停手……
那一刻他转身去拦已来不及,眼睁睁望着这一轮暗箭疯狂地打进人群,四分五散,横冲直撞,到处杀伤,一丝冷汗划过脸颊……不对,宋方怎会没有高手?虽然盟军等人都在最里层,可外围也有韩侂胄、丘崈和叶文暻的侍卫啊,可惜,灾难发生的第一刻,诸如冷逸仙、杨大方那些高手,全都不迎反退聚在了韩侂胄身边保护,非得靠杨宋贤、柳闻因从里面挤出来。
缓得一缓第二轮暗器已经杀至,潇湘厉声“住手”的同时后退一大步,不必多说他也懂这是她要他不再顾她、只管冲前救人就好,金人未必这么快听她的停手,而他鞭如潮必须补救!到哪里再找那样好的红颜知己,千钧一发从来都支持着他做自己的事。
当是时,难免有无辜被第一轮攻击扎伤血流如注,威力最强的暗器,鱼鳞般闪,蝉翼般薄,却蝗虫般密,芒刺般锐。所幸,那个疑似龙镜湖的歹人毕竟躲在暗处,难以达到素日的“箭无虚发”,加上潺丝剑、寒星枪、鞭如潮的左格右挡,不曾造成谁的死亡,不过,就在这几轮之间他三人的身畔已经挑落一弧暗器残骸堆得老高,缩在他们身后的人们恰好也是个半圆全都心有余悸。难以置信,造成这种突变的是区区一个金军高手。
战斗倏停,这才发现杨、柳、李稍远些还站着两个身影,他们不知是何时出现的,却一到场就将与他三人擦过的漏网暗器也席卷而空,其中不少差点就打在丘崈韩侂胄和云烟的护卫们身上,哪怕强弩之末,仍然足以致命。不同于这白衣女子是用剑格挡,那黑衣男人却是用刀鞘隔断,白衣女子十分清醒,黑衣男人却还有些浑噩……
“胜南?!”“林阡哥哥!”杨宋贤、柳闻因、李君前等人既盼看到他,又怕见着他,谁都难以推测,这样的他是神是魔?京口五叠和江中子大喜正待抓他,云烟立即喝断:“金人在场,看不见吗?!”她原意是提醒他们叶文暻之死与金人有关,不料好像提醒了林阡有金人在场,林阡隔空挥刀,精准斩向暗处,激起水溅数丈:“龙镜湖!鼠辈!出来!”
龙镜湖虽然被称鼠辈就会激动,但此刻敌众我寡焉能久留,逮着个林阡被地上石子一硌没站稳的机会,电闪般抓紧了完颜潇湘就跑;逃得过林阡却逃不过旁人,飞窜的过程中背上就挨了潺丝剑一道剑气。
好了,林阡这状态一看就明白不对了,说昏迷吧明明还能打,说醒了又东倒西歪。此刻虽然龙镜湖负伤逃跑,盟军众人不知可不可以解除危机说“化险为夷”,捏了把汗只怕林阡一捣乱就令他们的说辞前功尽弃。
而那时对于云烟而言,天地间哪还有其余,不过就他、吟儿和她三个,
无声望着吟儿,略带苛责:不是说了吗?只要躲在园子里不出来就不会有事,怎么出来了?
吟儿也噙泪望着她,他又岂是躲的个性?
林阡适才略有清醒就对吟儿说,假山旁,他是看见叶文暻的尸体一时发懵、不慎做错了决断,其实根本不应该拒捕,而该尽可能地平心静气说明情况,如今虽覆水难收,也应该自行面对,不能怕影响声誉就逃避,最重要的是……
“我不能对不起她还连累她……”杀了叶文暻已是大错,更不能给云烟一丝一毫的危险,所以他强撑着身体也要和吟儿一起出来支持她面对。
这一刻,他循着吟儿的视线过来撞见她,目光倏然从阴冷变得温和,神色也兀自添了一丝人性,
“别说对不起,也没有被连累。”
她微笑,如昨般温柔地注视着他又一次血淋淋地倒在身前,本能想移步,却制止了自己。
光线倏然清晰,世界不止三人,他的盟军虽然普遍不在,也能从李君前、杨宋贤、柳闻因等人的言行举止看出,他是他们唯一仅有的主公。
“这病人,自己快死了,还说要救人,实在逞能极了……”太医从怀云苑里气喘吁吁追出来,见到郡主正待请罪,路过韩侂胄身边却定住,脸上浑然是不知道要不要跪的窘迫。
“太医这么说,盟王果然是个大善人,不会滥杀无辜?”“亲眼所见啊,确实有金人从中作梗!”“金人只不过是那公主的暗卫吧。一时误会而已!”“这太医会否是林阡的人?”丘崈和韩侂胄各自身后的人唇枪舌剑不可开交。
“朕赐给皇妹的太医,何时竟成了旁人的人?”韩侂胄身边怪不得刚刚众星拱月地护驾,太医一下子就如释重负跪倒在地:“皇上万岁。”
“都不必跪了。”赵扩四十岁不到,乔装打扮文文弱弱,若非自己走出人群,除了韩侂胄外谁也不知他在,尽管现在已经表明身份,语气仍然亲切得不像个皇帝。丘崈等人该跪的还是得跪,江湖人士们本来就没想着行礼,被他这么一说反倒觉得失礼,但是担忧林阡伤势也来不及多想了。
“林阡他不是歹人。昔年郭都统暴毙川蜀,朕才误解他是个暴戾嗜杀之人,对他忌惮了六年,却也误会了六年。”赵扩走到阡吟身前,一双眼极尽仁厚,传闻中他不够聪明,好读书不求甚解,不过,毕竟还是读了不少圣贤书的,“众位爱卿且看,他行为虽然颠三倒四,救人时却连刀都不曾出鞘。便冲这一点,也知他与皇妹、太医所说一致。”
“皇兄英明。”云烟一笑,这话自然服众。
“皇上,不妨给众人几日时间,找到叶大人和王大人,彻查王大人等涉案人员底细,探明真相还江湖侠士们公道,不给那帮金国使团有机可乘。”韩侂胄就地奏请,既为公,更为私,既然要给丘崈寻个合理的下台理由,当然从王大人这个漏洞着手。
“好。一切都由丞相做主。”赵扩果然有主见了不到半刻,就又被权臣任意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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