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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梁山西麓,晋宁军辖县。
有一镇名唤柳林,林山雾海,温润清凉,绿水碧波,缥缈如画。
天忽作晴山卷幔,云犹含态石披衣,大抵可形容此间景象。
若未被战火波及,金宋各地都该像此地风光秀丽;但天下大乱,又有何处真能幸免于难?
林阡和完颜永琏的对弈,早已进行到吕梁西北,所有这些旖旎与安谧,全只待战车于一瞬碾过——
清早,镇上的民众们纷纷外出,到河边洗衣打水或经过,不至于喧嚣,倒也算热闹。
一个装束普通的中年男子下船之后,环顾了几次,拐弯抹角走远。
稍后,又一竹筏轻盈停靠,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翩然而下,岸边男男女女,瞬间都停止了手上的活只为看她。那女子一袭水绿衣衫,循着那男子的路线悄然消失,久矣,岸上男女都不知自己是否眼花、为何僵立。
男子走进最偏僻的酒馆里屋,轻轻掩门,对面坐着两男一女,明显都静候多时。
男子眼中再无其余,难掩激动上前倾诉:“盟王,天羽等您很久了!”
这男子是束鹿三兄弟中排行第二的冯天羽,去年山东之战如火如荼,他作为山西义军后裔,先是跃跃欲试,后来帮打外围,还对林阡写信称“南宋之战魂不死,四海内共襄盛举”,早就期盼着和林阡在河东并肩作战。
“冯兄,越风在碛口能扎根,多亏有你的协助和照应。”黑衣银发,林阡是也。
“哪里哪里,盟王不必客气。”冯天羽光顾着看林阡,片刻才注意到旁人,笑,“盟主,您好!”吟儿狐疑地盯着他,如果没记错,这人性格明明很抑郁,很深沉,没这么爱笑啊,忽然想起瀚抒的一句老话:某些人一到林阡面前就转性。
河东一带,西有冯天羽,东有沙溪清,皆是盟军忠实的追随者或伙伴,按理说建立据点顺风顺水,然而那是不明状况才按理说……
深入其中,方知不易,最大阻力便是地头蛇吕梁五岳,这匪帮规模宏大,涵盖太原府、晋宁军、石州、汾州诸多地域,根深蒂固。俗话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
十年来盟军所遇地头蛇繁多,信条各不相同:黑道会誓不与正道为伍、魔门反人类倾向严重、越野山寨视林阡为头号大敌、盛世只愿天下太平保持中立……而吕梁五岳尤其特别——反金。
去年春夏他们就曾在河东大肆作乱,令时任太原府事的完颜永功一败涂地,非逼着当时正在山东打林阡的完颜永琏抽身回救。乍一看这一点对盟军极度有利——既然吕梁五岳有反金决心、不可能置身事外,林阡最初的运筹正是直接与他们合作、借他们的兵一起打金军,必要时盟军可以服从调配,毕竟盟军地盘比他们小得多、目标也不是到山里抢着做虎。
却可惜,同仇敌忾的不一定是同道中人,这吕梁五岳龙蛇混杂,虽有风雅之士依附,匪首谢清发却是个滥杀无辜的主,越风等人先前和他一直无法沟通,路见不平险还动了刀兵,完全没亲近到去谈合作的那一步。好不容易等到谢清发闭关修炼去了,冯天羽赶紧帮越风向二当家赵西风交涉。
“原想把好消息带来给盟王接风,唉……”冯天羽叹了一声。
“怎么?赵西风不同意?”林阡问。
“怎么想得起来和二当家谈?他敢背着他们老大做主?”吟儿瞪大了眼,“推己及人了吧?这谢清发哪会像你林阡一样,离开环庆能对二当家‘全权托付’?”所幸有寒泽叶重返前线坐镇环庆,方能使林阡毫无后顾之忧。
“盟主有所不知,这两年谢清发隔三差五地闭关修炼,一切事务都是全权交托给赵西风,赵西风渐渐很多事情都能做主,反倒是谢清发对帮派过问得越来越少。”冯天羽摇头,很是熟知。
“怎么回事……这谢清发,是退居二线了?潜心修道了?”吟儿一愣,笑猜。
“前两天赵西风已经动心说要考虑,但昨日和三、四、五当家的人商量过后,突然又态度大变。”冯天羽道。
“既然能决断,何故又动摇?难不成是另外几个小当家同床异梦?”吟儿奇道。
“这些大多都是当初被金廷以谋逆论处的镐王府后裔,走投无路,很难二心。”林阡摇头。
“那不是都该亲近我们?”吟儿更奇。
“我听说,他们几个,是联合起来,要报复盟王……”冯天羽面露难色,三缄其口。
“这……从何说起?”林阡一惊,仔细回忆,这些年手握太多人命,真要像纪景那样也是无奈。
“据说约莫三日之前,抗金联盟有个武将,在河边偷看谢夫人的丫鬟洗澡。谢夫人相当生气,发下话来绝不合作。我觉得,这应该是无稽之谈?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冯天羽还在喋喋不休,没注意到这酒馆里第三个人的脸红得跟火球一样。
林阡又放心又好气又好笑,直接拍向这人后脑勺:“小人,总误大局!”
“呃……”冯天羽很尴尬,“这位是?”
“祝孟尝。”狗改不了吃屎……
“谢夫人是谢清发两年前强抢来的压寨夫人,听闻是特别美貌的女人,谢清发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冯天羽说,“另外几个当家,对她自然让上三分。”
祝孟尝插嘴:“两年前抢的,难怪这两年总要闭关!可以理解,不然对腰不好啊……”
“闭嘴!越风刚被凌大杰、解涛合攻过,逐浪和邪后好不容易才将高风雷司马隆打退,岳离、薛焕和我只怕是前后脚地来。你个匹夫,非但帮不了忙,反倒给我节外生枝,现在还不知悔改!”林阡黑着脸训他。
“主公,主公息怒哇!我……我是真想帮忙把东面山头给盘下来,早来这几天没少干活,没想到,这么不巧?居然不是普通人吗!”祝孟尝脸都花了。
“祝将军,此事因你而起,改日我们找她谈,你负荆请罪好了……”吟儿赶紧求情。
“不必找她,她自然跟咱们杠上。”林阡察言观色,看祝孟尝真在痛悔,便不再多言,料定他经此教训,即使不能收敛一辈子,终究能被治几个月。
林阡内心并不可能怪责祝孟尝,明摆着,谢夫人不过是寻了个借口、拒绝和盟军合作罢了,也许她才是谢清发全权托付的那个人?他们、她、或者谢清发,不愿改变现状。
一则道不同不相为谋,二则林阡的“掠夺者”之名使他们担心被假道伐虢,三则,他们很可能怕得罪完颜永琏被枪打出头鸟,还不如缩在后面坐收渔利,四则,这地方位处金国腹地,他们本身就可能牵扯着利益集团,很难有二心不代表绝对没有,毕竟他们已经是“后裔”……太多原因,万千可能性,瞬即从林阡心头流过。
目送冯天羽离开酒馆,这两年他在石州招兵买马,声势浩大,军务繁忙,原不必亲自报信。
吟儿看林阡蹙着眉,以为他忧心祝孟尝,连忙劝:“好啦,别蹙眉!车到山前必有路!”
林阡眉却更紧:“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方才他不是一个人来。”
“……”吟儿一愣,笑,“若有人跟踪,那未免太厉害,能逃过你我的耳?”
“可是,真的有种气味,消失了,好奇怪……”林阡蹊跷。
“女人的味道吗?!”吟儿立马跳起来,叉腰黑脸。
“谨慎起见,我去送他!”祝孟尝是真担心冯天羽。
“不,谨慎起见,你留下!”林阡吟儿异口同声。
阡吟将冯天羽一直送上船,站在水边远眺孤帆远影。浅绿河面清澈见底,远近山林苍翠欲滴,两幅画卷不知谁湿了谁,抑或本来就是同一颜色。
站在这里,再多的纷扰都一扫而空。山水有清音,何必丝与竹。
兴许是环境相似,记忆倏忽跳接到十年前某夜泛舟长江,也曾这样抛却纷繁、远离人间,呼吸都和江上清风融为一体,身体都被山间明月化为乌有。想不到十年后,已经到了黄河边,只不过第一眼见到的是一条支流。
林阡一时失神,险些被一块小石头绊倒,吟儿一把拉住将摔的他,一脚踢开那绊脚石:“大胆,敢挡盟王路!”
林阡微笑着看她一路追、把石头踢进了河水里,实在庆幸这十年她一直在身边,且恢复得这样健康、还是他喜欢的模样:“吟儿……”
“嗯?”吟儿没回头,心不在焉答。
“最近真茁壮。”林阡笑,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词。
“茁壮……”阳光从云层中慢慢移开射出,吟儿视线从水下石头移上,正待回答蓦然怔住,和林阡不约而同地、看向最耀眼的影子和光芒。
光线逐渐更璀璨,是幻境吗?蜿蜒曲折的山川旁,倒映着阡吟模样的水面上,一个仙子撑着船篙,从清河那边划过来,带着醉意瞧这边看,碧绿衣裙,清新明亮,很多人很多事,真的光凭表象就可以震撼人心。
这些年来,林阡遇过许许多多的美貌女子,玉泽的清雅,云烟的高贵,金陵的娇俏,弄玉的明艳,她们多半等人欣赏,绝不会主动侵略;即便有个风情万种的苏慕然,勾引人也勾引得卑贱、故意。这女子却不一样,美得攻击性十足,却是法力高强、光明正大、居高临下地在撩人——魅惑完你,她神圣不可侵犯。
不及多想多看,她的竹筏已经逝去。
“好美!”吟儿舌头打结,“盈盈醉眼横秋水,淡淡蛾眉抹远山。这五官,这身材,找不到一处缺点……”男女看人不一样,至少林阡看气质,吟儿看姿容。
祝孟尝像得到召唤一溜烟跑过来,出现在他俩身边,只一个背影都看呆:“这美人儿,她洗澡水我都肯喝!”流氓的眼光,跟正常人又不一样了……
缘起一面擦肩过,船行半日空余香。
“好了,干正事去。”林阡把这俩一起往回拉,战斗环伺,他们没有时间赋闲。
此行,早有完颜永琏、凌大杰等在前路,有司马隆、高风雷沿途奉陪,亦有岳离、薛焕如影随形。
所幸,林阡有越风作先锋、海逐浪为大将、自己为中坚。
陇陕大半金国高手,都已如阡所愿到场;盟军最高指挥,亦顺完颜永琏心意离战。为的都是河东,为的都是吴曦。
这一局,边角已在厮杀,棋子都迫不及待要落,却差棋盘还不稳——是完颜永功和吕梁五岳的地头,完颜永琏和林阡谁都没优势。
“对,正事!”吟儿一拍脑袋,“赶紧去见越风和阑珊!”她的正事也很重要——听闻越风水土不服,吟儿早前就做主把阑珊调了过去,现在是收获成效的时候。
林阡胳膊拗不过大腿,想想阑珊医术也不错,便只能把樊井留陇陕。不过林阡没告诉吟儿,越风不是水土不服,而是不明原因的头痛,间或发作,日渐严重,症状竟和当年越野如出一辙,教林阡十分担心会否是他家族遗传。
若非如此,凭越风独当一面,林阡未必需要亲临。
就在三日之前,面对凌大杰和解涛的猛烈合攻,一度战无不胜的越风刚巧头疾发作,险些重蹈寒泽叶在萧关之战的覆辙。喝了阑珊的药勉强披挂上阵,鏖战半日才将战况扳平,危急时刻天降神兵,原是殷柔等人率领小秦淮分舵的兄弟前来与他会师,最终众人合力守住了碛口据点。
“帮主他老人家千里之外神机妙算。”越风感谢之时,笑称李君前为帮主。因越风退出小秦淮近十年,这句明显示出回归之意,加之他往常为人孤僻很少笑,殷柔等人都受宠若惊、难以置信:“副帮主!?”“越副帮主,暌违多年。”越风认真点头,承认并接受,殷柔等人喜不自禁。
又一晚,枕着耳畔浩瀚的黄河奔腾之声,殷柔辗转反侧睡不着,点灯看地图,一直到半夜,收集了所有不解之处,披了件外衣出营直奔帅帐。
正要问侍卫,百灵鸟声音响起:“殷香主,这么晚还没睡?”殷柔转脸,看不远处和琬正在篝火旁缝补,点头:“是啊。我有问题要问副帮主,你呢,也没睡?”
和琬说:“在补鞋,睡不着,去问仇香主吧,副帮主刚出去了。”
殷柔一怔:“这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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