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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林摆手说:“你那烟没劲儿,我抽不惯。”没有接香烟,继续往烟袋的铜烟锅儿里装着烟叶末,一边装烟末一边笑着说,“你岁数也不小了,二十九了吧?”
“二十八啦。”
“哦,我说的是虚岁,咱家里都说虚岁。你走了八九年了吧?”
“八年多了。”
“听说你在部队干的不错,当了官儿,管着不少人吧?”
“当连长,我们连一百多人。”
“还是部队里出息人啊!”
李民强瞅着大片的果园,感叹地说:“我走时,果树还哪么小,现在都成大树了。”
杨树林也抬头望着果树笑着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枣子当年便还钱。你走了这么多年果树能不长高嘛!每年摘不少果子哩。”
“这片果树每年收入不少钱吧?”
杨树林叹了一口气:“咳,收的果子倒不少,可卖不了多少钱,好苹果才几毛钱一斤,梨就更便宜啦。”
“是到城里卖吗?”
“城里咱没有认识人,又没有运输工具,自个用车拉着到集市上卖,可五天才有一个集,卖不了多少,大部分是靠二道贩子来收购。可收购的人来了拼命压价,咱又不能不卖,只好给钱就卖,就是这样还有许多烂掉了,多心痛啊!咳,没办法。”老人摇了摇头。
“村干部不帮着想想别的办法?”
“果树园子都分给了个人,各打各的小算盘儿,人心不齐,意见不一致,干部能有啥办法!不光水果不好卖,前几年镇上把棉站和粮站取消后,就是棉花和粮食也是靠外地的二道贩子来收购,咱辛辛苦苦一年也拿不到多少钱,钱都让二道贩子赚走了,咱可吃亏大发了。”
“地里庄稼收成好吗?”
杨树林边在鞋底上磕着烟袋的烟灰边说:“收成不了多少。你没走时村西打的那两口深水井,已经用了多年,再加上咱这儿水位下沉,经常抽不上水来,再说井这么少也不够用啊!基本上还是靠天吃饭。收成有时好,有时坏,好年景还能解决吃饭问题,咱庄稼人要求不高,好赖能填饱肚子就行,要是赶上坏年景那日子就不好过了。”
“村里不能多打几口井吗?”
“现在地都分给了个人,哪还有人想打井的事?再说村里也没有钱打井啊!”
“村里没搞副业挣点儿钱吗?”
“搞了,有个玻璃钢厂,还能挣个钱,可前几年厂子承包给了个人,村里也就捞不到多少钱了。咱村里这几年也有了些变化,去年年底省里扶贫,搞亮化工程,免费给咱们村的大街上安了路灯,晚上出门方便多了。生活比原先好了,可还是个贫困村,不少人还在靠政府救济生活着。”
“是吗?”
“可不是哩。你看人家北孙庄,地没有咱村多,也没有这么多果树,可人家搞得红红火火,几乎家家都用上了手扶拖拉机,骑上了电动车,小青年们手里还拿上了手机,谁瞧着不眼馋?人人头上顶块天,为啥人家搞得好咱就不行哩?难道咱沙岗村人天生就是命里穷吗?不是!有句老话,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是人家干部领导的好啊!”
“现在还是庆林叔在村里当书记吗?”
“是庆林在村里主事儿,可他这些年有些变了,顾上不顾下,只是应酬上边的事儿,管老百姓的事儿少了,经常和一些人吃吃喝喝。酒盅虽小淹死人,筷子虽细打断腰啊!他的群众威信一天不如一天了。再说庆林年纪也大了,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好,去年又得了腰腿病经常跑医院,基本顾不上村里的事儿了。现在村里的事儿是大田这个村主任撑着。大田倒也肯干,可就是文化低,遇事儿光发脾气想不出啥招儿来;副书记王文思倒有点儿文化,点子也有,可就是光算计自个那点儿事,是个没利不早起的主。一人一条心穷断骨头筋,班子里几个人各怀心眼儿,尿不到一个壶里,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咋能搞好!谁都知道火车跑得快靠车头带,百姓致富要靠好干部。咳,咱村里缺少有本事、能为百姓办成事的人啊!”杨树林说到这,抬起头问:“强子,这次回来多住些日子呀?”
“我已经转业,离开部队了。”
杨树林脸上露出了笑容,问:“回咱村里了?”
“没有。被分配到县公安局了。”
杨树林失望了,沉思着说:“公安局工作不赖,是吃官饭儿的。”
这时两个年轻人背着行李说笑着在旁边的公路上走着。
李民强问:“二爷,他们是干啥去啊?”
杨树林抬头瞅了瞅,叹了口气说:“那是百盛家的大儿子和董三家的二小子,准是到外边打工去呗。在家辛辛苦苦一年又收成不了多少,年轻人都不想在家种地,出去找出路挣点儿钱,回来好盖房娶个媳妇。咱这村穷,栓不住人啊!”
这时,羊跑远了,老人站起来说:“羊跑远了,你先坐着,我得把它们赶回来。”
李民强抬头看了看太阳,已经快当头了,便说:“二爷,快中午了,您该回家吃午饭了,我走了,回家咱们再细唠吧。”
杨树林边走便回答:“好嘞!”
李民强刚离开杨树林,看见一个人,肩上扛着一把铁锨,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边走边用眼瞅着他。
李民强认出来了,是穆有林,他比民强大五岁:“有林哥!”
穆有林站住定睛一看,也认出来了,高兴地说:“民强!是你呀,我还当是谁哩!”
两人急步相迎,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听说你在部队干的不错呀!”穆有林高兴地说。
“马马虎虎。”
“都当军官了咋还能说马马虎虎哩,你可为咱们村争光了。”
“你挺忙的吧?”
“瞎忙呗。”
“咋是瞎忙哩,有劳必有得嘛!”
“话是这么说,在咱这村里,辛辛苦苦干一年,不白辛苦就不错了。我是没办法的事儿,要不是我娘年纪大了多病,早就出去打工了,在外边干啥都比在农村种地强。你熬出来了,离开咱这个穷村了。”
“常言说‘千买卖万生意,不如村前十亩地’咋能不爱种地哩。”
“你这是老话了,现在谁还愿种地啊!咱村的年轻人都快走光了,就剩下一些老胳膊老腿的在家守着,有人编了一句顺口溜,‘门前拴着一条狗,屋里住着老两口’。村子里连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是吗?”
“那可不。”
“光靠老人哪地咋种的过来啊!”
“说的就是哩!谷子地里的草长得比谷苗子还高,还有一些地就这么荒着不种了。”
“为啥?”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嘛!种子、农药、化肥一年一个价,噌噌地猛往上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一年,刨去成本剩不了仨瓜俩枣。这还得是赶上好年景,要是遇到天旱那就更惨了。咱村太穷,光靠种地小伙子连媳妇都娶不上。都觉得在农村没啥奔头,所以都想着法子往外跑。”
“穷是可以改变的啊!”
穆有林把头一摇说:“改变,咋改变?我看没戏。政府号召改革开放,搞活经济,振兴农村这么多年,咱村里也没啥大变化,还是穷村一个。”
“听说有的村搞得不错嘛!”
“咱咋跟人家比呀!人家富靠的是多种经营,光靠土里刨食儿,啥时候也富不起来。”
“咱村也可以多种经营呀。”
“也想搞,可一家一户的咋搞?”
“村里集体搞呀。”
“农村富不富,关键看干部。咱村当官的,根本不是干实事儿的人!就知道护着自己那顶乌纱帽吃吃喝喝拿补贴,哪关心老百姓的苦和累!就说这水果吧,到时候卖不出去,大家伙儿愁的睡不着觉,村里哪个当官的过问过?都是自己找门路,只能伸着脖子让二道贩子宰,要不就烂在家里。”
李民强见穆有林有些激动了,便转话题问:“你这是干啥去呀?”
穆有林叹了一口气,说:“前几天村里丢了几棵大杨树,我出来转着看看。”
“那你赶紧去吧,回来咱们再聊。”
“行!你赶紧回家吧,百旺叔见你回来不知多高兴哩!”
“咱们等会儿见。”
“等会儿见。”
李民强刚走到村边,看见一位老人,右手拄着一根木棍,低着头弯着腰从胡同里走出来,他认出来了,迎上去喊道:“大伯,您好吧!”
王文昌听见喊声抬起头一看,笑眯眯地望着李民强问:“你是强子吧,回来啦?”
“啊!回来啦!”
李民强望着老人枯黑、干瘦的脸上布满了象沟壑,又如车辙似的皱纹,深陷的眼睛露出凄楚的目光。干裂、焦灼的嘴唇似乎已被封干许久,干瘦的左手提着一个破塑料袋。
“孩子,快回家吧,外面挺冷的。”王文昌笑眯眯地说。
“我不冷。大伯,您这是干啥去啊?”
“年纪大了,干不了活了,出来转转,捡点儿别人扔的东西,换钱买点儿油盐啥的。”
李民强瞅着塑料袋里的几个饮料瓶子和一个啤酒瓶子心酸了,泪珠在他眼里滚动着,低声说:“这能卖几个钱?”
“一个瓶子能卖五分钱哩。”
李民强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塞到王文昌干瘦的手里说:“大伯,快回家吧,别捡了。”
王文昌愣住了,推让着说:“强子,我咋能要你的钱哩?”
“大伯,你不要捡了,快回家吧。”说完转身走开了。
王文昌望着离开的李民强,高喊了一声:“强子!”热泪在他那干瘦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淌着。
李民强没有回头,他的心在流泪,不,在流血!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老人还过着这样的苦日子,他咋不心里难受哩。
对于王文昌李民强是很熟悉的,他七十多岁了。是一个很勤奋的人,有公社那会儿也曾当过生产小队的队长,他唯一的儿子夏天在沙河里洗澡淹死了,后来老伴也因病去世了,李民强当兵前他就孤身一人过日子。
李民强的脚步放慢了,心里很不平静:李民顺因为穷娶不上媳妇;杨树林老人对村里发展很不满意;穆有林这样勤劳的人都不想在家种地;王文昌靠在村里捡废品换油盐。这些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边走边思索着: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国家给了这么好的政策,沙岗村咋还是这样穷哩?沙岗村有这么好的自然条件,为啥就没有走上富裕之路哩?年轻人往外跑不种地,土地荒废着是多大的浪费?前辈们为了土地流了多少血,多少人献出了生命,不种好地对得住他们吗?沙岗村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应该报答家乡的养育之恩。我爱这块土地,爱这里的乡亲,我不能看着沙岗村的乡亲们受穷!使沙岗村富起来,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也有我的责任!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奋斗,就不信沙岗村富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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