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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测试迟了15分钟。好在平时比较乖,在老班眼里,我迟到必然是“事出有因”。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直接把卷子递给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我,挥挥手,潇洒地转头回讲台上去了。

我似乎成了有“特权”的小孩。老师没怎么骂过我,大概是我很少犯错误吧,他们觉得我是个值得信任的孩子,一个不必多说什么就能分辨是非对错的孩子。但是,要是我错犯多了,或者犯得太大了,他们就不再会信任我了,我也就没有这种“特权”了。

老师们因为信任给了我“特权”,而其他“特权”又算什么?或许是关爱,或许是“不放心”,总之,它们的存在说明了一件事:我不再是曾经的我了。换作别的小孩,兴许是羡慕都来不及的吧。要是我没有良心,倒是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这种便利,甚至提出更过分的要求,只要提出了,无论是亲人还是朋友都会尽最大的努力满足我。但我知道,“特权”背后是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我在逃脱惩罚的同时享受着他人的爱,这不公平。

可我有什么弥补的办法呢?我只能自己惩罚自己。要时刻铭记犯下的错误,不能再犯。除此之外,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燥热的风吹过漫长的走廊,穿过栏杆上的缝隙,仿佛人长久的唏嘘。在沉静的夜色中,我漫无目的地游走着,简直像个失忆的幽灵。我在等的是米乐——周末的晚自习早就结束了,他们班还是灯火通明,英语老师把班人都留下来默写了。

或许从这里跳下去就可以结束一切了。走到教学楼连廊尽头时这么想过,鞋尖悄悄探出了最下层的栏杆,我出神地吹了声口哨。不可能的。自杀是怯懦的。我不能再用自己的错误惩罚别人了。

“又见面了呀。”

我真怀疑自己的口哨声是触发了什么机关,在人走得差不多的教学楼里,梅梅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我的身后,一如既往地把我吓得半死。

“你打招呼前能不能喊我的名字呀。”不好冲她发脾气,也不好在她面前显露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只能这么说了。她嘴里叼着根棒棒糖,递了一根给我,没有收。

“每个人都回家了,你为什么不回去呢?是在等人,还是丢了什么东西?好像差不多。我可以帮你找找,或者陪你等等。”轻盈的声音裹着棒棒糖的浑圆,望见我没有回答,梅梅又说了下去,“你好像忙得很,是忙着发呆吗?还是老样子。你听别人说话听得专心致志,同时又心不在焉呢。”

“我丢了一块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可能是太无聊又太想和人讲话了。

“现在可是夏天哦。你找不到它了。”

“对。我找不到它了。”

“你要是冬天弄丢的就好了。”

“冬天也不好,到处都是冰,我找不到我的那一块。”

“哦,冬天也不好。那什么时候弄丢比较好呢?”

“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有冰的时候。”

“那也不见得好吧。弄丢了独一无二的东西,你会更难过的。”

“对啊。”

“你们昨天输了。”

“我们没输,只是被淘汰了。”

“有什么差别吗?”

“没有差别。但比赛是平局。”

“你不开心了。”

“我不开心。”

“很可惜,听说你们踢得很棒,就差一点。但没人会因为输球开心的,是吧?”

“是呀,但我们没输。”

她咬了一口糖块,嘎吱嘎吱。

“你为什么不吃糖呢?”

“不喜欢吃。”

“为什么?”

“太甜了。”

“糖就是甜的,总不能是苦的吧。”

“是的,糖是甜的。我不喜欢吃甜的。”

“你喜欢吃苦的?”

“不喜欢。”

“你怪怪的。”

“我也觉得。”

“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有什么好期待的吗?”

“你有心事。很重很重的心事。”

“跟你没有关系。”

“跟我没有关系。”

“对。”

“你有点孤独。”

“我有点孤独。”

“你是不是喜欢照镜子?”

“我为什么会喜欢照镜子?”

“孤独的时候人会照镜子。”

“哦。”

“照完了也还是很孤独。”

“是呀。”

“你以后想干什么?”

“不知道。”

“我觉得你适合开出租车。”

“我适合开出租车。”

“你会遇见陌生人,你可以把自己的心事讲给他们听。”

“他们会听吗?”

“不会。大多数人不会。他们只会叫你开快一点,再快一点。注意方向。赶紧拐弯。不然,明天也到不了。”

“你怎么知道的?”

“契诃夫告诉我的。”

“你们都喜欢契诃夫吗?”

“我喜欢。”

“哦。契诃夫是个好作家。”

“对。契诃夫是个好作家。”

“我有点冷。”

“已经是五月了。你有点冷。”

“学校里的猫会冷吗?大晚上的。”

“‘猫会照顾自己的’,就像鸽子会飞出去。你要是问山羊,我就不知道了。”[1]

“哦,我不用担心它们了。”

“对,你不用担心它们。”

“梅梅。”

“我在的。”

“人死了以后有灵魂吗?”

“你在看鲁迅。”

“没有。”

“自己想到的?”

“自己想到的。”

“这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回答的问题。”

“所以,你不想回答。”

“不,你问了,我必须回答,但不能乱答。”

“你答不上来。你没死过。”

“对,我没死过。你也没死过。”

“我也没死过。”

“没人说得清。这是真的。”

“哦。”

“你能给我点时间想想吗?我会认真想的,也会回答你的。”

“梅梅。”

“怎么了?”

“我弟弟死了。”

“啊。”

我仿佛又看到梅梅在几个月前哈出的一股白气。冬天过去了,夏天到了,我还是感到寒冷。或许她是知道的。她没再说别的话,猛地把棒棒糖咬碎吞了下去,默默走到我的身后。

“对不起。这件事和你没什么关系。破坏你心情了。”

“现在和我有关系了。”

“对不起。我本来不想和任何人说这件事的。刚刚没忍住。”

“不。你说吧。想说什么就说。我在的。”

“我弟弟死了两年半,快三年了。为了帮我做一件无聊的事,他在路上被一个楼上扔下来的瓶子砸了。很奇怪吧,人会被一个瓶子砸死。”

“‘哎!上帝的意志是难以捉摸的。’”[2]

“你信上帝吗?”

“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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